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下船,柳七就爽快地主動辭行了。
他雖是見自己同陸朱二人投緣,而臨時起的意,但關于此行的目的,他說到底還是沒有騙人的。
他幾年前于蘇州城內醉生夢死時,因擅譜詞曲,自有無數紅顏朝夕為伴,其中姿妍最麗的佳娘和心娘,也最得他心。
陸辭習慣了這些天有柳永作伴,乍聞其離,雖有些不舍和可惜,略作躊躇後,還是不做任何挽留和勸誡,只笑道:“在此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唯祝柳兄一切順心了。”
朱說唇角微微一揚,也上前說了幾句祝福的話。
柳七眉眼彎彎地受了,仿佛不經意地又問了一句:“不知陸郎将在此逗留多久?”
朱說心裏油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
陸辭笑眯眯道:“确切日子暫且不知,但最遲十月底将啓程了。不知柳兄……?”
柳七不答反問:“那陸郎是要直接回密州去,還是沿途再游覽、咳,游學一段時候?”
陸辭笑道:“來時已獲不少見聞,真要游學,也不選這時機。況且當初旨在探親,向夫子們請的假僅有三個月。再晚了回去,怕會惹人擔心,又有不敬之嫌了。”
陸母性情柔弱,是個常常不顧自己身體,又好報喜不報憂的。單靠鄰裏照看,難免有疏漏之處。
加上來年不定會開舉,陸辭自認自己這種學渣,就更得多多備考,專攻考試範圍。
再怎麽看,這會兒都不是優哉游哉地游山玩水、陶冶情操的好時機。
聽完陸辭的話,柳七遺憾地聳了聳肩,緊接着又想到什麽,重又樂起來了:“這麽說來,我多流連京師或蘇杭一帶,還不曾到密州去過。”
不費吹灰之力地聽出柳七的言下之意,朱說心裏倏然咯噔了一下。
他緩緩地擡起頭來,看這碧藍如洗的晴空,只覺它一點一點地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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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辭亦是聞弦音而知雅意,會心一笑,主動開口邀請道:“密州山靈水秀,雖名聲不及蘇杭遐迩,卻也是處值得一去的好地方。若時間趕巧,或是柳兄有意,不妨來密州游玩一陣,也好讓我有機會盡地主之誼?”
柳七所等的,可不就是這麽一句話。
他那俊氣的臉上,便露出了個心願得償的歡喜微笑:“既得陸郎盛情相邀,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與其等個‘碰巧’,倒不如我親自‘湊’個巧,如陸郎不嫌麻煩,在你定下歸家船只前,還請提前個三兩日,派人捎話去久住李員外家,容我也做出行的準備。我雖居所不定,卻與李員外相熟,他定不介意幫我這麽個傳話的小忙的。”
既然相約好了最晚兩月內再會,方才還徘徊在幾人心頭的那麽點離別愁緒,也就瞬間蕩然無存了。
柳七高高興興地再次同陸朱二人道別,便不再作一步三回頭的不舍姿态,而是毫不猶豫地雇了匹馬代步,熟門熟路地往心娘所居的彩樓去了。
見極為引人注目的三人裏終于走了一個,一直只敢落後三步跟着的李辛,暗暗舒了口氣,努力撐作自然地走上來了:“陸兄,朱郎,若你們不急去別的地方,不如同我上同一架驢車,将行李先放到孫羊正店去?”
朱說不着痕跡地睨了他一眼。
這會兒倒是能粘了,剛柳七最得寸進尺的猖狂時候,怎就跟社君見了貓兒似的,縮在角落裏大氣都不敢出?
陸辭雖注意到李辛不知為何就是特別怕柳七,但也沒多想,只挑了挑眉:“孫羊正店?”
李辛不知為何,瞬間就緊張起來了,也不自知地變得有些結巴:“是,是孫羊正店不錯,據聞那家邸舍較為舒适宜人,方做此選擇。不、不知陸郎可是認為,此店有什麽不妥之處?”
他從前來時,都是獨自一人,又因手頭的錢本就不夠,當然能省則省,住的都是最便宜的邸店。
現要勞駕陸辭陪他同行一陣,當然不好意思讓人一同‘一燈複明暗,飕飕守破窗’,而要挑好的地方住。
況且,他持有的錢數,本就差了老大一截,要想購回莊園幾乎是癡人說夢。倒是如果陸辭的法子可行,就不必在意這住店要花費的那麽一點了。
孰重孰輕,李辛還是分得清的,直接問詢了剛剛雇的驢車車夫,才得來了這麽一個答案。
陸辭也沒想到李辛這麽遲鈍,導致他想委婉都難委婉起來,便直接點明道:“要與你競撲的那個孫家,與這孫羊正店,可有什麽關系?”
