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孫靜文聽到這兒,忍不住笑了:“爹爹哪怕不開口吩咐,我也是要主動提的。”
孫父訝道:“這是何故?”
畢竟是從小看大的自家小子,孫父看得還是很清楚的:雖有些小聰明,待父母也孝順,但,毛病卻也有不少。
不細心,好躲懶,愛美色。
會主動開口讨個接表弟的差使,顯然不似他平日能躲則躲的做派。
孫靜文洋洋得意地一笑,将白日在孫家胭脂鋪裏的見聞,給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末了感嘆:“我還真沒想到,那麽個一身貴氣,出手又闊綽的孝順郎君,還是家裏的親戚!”
誰知孫父給出的頭一個反應,就是這絕不可能。
“你姑母自幼便是個性子懦弱綿順,害羞內斂的,不擅與生人打交道,”孫父對這小妹妹的性格也摸得很清,不然當初也不敢冒着會被告去官衙的風險,設法逼走她,以侵占其奁産了:“她走時近乎身無分文,這麽離鄉背井去了無親無故的密州,亦未改嫁,還得獨自撫養一子,哪兒攢得下那麽多銀錢,供你表弟随意揮霍?按我聽說,她忙活這麽些年,也就幾個月前才購置了一所房屋,之前可一直住在官府所供的廉租所的。”
要能輕輕松松就使出買光胭脂鋪的銀錢,還至于這些年都過得這般一貧如洗麽?
孫父語氣篤定道:“你定是認錯人了,這天底下同名同姓之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
孫靜文搖頭:“我起初也這麽以為。只是那位陸小郎君的模樣,的确同印象中的姑父有那麽幾分相像,只更俊氣幾分。況且名字一致雖不罕見,可同也是幾日前才自密州來蘇州,又道是為探親,甚至都住在劉方客舍的人……天底下怕沒這樣的巧合吧?”
陸父生前風度翩翩,模樣俊秀,家境雖清貧一些,父母業已亡故,但一看就非池中之物。
陸母嫁于他時,孫家還是十分滿意的。
然而身負衆人厚望的陸父卻在三十五歲那年躊躇滿志地去汴京,且在趕考途中,所乘船只沉沒,丢下一妻一子,就此身死了。
孫家大失所望,孫家祖父感到幾分看走眼的丢臉之餘,也有些遷怒似有克夫相的陸母,才徹底放任了長子對幼女的欺淩。
孫父這下也猶豫了:“……當真買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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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靜文撇了撇嘴:“爹爹若是不信,可召掌櫃的來問,賬本上總做不得假吧?那上頭可寫得一清二楚,銀錢也都收好了,盡管查去。”
孫父這時已信了八分了,還感到很是不可思議:“我那女弟,何時有這等本事了?”
給他遞來這消息的,只是同他在生意上打過幾次交道的一個富商,說時也只是随口一提,當個趣事來說。
要有些誤差,也不奇怪。
孫父彼時想的是,反正寫信也不費事兒,頂多費個百來文錢,要能在這窩囊的妹妹身上再榨出點油水,豈不何樂而不為?
不想來的會是這麽一條大魚。
孫靜文樂道:“商賈間事,靠的不外乎是八分運勢,二分本事,姑母又需為母則強,厚積薄發,也并無不可為處吧?”
不論是孫靜文還是孫父,都沒往陸辭這麽個才十三四歲的小郎君身上聯系。
孫父不置可否,只板着臉道:“與其在這亂猜,還不如你盡快動身,将人接來親眼看看。”
孫靜文嘻嘻哈哈地應了。
家裏雖稱得上富裕,但財力雄厚的親戚,誰怕都不會嫌多的。
這可跟他之前所想的,多一個上門打秋風的讨嫌鬼,完全不同。
更何況是那個一看就讓人心生好感,模樣漂亮的小郎君呢。
孫靜文高高興興地帶着厮兒,騎馬出門了。
孫父留在書房裏,自個兒琢磨一會兒,始終覺得這事兒不可思議的很,但到底比之前打算的随意将人接來就放一邊、能撈點錢就撈一點的态度,要慎重許多。
他召來侍女:“等一會兒人接回來了,別往原來說的地方領,帶到清正居去。”
他原來打算拿來安置陸辭的地方,只是個擴建房屋時多出的下人房,僅是臨時添了幾件擺件撐撐場面罷了。
既然兒子信誓旦旦地說,陸辭一擲千金之舉堪稱豪富,談吐亦是不俗,眼界定然也十分之高。
最重要者,陸辭願為哄母親高興獨自遠行至此,見些造價不菲的胭脂水粉,也不惜大撒銀錢,顯然是個極孝順的。
既然重感情,那他這個做舅舅的,不也當仁不讓地當沾點光麽?
