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由于忙着整理物品,洗漱更衣,午飯是陸辭直接讓客邸準備的。

在通過以互相檢驗、抽查背書來消磨了一整個下午的時光後,陸辭便心情頗好地領着朱說,去附近各色小食雲集的街上尋覓了。

在剛走出邸店大門時,朱說的目光就被一物吸引了去,不禁走近前去,仔細研究了幾眼。

陸辭起初也沒意識到什麽不妥,只好脾氣地跟在朱說身後,湊近了看上幾眼。

跟他們沿途見慣的那些坐擁高大醒目的繡旆彩樓的酒店邸館不同,劉方客舍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且有不少小地方透着別出心裁。

就如塊用削得極薄的皮料做成的‘燈箱’。

其內置數根蠟燭,上頭是透的,中部朝外的位置用紅墨描了工整的‘劉方客舍’四字。燈燭一點着,溫暖光線就映亮了橘色的背景,凸顯出紅墨寫就的大字來,夜裏都十分清晰。

饒是見慣現代各種各樣的廣告招牌的陸辭,也不由為宋人的這份創意所驚嘆,由衷贊句:“店家好巧的心思。”

朱說用力點頭。

二人原本就不着急走,索性小小地研究了一會兒這個燈箱。

陸辭還好,雖被驚奇,畢竟是更繁榮先進的後世來的,一瞬後就從容接受了。

他瞧着朱說雙眼被燭火耀得閃閃發亮,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好似又要大筆一揮,寫一首詞來借歌頌燈箱來喻個人志向的派頭,不由嘴角一抽,及時拍了拍其肩頭,莞爾道:“我們少說也要在這兒住上一個多月,朱弟不急看這麽一會兒吧?你要想弄清楚其中奧妙,回頭讓夥計請老板上來,給我們細說,也無不可。”

朱說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看那新奇有趣的燈箱,乖乖跟在陸辭身邊走了。

陸辭不着痕跡地暗松口氣。

盡管朱說縱使寫了再多詩詞,也不可能輪得到他來背誦了……

可不知為何,光是瞧着對方動不動就寫個三五六篇的潇灑勁兒,都讓他本能地感到有些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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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陸辭出門,朱說可比上次與柳七同行時要自在上無數倍,也要期待上無數倍。

他面上不自覺地始終帶着笑,一路好奇地東瞧瞧西瞧瞧。

托總有辦法用些得趣又輕松的方式斂財的陸辭的福,朱說不再是初識陸辭時的囊中羞澀,也不需像上回逛醴泉寺廟會的精打細算了。

他手頭寬裕許多,又因有了底氣,不再需要在動用每一枚銅板前都去仔細想想了。

沿途但凡見着或合心意,或是被他認為适合陸辭的小物件,朱說都會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來。

陸辭笑眯眯地看着他買買買,非但不阻止他,還在他挑完之後,以指導一般的溫柔口吻,教他再添幾樣。

等逛完一條街了,陸辭拉着朱說在方才物色好的一家馄饨攤子前坐下,要了兩碗三鮮馄饨,就開始幫他查看收獲了。

“朱弟眼光不錯,”陸辭目光毒辣,一下就挑出買的最好的一件來,毫不吝惜贊美之詞:“尤其這幾塊劉家水井巷出的小香餅子,別看要價不低,在這蘇州城裏,還稱得上是物美價廉的了。如果到了密州城,由于路途遙遠,貨不耐積存,不乏趨名家馳譽者等因,導致價格總能硬生生地翻上将近八倍。你還剩多少本金?如果剩的還多,我建議你多買一些。但凡此類商品,若被興販,大多別有加饒,你慣來臉皮薄,如果不好意思去說,我可替你出面談妥。”

不過眨眼功夫,陸辭已經連等回到密州城後,具體怎麽通過在各個香水行兜售皂團的小弟們來出貨,甚至應支付的薪酬比例都想好了。

朱說:“……”

陸辭忽然就狠狠誇了他這麽一通,以至于朱說都不好意思坦白真相了。

他清楚的是,自己之所以會買這幾塊價格不菲、一塊都頂五本新書的香餅,純粹是因它瞧着好看,聞起來也氣味宜人,總感覺會很适合陸兄這種精致人,才舍得掏錢的……

陸辭沒聽到朱說的答複,不由擡頭看了他一眼:“朱弟認為如何?”

