第24章

對朱說而言,與柳兄一同上街,和跟陸兄一同上街相比,既有相似的地方,也有截然不同之處。

一樣的是一路走去時總會遇着認識的人,因此被絆住腳步。

而不一樣的地方,則在于那些無比親昵地同陸辭說話的人群,涵蓋了男女老少,還一個個都愛拿了自個兒攤上的貨品往陸辭懷裏塞,朱說在邊上看着,只不由會心一笑。

而同柳七打招呼的,就多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媚态十足的歌妓了。

她們嬌笑着想往柳七懷裏塞的,恐怕也不是別的什麽,而是她們本人。

為求在市井間大名鼎鼎的柳七郎給她們填上一首能流行一時的詞曲,她們可謂使勁渾身解數,極力讨好。

甚至早有花魁娘子放過話,要能得到柳郎應允,莫說是春風一度,哪怕夜夜春宵,也不在話下。

這也得虧柳七生了一副俊眉修目的好模樣,又是衆所周知的官宦子弟。

若他貌若鐘馗,哪怕詞作再受追捧,受歡迎的程度也得打個折扣了。

奈何柳七郎多情,深情,卻也薄情,她們縱使想留,也難留住,唯有假作埋怨嬌嗔,想請他來房裏坐上一坐了。

對這情意綿綿的畫面,朱說從起初的備感震驚,到後來的麻木,再的如今的漠然。

最讓他忍不住皺眉頭的是,在他看來,柳七對此的回應也不甚正經,倒有幾分順水推舟的縱容。

朱說不知這還算好的,柳七好歹有顧及到他的存在,有所收斂,否則直接應了某位嬌娘的約,随其回了芳居了。

朱說愈發覺得渾身不自在,克制着不對這位自己之前還頗有好感的‘鵝仔峰下一枝筆’出口勸誡,又着實惦念獨自在船上的陸辭,索性趁着柳七跟那些妓子們糾纏時,默默地撇下對方,進了一間飯店裏,仔細挑了幾樣陸辭平素愛吃的膳食,着人包好,就準備催人回船上去了。

要是柳七還舍不得走,朱說也不打算再忍下去,而是無論如何都要自個兒回去的。

等被扯得衣衫不整的柳七脫了身,就見到朱說已托着熱乎乎的飯菜,面無表情地等了好一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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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兄,”朱說的耐心再好,也被這看似沒完沒了的莺莺燕燕的陣仗耗得幹幹淨淨,只一板一眼道:“你請自便,我要趁這菜肴還熱着的時候早些送回船上,免得讓陸兄餓着了。”

他年紀雖小柳七許多,卻是氣勢十足,說話時更是一臉嚴肅,以至于連柳七都不覺有什麽不妥,而莫名有點心虛了。

其實柳七也有些敗興,只因憐香惜玉慣了,說不出呵斥的重話來,方這麽久才成功脫身。

聞言一愣,微讪道:“此地我早來過了,獨自一人,更沒什麽好逛的,我同你一起回去罷。”

朱說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意味深長道:“确實不難瞧出,柳兄乃此地常客。”

說完,他便施施然地走了。

柳七嘆了口氣,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朱說可謂歸心似箭,不知不覺間便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小跑了起來。

他個頭比較小,卻極靈活,一邊小心地抱着包好的飯菜,一邊在人群裏輕巧地鑽來鑽去,導致跟在後頭的柳七,不一會兒就難見他的人影了。

柳七也不願跟個半大孩子一般,在人來人往的鬧市裏走得這麽着急。

在他看來,這着實有損他一貫的優雅風度。

既然趕不上,他幹脆也不着急了,就慢悠悠地往船塢走。

朱說也不管他,跑得氣喘籲籲,動作麻利地踩着板子上了船,直奔透着朦胧燭光的船艙去:“陸兄!”

陸辭不知何時起已推開詩集,沒再讀下去了。

他還在椅子上鹹魚躺着神游天外,忽然聽着急促的腳步聲越靠越近,便起身去應門。

見是跑得滿臉通紅的朱說,他一邊接過飯菜道了謝,一邊忍不住感到奇怪道:“朱弟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柳兄呢?”

