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起初陸辭只是想轉移一下朱說的注意力,不再繼續那個令人不甚愉快的話題,後見朱說迅速進入了狀态,也不知不覺地跟着認真起來了。
等連續考過朱說十題,都被他答對後,朱說便很自然地接過陸辭手裏的《論語》,象征性地翻開幾頁,考校起陸辭來了。
二人一問一答間,在外奔波了一下午的李辛,也終于回了邸舍。
他連飯菜都不着急用,風風火火地就沖到陸辭房前,急急忙忙地叩響了門。
陸辭與朱說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幾分在興頭上被打擾的無奈。
陸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請進。”
李辛得了許可,立馬将門推開,臉上還帶着跑出來的紅暈。
看出他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樣,陸辭挑了挑眉:“李郎今日的進展,似是不錯。”
李辛哈哈笑了起來:“多虧陸郎妙計,除卻兩家還在猶疑外,另外五家已欣然同意了!”
莊園內共有莊戶二十五家,他一口氣就跑了七家,達成的更是超過半數,無疑讓原還有些憂慮的李辛吃了一顆定心丸。
“如此甚好。”陸辭莞爾:“我方才去了趟官衙,途經要鬧處,替你瞧了眼撲買具體的時期,就在十月初一。牙人也已替你訂好了,配身牌的雖要價高些,但勝在妥當。你如今進展順遂固然是好,但也莫要疏忽大意,金銀更是能早些備好,就早些備好。這是免得一旦收到那幾家聯手阻撓,說不定就将遲過那日了。”
聽陸辭已安排好了自己尚未想到的這些,李辛頓時感動萬分。陸辭建議他雇傭價略高一點的具牌牙人,他當然也毫無異議。
可聽到後頭,又忍不住擔憂起來:“那幾家人都財力雄厚,平時多有乖張跋扈,官衙之中又識得不少人,此番失利,難保日後不懷恨在心……”
陸辭神色淡淡地打斷了他:“虎口奪食,自是難求兩全其美。只看李郎決心有多大了。”
他口吻溫和,面上也未露出絲毫不悅來,李辛心裏卻莫名一顫,吶吶地住了口。
只再坐了片刻,就以一身臭汗、着急回房洗漱為由,不再打擾陸辭和朱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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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門後,朱說就皺起了眉,搖了搖頭。
陸辭将《論語》擺回書架上,無奈道:“瞻前顧後,喜形于色,難成大事。”
朱說也輕哼一聲,冷淡道:“陸兄替他忙前忙後,回來還得為他出謀劃策,結果不得幾句感激不說,我聽他方才那話的意思,倒像是埋怨陸兄出的主意還不夠好,才叫他開罪了那些富戶了。”
陸辭對李辛的性格一早就摸得清清楚楚,既沒真心結交過對方,當然也不存在失望,更不在乎對方的性格缺陷是否值得深交了。
聽出朱說語氣裏的幾分打抱不平,陸辭忍不住笑道:“此地民風雖不比一些州縣來得彪悍好訟,卻也稱得上政通人和。觀秦公祖方才判案,開明而不失靈活,絕非短視庸人。”
“那些人為洩憤而暗地裏使些絆子,确實在所難免,可只要他稍微冷靜一些,開始就穩住陣腳,便傷不了根骨,頂多動得些許皮毛。”
至于李辛守不守得住這份空手套白狼來的財富,就得看他自個兒本事了。
陸辭可沒有送佛送到西的慈悲,有的只是要讓當初逼得陸母無奈出走、奁産也被奪走多半的孫家吃個大虧的報複心。
見朱說還是沉着臉,嚴肅裏帶着明顯的不快,偏偏面頰還殘餘着一點嬰兒肥,于是威懾力不足,而可愛卻是有餘了。
陸辭假裝沒發覺這點,暗暗忍住笑,忽道:“與李郎打交道,真算起來,就剩這麽幾日了。等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我為他再停留幾日,補好缺口,就帶你換個地方如何?往後山高水長,不定有相見之日,你也莫同他計較什麽。”
朱說不由一訝:“陸兄不是說過,要在這住上個把月才回密州去麽?”
陸辭笑道:“那不過随口一說,朱弟怎能當真?看來朱弟是忘了我此行目的,可不只是增長見聞,游山玩水了呀!李辛的正事已起了頭,我的可還原封未動呢。”
朱說:“……”
他的陸兄這一路上,表現得可謂是優哉游哉,不論做生意也好,結交新友亦然,助人為樂也罷,都是游刃有餘的。
唯一那麽一次勃然色變,原因卻讓他極為哭笑不得——僅僅是兩盅放過了頭的蜜奶酥而已。
以至于自己也被這放松從容的姿态所感染,認認真真地觀覽沿途的山光水色,蟬鳴鳥語,澗涯空影來,竟将此行的真正目的,給忘了個一幹二淨。
陸辭假裝無奈地嘆了口氣,一邊研磨,一邊感嘆道:“我來蘇州半日,不見外祖家有派人來接,倒是看了出我表嫂的兄長因欺男霸女、又僞裝士人未果而遭到懲處的戲。連這麽個品行不堪的姻親,也舍得花大本錢去打通上下關節,為換其輕判,如此財大氣粗,想必家中定然不缺奴婢,怎就連我娘親當初的十畝地也下得去手,還讓我娘親千裏迢迢,專程來為外祖侍疾呢?”