朱說對上陸辭笑吟吟的目光,不知為何就失去了辯解的欲望,索性将錯就錯:“陸兄向來考慮最為周道,願都聽陸兄的。只是就不勞陸兄出面了,這點小事,我還是做得來的。”

陸辭含笑颔首:“等吃完了我陪你一塊去,到時我也不插手,就在邊上等你。”

朱說拼命點頭。

等熱騰騰的兩大碗馄饨送上來後,陸辭與朱說皆默契地保持着‘食不語’的狀态,将泡在鮮美湯水裏的一個個外皮泛着晶瑩的淡淡油光,體态飽滿可愛的小馄饨挨個消滅。

在付賬時,陸辭一派理所當然地将二人的賬一起結了,對于朱說的抗議,他只懶洋洋道:“讓你陪我出門,哪兒還輪得到你付賬?”

因他的語氣顯得太過理直氣壯,導致朱說都失語了片刻。

二人一邊慢吞吞地往那賣香餅的攤子走着,陸辭還一邊不時擡頭賞着皎潔月色,一邊漫不經心地敷衍着朱說:“什麽照顧……不是收租子了麽?租給亂七八糟的外人還得給牙人兩分利,真要說來,你還替我省心省錢了……話可不能這麽說,平時你也沒少替我照看娘親,你要真算,那也得一并算進來……別的不說,我就問你,假如換作是你,能做得出在家中有餘房的情況下、還眼睜睜地看着我可憐巴巴地宿于山洞之中的鐵石心腸的事麽?”

朱說:“……”

他是辦不出來,但他連前提裏的房子也沒有呀!

不等朱說再作辯駁,那香餅攤子就已到了。

陸辭微微一笑,從從容容地讓開幾步,當真只作壁上觀,欣賞着範仲淹稍顯笨拙地和精明的攤主讨價還價的稀有一幕。

讓他感到幾分神奇的是,朱說說話雖慢,但有理有據,思路清晰,到頭來竟絲毫未落下風,最後略紅着臉,取得了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的讓利回來。

陸辭認真地盯着朱說看了會兒,感嘆道:“不知不覺間,我得對朱弟刮目相看了啊。”

朱說被看得臉上更紅,明智地選擇了在陸辭準備調侃他前,岔開了話題:“是直接回邸店呢,還是再走走?”

陸辭順手奪過朱說手裏的小袋子,輕輕地掂了掂,确定不重後,就任由朱說又奪了回去:“再逛逛吧。”

太早回去,說不定就得聽李辛唠唠叨叨,不如逛逛這往後不見得會來第二回的蘇州城的好。

況且陸辭也不打算漫無目标地瞎晃。

他找人問清楚了方向,就帶着朱說一起,慢悠悠地朝縣衙走了。

朱說奇道:“陸兄要聽公祖辦案麽?”

陸辭點頭:“李郎之事是否能成,關鍵也在公祖,以及朝中派來主持撲買之事的那位身上。”