陸辭隐約聽到朱說極輕地呵了一聲,接着輕描淡寫道:“柳兄許是還在路上,許是同要在外頭留宿,要等明早再回來了。”

陸辭摸了摸還熱乎着的竹盒蓋子,随口問道:“那你晚膳用的什麽,怎麽快成這樣?”

朱說下意識地張了嘴,剛要回話,面上就露出幾抹錯愕。

一時間,他竟說不出話來。

他這才意識到,方才光顧着惦記陸辭還餓着,卻把自個兒的晚飯給忘得一幹二淨了。

——自然是什麽都沒吃過,才能回來得這麽快。

陸辭對朱說的了解,沒有十分,也起碼有了八分。

他起初還只是疑惑朱說回得太早,現見朱說支支吾吾,哪兒還猜不出是怎麽回事?

陸辭莞爾道:“朱弟固然一番好意,這份量卻未免太足了。如若不嫌,不妨陪我用吧?”

朱說推辭未果,便乖乖坐下了。

落在老後頭的柳七終于回來時,就聞到一艙房的飯菜香,被勾得饑腸辘辘起來,玩笑道:“我還道朱弟何故走那般快,原來是為了撇下我回來同陸弟吃獨食啊。”

對于柳七的譴責,朱說先不急不慢地咽下口中食物,淡定道:“哪裏,分明是我不好擾了柳兄美事,才不得不先行一步的。”

陸辭頗感興趣地問道:“美事?”

朱說對陸辭自然是有問必答,當即将方才見聞一五一十地說了。

柳七笑眯眯地搖了搖手中折扇,‘啪’一下潇灑展開,面上神色倒不是洋洋得意,而是習以為常的從容。

他也不盯着桌上菜肴了,只阖了眼,即興吟道:“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系我一生心,負爾千行淚。”

陸辭早在聽到他吟出第一句時,就已覺如雷貫耳,等他悠悠然地念完時,便完完全全地想起,眼前這位詩才橫溢、又風流多情的柳三變柳七郎是誰了。

——不正是那位被批了‘且去填詞’的白衣卿相,柳永麽?

連陸辭都沒料到自己會後知後覺到這個地步,一時間除了哭笑不得外,還真不知說什麽好。

前遇範仲淹,後有柳永,兩者皆是青史垂名的風流人物。

他要是赴京趕考時能有這運氣,怕是金榜題名都不在話下了。

陸辭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雖然有些不大厚道,可這麽一來,柳永的不幸落榜就有了解釋,而他也不必再為詩賦不如柳永、範仲淹而感到絲毫介懷,乃至危機感深重了。

——與這幾人比肩的重任,還是交給後來的歐陽修、辛棄疾等大才吧。

柳永待他們盡心盡力,陸辭當然也有意提醒對自己的仕途将變得萬般多舛還一無所知的柳永幾句,但卻不打算現在就開口。

但一來對方僅是一戰失利,還是信心滿滿、躊躇滿志的狀态,怕是難聽進去,甚至有讨嫌的可能;二來那首惹禍的《鶴沖天》已寫了下來,流傳出去了,能行的不過亡羊補牢之舉,倒不必急于一時。

平心而論,這首憶帝京無疑為難得佳作,無奈在場二人心思迥異,根本不可能似柳永那些紅顏知己一般熱烈捧場、争相傳唱。

朱說心懷國家大念,對這些溺于男女情愛的消遣閨詞,向來稱不上尤其鐘愛。

不過柳七之詞極為優美,偶爾當得起這個例外。

他默然咀嚼片刻,感嘆了一番其中心思之細膩,調詞遷句之優美,節律韻腳之婉轉。也是因着看在這的份上,一邊繼續吧唧吧唧,一邊勉為其難地收了幾分方才積下的小小針對。

柳七自我陶醉了一小會兒,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非但沒得到任何回應,倒是這兩人還很是默契地将碗碟一掃而空了,半點沒給他留。

他失落地抽了抽嘴角,摸了摸還粒米未進的小腹,唯有悻悻然地拂袖下了船,陪更願捧場的歌女們,順道用晚膳去了。

柳七前腳剛出去,李辛就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陸郎,朱郎。”

陸辭手裏捧着朱說幫泡的茶,微微颔首:“多日不見,李郎可好?”