只是當日沒想到妹妹還藏了這陶朱公的本事,他想的是将個遲早要變成打秋風的讨嫌鬼打發得遠遠的,亦看着孤兒寡母好欺負,不欺白不欺,才做得太不留情面了些。
現要修複關系,就很是困難了。
好在陸辭年紀小,妹妹也未跟着來,他要哄哄一個半大郎君,想必也不是多難的事。
不論如何,都不能輕忽慢待了,而需當貴客一般款待。
尤其是在他們最為缺錢的現在……還得同兒子說說,将人哄好,但別帶人到處亂走。
畢竟一個孩子,縱使出遠門,娘親因擔憂而多讓其帶了些盤纏,也不可能撐得住這般放肆的揮霍。
他得盡快将陸辭手裏的錢擠出來才行。
這些天陸辭采購的那些貨物,都已提前送到碼頭邊的塌方了,需要随身攜帶的行李,看起來并不算多。
孫靜文對此更絲毫不覺有任何不妥——世間總不乏錦衣夜行、財不露白之人,要是出趟遠門,非得弄得連鍋碗瓢盆都帶上的繁瑣,那才是小家子氣。
況且,他可是再清楚不過,單是從自家店鋪賣出去的貨物就已不少,而具體跑哪兒去的了,還是他家夥計親自送去的呢。
陸辭既然有意藏富,他當然也善解人意地不去揭穿問詢。
在得知昨日有過一面之緣的孫靜文,就是自己的表兄時,陸辭面上掠過一抹淡淡的不自在,只很快掩飾過去了。
但這份稍縱即逝的神色,還是被孫靜文給清晰地捕捉了去。
在孫父霸占陸母奁産時,孫靜文雖才八歲,似懂非懂,但也開始記事了,當然明白陸辭這幅神情和明顯冷淡下來的态度意味着什麽。
他假裝不知,仍然是無比熱情的态度,連非親非故的朱說,都當親弟弟一般的親熱。
在孫靜文背對着二人時,朱說飛快地朝陸辭眨了眨眼,再看向孫靜文的背影,就毫不留情地翻了個白眼了。
頭回見厚道穩重的朱說做這麽活潑的表情,陸辭差點被他逗笑出聲。
這麽一點忍俊不禁,被恰巧回過頭來的孫靜文給看到,還順道給誤解了去,心裏跟着放松了。
雖然上一輩間有點不甚愉快的恩怨,可自己的這位小表弟,性子還是非常好的嘛。
清正居是孫家拿來招待貴客的地方,擺放陳設,無不講究精致。
陸辭卻只淡淡掃了一眼,連半絲欣喜也無,就平平靜靜地點了點頭,姿态優雅而矜貴。
朱說雖沒見過這般奢侈富貴的居所,但他一向不被外物而影響,自然也是一派淡然。
孫靜文将二人反應默默看在眼裏,對陸辭身家不凡的猜測,已是十分地确信了。
等東西放下後,孫靜文就親自領着陸辭往祖父所在的安慈居去。
陸辭笑眯眯地對一臉擔憂地也想跟來的朱說道:“這是我親外祖家,而我一貫與朱弟你情同兄弟,你也莫要太過客氣,将自己當做外人。還請你在這等我一會兒,待我探視過翁翁後,再與你一同用膳。”
孫靜文看出這‘朱說’在陸辭心裏地位不輕後,趕緊也笑道:“一會兒翁翁說不定将留我倆用膳,怕是會叫朱小郎君白等一場,就算不留,也要好一會兒了。不若就先為朱小郎君上午膳吧?”
陸辭抿了抿唇,微赧道:“如此便勞煩表兄了。不過我與朱弟具是忌口頗多,娘親提早讓用慣的廚娘替我寫了一份可用的吃食單子……只是得給你們添麻煩了。”
“自家人的事兒,哪兒能算什麽麻煩?”
孫靜文爽快地一口應下,随手将單子接過,草草看了幾眼,就忍不住眼皮一跳了。
這淨是些昂貴的精細食材,一些他連聽到沒聽過,連孫家都不可能餐餐吃得起的。
但既應承下了,孫靜文也只有硬着頭皮,轉身交代下人去街上采買來。
而外頭等着的孫父也好歹沒忘記,自己拿來将妹妹騙回來時用的借口是什麽,便厚顏請了阿爹幫着做戲做全套,躺床上裝一回病。
孫翁翁雖不滿長子編出自己病了的瞎話來,還是不忍拂了他面子,勉強應了。
二房三房都還在外頭巡視生意,并未回來,唯有大房三口具在。
陸辭剛一進到屋中,就聽到這從未見過的外祖父重重地哼了一聲,先發制人地訓斥道:“鬧脾氣就一去不返這麽多年,要不是我得了這病,怕是都要不認我這爹,這翁翁了!”
陸辭仿佛沒看出外祖的膚色紅潤,體格瞧着也是結識健康的、只是時不時咳嗽幾句來裝個樣子。
反正再高明的醫者,也是治不好一個裝病的人的。
他輕嘆一聲,微微笑道:“翁翁勿怪。自娘親帶我搬去密州後,就從沒接到家中信,但亦從未停止過牽挂家裏。此番一接到信,卻就知道祖父身體不好之事,娘親這些年沒少受苦,未曾養好,這下因太過憂慮,一下病倒了。我為了照顧娘親,才耽誤了幾天功夫,晚了些上路。”
這位外祖父隐約聽出那麽一點弦外之音,頓時更加不滿:“這是什麽話?難不成做爹娘的不寫信給她,她就不知主動寫信回來了?就連要操持內外事務的外嫁女,都該早些回來看看,她個寡居在家的,更是無事在身,就更該跑勤快一些!”
陸辭倏然斂了面上的淡笑,口吻變得冰冷,話面上倒還是客客氣氣的:“翁翁有所不知。當時我母子二人過得一窮二白,過得最苦時,哪怕我年歲漸大,也不得書讀,單靠娘親一人勞作操持,想要維持生計已是艱難,何來的無事在身,又何來寄信的錢呢!況且在外過得不好,就頻頻寫信回家,萬一勞得翁翁和大婆挂心,或是破費接濟,那便不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根據史料記載,宋朝進士及第的平均年齡是36歲左右。
所以陸父在三十多歲趕考是很正常的。(《假裝生活在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