其中知縣和縣尉的作用,又比朝廷下來的那位要大一些。

後者只是例行公事,與前兩者毫無利益沖突,也因如此,或多或少都會問詢他們意見後,再斟酌着行事。

陸辭認為,與其費老大功夫去讨好一位中央下來的官員,倒不如直接設法利用知縣和縣尉要想往上晉升、從而需要政績的這點來活動一二。

巧的是,當二人去到時,縣衙裏正判決着一樁發生在三日前的案子。

案件已然審理完畢,證據确鑿的情況下,犯人對恐吓民家、奪取財物的罪行,也是供認不諱。

只是在量刑時,秦知縣才有些犯難。

按照大宋律令,對什麽屬于官戶,是有明确規定的,可對究竟怎樣才算是士人,則定義較為模糊。

眼前這犯人,自稱是士人,幼時在別縣私塾中習過詩賦,後來才随家人遷居至此。

對是否真去過私塾這點,因年代太過遙遠,已不可考了。然而他所提供的更有力的一項佐證則是——他請來了的兩位士人‘好友’。

這兩位的據理力争,一來能給他聯名求情,二來能證明他的‘士人’身份,可大幅減輕刑罰。

真要這麽判決,倒也是有所依據了。

可秦知縣好歹也在此地上任兩年多了,知道其中有着不少貓膩,并不怎麽樂意這麽如了對方的意,只是對方準備周全,他一時間找不出別的辦法來推翻,才再三遲疑。

外頭聽候結果的民衆,就更不樂意了——他們可清楚,這個欺男霸女的豪橫,背後真正的依仗不是別人,正是城中頗富的孫家。

他本是個鄉下人,大字不識幾個,但因妹妹生得貌美,嫁給了孫家長房長孫做妻室,他作為唯一的兄長,就不再缺錢不說,态度也橫起來了。

什麽士人?分明是孫家花錢打通關系,找了兩個見錢眼開的士人來作這僞證,想換得此人輕判罷了。

陸辭若有所思。

他對大宋律法,也略有研究,知道如果真讓對方得逞,讓知縣承認了他的士人身份、加上有別的士人替他說情的話,量刑一輕再輕,甚至可能低至連刑罰都免了,只送往州學去聽讀半年,就算懲戒了。

秦知縣糾結片刻,沒想到好方法,也沒法再拖了,只有打算捏着鼻子,照法令宣判時,外頭的人群中忽然傳出一道清朗好聽的聲音,在一片嗡嗡的嘈雜中,都清晰可聞。

“他既自稱士人,且自幼便習詩賦,公祖不若當場出題,讓他當面作一首詞,以作驗證?”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看到有不少人呼喚攻出場,但他的出現,可要等陸郎做官了。

也不會太久。蘇州頂多還有個幾章,就會轉到三年後的科舉。

這篇文的基調畢竟不是談戀愛(這或許就是會這麽撲的原因之一吧……),而是陸辭的一個事業發展,愛情會随着他的成長後期加入進來。如果只想看談戀愛的部分,那恐怕得等一個月再來吧。

也不要擔心友情會喧賓奪主啦。狄青正式登場的時候,你們會發現,他跟其他人給人的印象相比,會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篇文并沒有發生奇跡,而是已經徹底撲了。所以我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情和步調慢慢寫,在忙碌的畢業年裏盡可能維持更新。

如果你們願意再陪我走一段路,我會很感激的。鞠躬。

注釋:

1.燈箱:

北宋就已經出現了燈箱廣告。《清明上河圖》中的“孫羊正店”大門前,有三塊立體招牌,分別寫着“孫羊”“正店”“香醪”字樣,這三塊立體招牌,便是燈箱廣告。它們應用了內置蠟燭作為照明,夜間明亮照人,特別引人注目。虹橋附近的那家“腳店”門口,也設置了一個燈箱廣告,上書“十千”“腳店”四字。(《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2.香餅:宋時的香餅主要分兩種,一種小香餅子,單純作為熏香用的:“蜀人以榅桲切去頂,剜去心,納檀香、沉香末,并麝(香)少許。覆所切之頂,線縛蒸爛。取出俟冷,研如泥。入腦子少許,和勻,作小餅燒之,香味不減龍涎(香)。”——宋人的《游宦紀聞》

另一種香餅,則是煤餅:用煤粉與香料混合後壓制而成,可長時間燃燒,并散發出香氣。

“香餅,石炭也。用以焚香,一餅之火可終日不滅。”——歐陽修《歸田錄》。這種香餅,甚至可以作為士大夫家裏互相饋贈的雅品。(《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熏香在宋時非常普遍,不只是上流社會的奢侈:尤其端午節時,家家戶戶都焚香:“杭城人不論大小之家,焚燒午香一月”

宋人對香藥的應用非常廣,除了香熏,還用于加工食品、保健、沐浴、化妝、祭祀、婚娶禮俗等等。

3.此案原型改編自《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一《人品門·士人類·引試》。

當中就涉及到地方官直接出題讓人寫詩,以此判斷是否粗通文墨。而刑罰減輕至只是送往州學聽讀半年,也是出自此案的結果。

4.士人:

宋對士人又寬帶,但是對怎樣是士人,卻很寬松。

參加過解、省試的,哪怕沒有考上,也算士人;在地方或者中央官學讀過書的,也算士人;官府認為這人文理粗通的,也可以算士人。《宋代科舉社會》p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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