入住時都要登記名姓之類的資料的,李辛作為原莊主之子的身份,幾乎不可能瞞住。
且不說極容易被孫家掌握動向,搶占先機,一旦被李辛将要游說的那些莊戶得知,影響恐也不好。
陸辭此話一出,李辛如夢初醒,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匆匆換了一家,又急切地找陸辭問過,确定沒有問題後,才正式定下去‘劉方客舍’了。
三人乘的驢車,不一會兒就到了人來人往的客舍門口。
一見有客來,正在木臺後頭算賬的老板,立馬就吆喝夥計去招呼了。
“三位,”李辛答道:“來三個上房。”
陸辭聞言,便笑盈盈地看了朱說一眼。
朱說默契地點了點頭,主動上前道:“兩間即可。我與陸兄同住一間。”
李辛一愣,旋即又是止不住的羞慚。
他哪兒看不出來,陸辭這是好心替他省錢?
不然同住一間,哪兒有一人一間住的舒服自在。
他默默記下這份體貼,也領了這情,請夥計将三間上房改成兩間了。
陸辭知道李辛肯定會想太多,但這對他來卻是百利無一害的,當然不會閑得沒事去解釋。
他只是習慣了讓別人替自己打理煩碎瑣事,不能徹底離了人罷了。
——之前擔當此任的是皮糙肉厚、吃苦耐勞好忽悠的鐘元,現自然就是善解人意,細心體貼的朱說。
當然,那些個髒活累活,陸辭要麽雇人幹,要麽忽悠人幹,倒舍不得跟使喚鐘元一樣使喚那麽乖巧的……範仲淹。
朱說不知陸辭所想,甚至半點不認為陸辭是光明正大地想偷懶,而都快高興壞了。
一進屋裏,根本不用陸辭的半句暗示,他就搶着擺放行李、熟練地讓夥計送熱水來好讓他親自泡茶,又有條不紊地翻出将用的換洗衣服,等着一會兒泡澡後更換。
如此積極,倒讓陸辭不好意思懶洋洋地躺着歇息了,只好也幫着有一搭沒一搭的整理。
朱說堅決不讓陸辭碰這些小活計,陸辭并不聽他的,兩人一起動手,很快就将東西整理好了,然後用夥計們扛進屋來的兩大木桶的熱水,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換了身幹淨衣裳。
李辛也利用這段時間将自己好好打理了一下,雖瞧着還有些緊張,好歹沒了頹喪氣,順眼多了。
距撲買開始還有十日,李辛自覺時間緊迫,當然是半日都不肯浪費的,且他精神緊繃着,也睡不着覺,便決定這會兒就去莊園走走,試着說服一兩家人。
等他扭扭捏捏地表達完了想請陸辭陪他一起去的意思後,卻意外地得到了拒絕的答複。
陸辭無奈道:“你若遇着棘手之人,我自願盡力為你解難,可開頭這幾日,我卻是無論如何不能與你同去的。”
李辛大感失望,強忍着不對陸辭生出埋怨,詢道:“這是何故?”
陸辭直白了當道:“要借錢的是你,将來要做莊園主的,可也是你。要是頭一日就讓他們落下了你連獨當一面的能力都不具備的印象,那還可能會相信你有踐諾的本事嗎?”
李辛恍然大悟,心服口服地向陸辭深揖一禮,才重整心情,獨自去了。
朱說淡淡看着,在人走後,忍不住搖頭道:“李郎這般着急,準備不足,怕是難成。”
陸辭卻道:“我的意見,這回卻與朱弟的相左。”
朱說不由好奇地看向陸辭。
陸辭狡黠一笑:“對過慣了自在日子的他們而言,一個優柔寡斷、軟弱好欺的主家,恐怕比一個實力雄厚的強勢主家還要好。”
李辛掩飾情緒不到位,勢必會表現出擔憂、緊張和不得的恐懼。
那些年紀比他父親還大的莊戶,當然不可能瞧不出來。
“現今的主客關系,可不比前朝的主家部曲,說到底不過是各取所需的租賃關系,非屬主從。這也意味着,有個強勢的東家,也不會讓他們得到庇蔭,獲取利益,反而代表了一旦發生沖突,怕是會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能灰溜溜地收拾包袱離開。”
這麽一來,李辛經世少、鎮不住場的劣勢,反倒能被轉為一定優勢了。
陸辭未說得太過明白,但以朱說的才智,一下也能理解這番用意了。
對上朱說灼熱的目光,陸辭愈發不自在起來,不由偏過頭去,輕咳一聲:“朱弟如果不想躺下歇會兒的話,不妨趁這秋高日爽,去外頭街上走走。來的路上,我就見着好幾家書肆了。”
最美的是,還能順道品嘗一番當地的各色美食。
——不陪李辛去的最大原因,當然是他根本不想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孫羊正店,久住王員外家
都出自《清明上河圖》。久住為宋時邸舍的常用語。
2.社君:老鼠
3.迢遞投前店,飕飕守破窗。一燈明複暗,顧影不成雙
出自周煇《清波雜志》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