朱說抿了抿唇,真切地替陸辭不平和難過着。
最最可恨的是,現好不容易過得好些了,那些不曾在貧窮困苦時相助過的所謂血親,在蘇州繼續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卻還不願放過陸兄……
朱說沉默許久,只悄悄将一手搭上陸辭随意擱在桌上的另一手的背面,表示支持的同時,輕聲道:“陸兄有青雲之志,坦途之相,磊落之姿,無需在意區區路邊頑石。”
陸辭莞爾:“多謝朱弟寬慰,愚兄早已無礙了。只是我此行既是替母侍疾而來,便當宿在孫家去,不好在邸舍裏逗留太久。我實在不願同朱弟分開,唯有勞請朱弟陪我在孫家住上那麽些天了。”
實際上,就如陸辭所料的那般,哪怕他不提出來,心軟又厚道的朱說也會因被方才那話所打動,從而擔心起他會在怕是不甚和善的外祖家吃虧,而厚着臉皮主動開口的。
陸辭主動開口相邀,朱說自是滿口答應:“莫給陸兄添麻煩了就好。如能有所助益之處,還請陸兄不吝開口。”
“朱弟這說是哪裏話。”陸辭也不推辭,笑眯眯地應了:“多謝朱弟,那我真有需要時,就不客氣了。”
朱說忍不住發自內心地微微一笑,極為默契地接過了研磨的活。
陸辭與他說說笑笑間,提筆蘸好墨,不假思索地在鋪好的白紙上簡單寫了幾句,便留它風幹,催朱說去洗浴了。
陸辭去樓下,既是叫熱水,也是指導廚房做幾道他喜愛的小食做宵夜的當頭,朱說也未閑着。
他瞅了瞅木桌上,琢磨着,橫豎這墨已磨好了,也不需額外費事,他又有那麽幾分技癢,索性就着陸辭剛用過的那根狼毫筆,略微回想了下方才街上和縣衙內的見聞,就行雲流水一般記了下來。
寫着寫着,他的唇角不禁浮起一抹笑意,最後在捕捉到陸兄重新上樓來的細微腳步聲後,心滿意足地添上《與陸兄初至蘇州》的标題,也不等筆墨痕幹,就将紙給藏到書堆後頭,再設法攤開一些。
他雖不知道緣由,可陸兄上回見着他所寫的游記的标題時,的的确确露出了幾分微妙的為難來。
可讓他刻意隐去游記裏最重要的人物,那也就完全變了味了。
朱說思來想去,唯有忍痛不請陸兄斧正自己文章,甚至藏起來,才較為合适。
陸辭不知朱說在自己下樓指點幾句廚子的短暫功夫裏,就又洋洋灑灑地來了一篇游記。
他領着一位小心翼翼地端着倆小碗葡奶糕的夥計,笑眯眯地上了樓來,理所當然地與朱說一起享用了這份頗為可口的宵夜。
等他們漱完口,供他們洗浴的熱湯,恰在此時就被另外兩位夥計擡進來了。
倆人各據一木桶,舒舒服服地泡在熱湯裏頭,一邊享受着淡淡的熏香氣,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朱說忍不住好奇道:“陸兄方才寫的短信,是要送去孫家的麽?”
陸辭詫異道:“我剛下樓這麽久,紙就擺在上頭放着,你既好奇,怎不自己去看一眼,倒要專程問我這麽一句?”
朱說不好意思道:“未征詢過陸兄同意,豈能妄觑私隐。”
倒惹得陸辭很是啞口無言了。
……這朱說,未免也太老實了吧!
陸辭無奈地瞟了一臉期盼的朱說一眼,答道:“你所料不差。但要有下回,你可千萬得記住了,這些小事,實在不必特意問我意見。我既攤在了那桌上,就是随你看的,你非表現得這般拘謹,我都不知說什麽好了。”
朱說虛心地點了點頭,表示記下。
陸辭莞爾一笑:“具體的你自己一會兒看去。信不長,因為我說到底,只是要通知孫家兩件事罷了。”
第一件,自然是他遠道來了蘇州,該安排個同輩人來接上一接才是。
作為獨自前來探病的外孫,于情于理,他接下來都要住在孫家的。
第二件,則是暗示。
——他要讓孫家誤認為,自己不是一般的有錢。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民告官
之前在注釋裏提到過民風好訟,某縣的百姓聯合起來把一個不作為也不得民心的縣丞趕下臺的事。
再分享趣事兩則,裏頭主人公很巧地還是同一個,為南宋一個文人(後來當了官),叫方回。
此人十分好色,某次寓居杭州旅舍,“與婢宣淫”,但床震的動靜大了一些,結果“撼落壁土”,将鄰居的壁土都震落了。那鄰居也不客氣,馬上就将方大人告上法庭,“訟于官”。
後來他去嚴州做了知州,卻為人貪鄙,喜歡給人的詩集作序,然後收點潤筆。“市井小人求詩序者,酬以五錢,必欲得鈔入懷,然後漫為數語。市井之人見其語草草,不樂,遂以序還,索錢,幾至揮拳,此貪也。”
他毫無半點知州的架子,只要給區區五文前,就可請他寫一篇序。更有意思的是,那個“市井小人”對方大人的序不滿意,居然敢擲回去,要方大人退錢,不退錢就揍他 (《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2.上一章忘記注釋的是,和很多電視劇演的不同,宋時民見官,臣見君,除非特殊場合,否則都是不用行跪禮的,而只用揖禮,更不需要跪着答話。因為宋時坐具已經非常流行高椅了,從椅子上滾下來跪下,帶有比較大的屈辱意味……元明清時候的禮儀倒是在不斷退步,發展到見到要跪,聽也要跪,唉。
宋時民見官也不需要自稱蟻民一類的卑稱。(《宋:現代的拂曉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