李辛其實想尋陸辭說話好久了,随着離蘇州越來越近,他心裏也越是激蕩,恨不得纏着給他出了那麽個大主意的陸辭說個不停。

只不知何時冒出來柳七這麽個亮眼人物,偏偏也日日同這兩人一起,他不好意思湊上前去,只有幽幽憋在心裏,不是滋味得很。

陸辭漫不經心地聽着李辛激動的絮絮叨叨,不時點頭作為回應。最後猶豫再三後,還是松口答應了李辛‘不在下船後就撇下他不管,而是與他一齊前去莊園’的請求。

在李辛看來,哪怕陸辭不真正出面,只在背後偶爾給他出謀劃策,甚至僅是鼓勵幾句,就已是莫大支持了。

陸辭如此爽快的應承了自己的請求,李辛自是喜出望外,又是一番千恩萬謝,便不再逗留,而是回自個兒艙房獨樂去了。

在李辛走後,剛剛一直一言不發的朱說不由好奇道:“陸兄不是一早就打算下船後與他同行一段麽?”

為何方才在李辛主動懇請時,還表現得那麽猶豫呢?

陸辭笑道:“以李郎的性子,我若是主動提出,他怕是還要懷疑其中有詐,得猶豫再三。可實質上,真讓他單獨去完成這麽一件要事,他之優柔寡斷,又無論如何都難成的。因此,自然是由他親口提出,我應請而去,還能省了好些天在邸店落腳的花費,何樂而不為?”

李辛如若連這點眼力和覺悟都沒有,猶豫到最後都不開口邀請的話,陸辭也絕不打算掉價地去主動問詢的。

畢竟一旦計成,得利最大的,還是對奪回莊園之事朝思暮想的李辛一家。

而相比之下,陸辭僅是要為居心叵測的外祖家添堵,可不是非要助李辛不可的。

要讓孫家無法如願,只要直接幫那幾家有意同孫家相競撲買這莊園的大戶即可,而不必大費周折,專程選擇個實力最弱小的李辛。

本該枯燥而漫長的船旅,因有志趣相投的朱說相伴,又有柳七這麽個永遠閑不下來的益友,日子倒像過得飛快起來。

在陸辭一時興起,尋了工匠搗鼓出三把搖搖椅,讓三人能舒舒服服各自躺着,一邊搖一邊背書過後的三兩日……

繁花似錦,風景如畫的蘇州城,也終于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系我一生心,負爾千行淚’出自柳永的憶帝京,而那首‘白衣卿相’的惹禍的《鶴沖天》,都不作多說啦。

2.旅店,宋人又稱邸店、客邸。

宋時旅游業很發達,宋詩有句“邸店如雲屯”,便是形容旅店之盛況的。即使在郊外鄉村,也出現了邸店。

在宋人李元弼的《作邑自箴》中,還提及一條很具人道主義的規定:“客旅不安,不得起遣。仰立便告報耆壯,喚就近醫人看理,限當日內具病狀申縣照會。如或耆壯于道路間擡舁病人于店中安泊,亦須如法照顧,不管失所,候較損日,同耆壯将領赴縣出頭,以憑支給錢物與店戶、醫人等。”

即為,旅店如發現住店的客人得病,不得借故趕他離店,而是要告訴當地“耆壯”(民間基層組織的首領),并就近請大夫給他看病,且在當日報告縣衙。如果當地人發現路有病人,擡至旅店,旅店也不得拒絕,還是按照程序請醫生、報告官府。等病人病情稍輕時,店家便可以同“耆壯”一同到縣衙結算,按照所花費的開支報銷醫藥費、飲食費等。(《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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