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九月二日辰時,貢院中的一名士子因先前同新友多飲了幾杯茶湯,以至于一宿沒能睡着,還老往茅廁跑。

他第三次從茅廁回房時,就見貢院門口有幾道人影一閃而過,不禁好奇地湊了過去。

這一看,可不得了。

辨認出最頂上那一行字是什麽後,他的所有睡意登時一掃而空,徹徹底底地清醒了過來。

為了避免引起太大的騷動,楊主司下令,讓吏人在天未亮時就将榜張貼出去,再将貢院解鎖。

他顯然是頭個發現榜單的人。

在整個人幾乎都趴在了那黃燦燦的榜單上後,他的嘴張了又合,甚至因過于激動,導致根本都沒法專心去找自己名字了。

他深吸口氣,才顫聲尖叫道:“放——榜——了!!!”

這一嗓子叫出來,直接就破了音,也瞬間讓離得近那幾間屋舍裏的士子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

他們慌慌張張地坐起身,緩了片刻,混混沌沌的腦子裏才消化了那喊聲的內容,頓時衣裳都趕不及穿,鞋履也顧不上着,手忙腳亂地翻滾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外沖去。

這些沸沸揚揚的人聲和激動的奔走相告,當然沒有漏下陸辭他們。

陸辭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一邊慢吞吞地穿衣服,打水洗漱,一邊好笑地看一臉糾結的朱說:“朱弟看榜,何必急于一時?榜單将挂上好幾日,哪怕遲些去看,也不會叫它長腿跑了,更不會變更等次,倒免受了擁擠之苦。”

朱說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摅羽兄所言極是。”

陸辭莞爾一笑,正要再逗他幾句,房門就被滕宗諒重重撞開,易庶滿臉通紅地撂下句‘榜發了摅羽兄朱弟快去看!’,就迫不及待地随滕宗諒一起,往那已是人山人海的榜單前擠了。

一臉沒睡醒的鐘元還不在狀況,但出于湊熱鬧的本能,還也是跟在了二人後頭。

還是一群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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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辭無奈地感嘆這麽一聲,搖了搖頭,轉而興致勃勃地朝朱說建議道:“趁他們還在裏頭擠着,我們不如溜出去逛逛早市,解決早膳的同時,順道買份冰糕嘗嘗吧。”

榜單已經放出,貢院自然也随着解鎖了,陸辭并不着急将行李搬回家中,倒更惦記一直沒能吃到的冰糕。

朱說面上只剩哭笑不得:“……一切都依摅羽兄。”

可惜陸辭終究未能如願。

他笑眯眯地領着同意了自己‘先溜出去買冰糕’這一提議的朱說走出房門,就往貢院門口走。

在路過圍在榜單前的那烏壓壓一大群人時,他還貼心地往外繞了一小繞,結果就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的氣息。

剛還鬧嚷嚷的人群,等他一靠近,就倏然變得鴉雀無聲了。

衆人投向他的目光,具都怪異得很,好似他忽多出了三頭六臂一般,充滿驚奇。

這是怎麽了?

陸辭挑了挑眉,雖不明情況,也不知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都立馬一派坦蕩地回視了過去。

但凡是接觸到他的目光後,那些個與他不相識的,很快就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裝作無事發生;而近來同他以詩茶會友,熟悉起來的那些人,則略僵硬地微微颔首,嘴角勉強扯出一個微笑來,沖他拱了拱手。

陸辭心裏就更莫名其妙了。

還是順利擠到了最裏頭去的滕易鐘三人,一眼看到了被列在頭位,最大也是最醒目的那個名字後,瞬間爆發出一陣充滿喜悅的呼聲來。

在五人裏個頭最矮的易庶,這會兒愣是蹦得比誰都高。

他甚至連自己的名次都不關心,亦沒想着去找,就反身奮力往外沖,恨不得立馬告知他的摅羽兄這個最美妙的喜訊:“摅羽兄何在!摅羽兄!恭喜摅羽兄——”

陸辭心裏一暖,邁前一步,在不約而同地給他讓了一讓的衆人之中,截住了跟瘋子一樣亂蹦亂跳,還語無倫次的易庶:“就算我僥幸中了,你也不必歡喜至此吧?”

陸辭是做過研究的,自然知曉,密州的解額通常為參考舉人的十分之三,再少也不會少過十分之一。

也就是這兩百多號人裏,能順利得解的,應該會有六七十號人。

真正難的在省試和殿試,解試不過是小試牛刀罷了。

陸辭對自己這次在考試裏的發揮,還是頗具信心的。

在天時地利人和兼具的情況下,雖是初次應考,但要能中了,也不算太過意外。

如若這樣都能落榜,他就得重新評估一番解試的難度,仔細檢讨自己太過驕傲的心态了。

對還一派淡定自持的陸辭,易庶只使勁兒搖頭,臉紅得跟火燒過一樣,還是朱說從他異乎尋常的興奮态度裏察覺出什麽,眼睛倏然一亮,詢道:“難道是摅羽兄位列三甲?”

易庶根本不及回答朱說的話,就深吸口氣,萬般驕傲地大聲道:“恭喜摅羽兄名至實歸,摘得解元!”

“……”

陸辭面上那和煦的微笑,瞬間凝固了。

聽了這意想之外的答複後,他茫然過後的頭個反應,非是狂喜,而是懷疑。

他盯着滿臉紅撲撲的易庶看了半晌,确定對方非是說笑後,更覺困惑不解。

非是他妄自菲薄,而是有範仲淹,滕子京等史書上赫赫有名的大佬在,哪怕只是解試,于情于理的,都不可能輪得到他啊。

他滿腹懷疑,臉上還挂着雲淡風輕的矜持微笑,落在悄悄打量他的其他士人眼中,就不由更欽佩他年紀雖小,卻已有大将的沉着氣勢了。

要換作是他們獲此殊榮,莫說是在最年輕氣盛的十五六歲了,哪怕年近花甲,都難免感到春風得意。

見陸辭走近前來,欲要親自查看榜單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默契再退一步,猶如摩西分海一般,給這位初次應舉,就輕易摘下解元頭銜的俊才讓開了一條路。

陸辭微微擡頭,望着那赫然排在最頂上的‘陸辭陸摅羽,南陽書院’,以及旁邊清晰寫着的‘解元’二字,才漸漸有了幾分真實感。

陸辭嘴角微微一抽,勉強回應着真心實意地向他道賀的滕宗諒等人,總覺得心裏忍不住地發虛。

自己怕是不小心将攢了幾年的人品,都給一次性揮霍掉了。

易庶只覺滿腔喜悅無處宣洩,想抱住陸辭哇哇叫,偏偏又沒那膽子,索性退而求其次,抱住了這陣子似敵似友、此刻也激動得雙眼亮晶晶的朱說,倆人不顧形象地狂蹦亂跳起來。

陸辭不知道的是,對這等次感到懷疑人生的,不止是他,還有那幾位空前心有靈犀的考官們。

尤其主司楊廬,在張貼榜單前,就沒忍住讓底下人被他們一致列為解元的這位良才美玉的家狀資料,可全調出來容他過目。

在看之前,他可是打心底認為,能将穩健筆風貫徹到底,詩賦上游刃有餘,策論更是作得那般出彩驚豔的舉子,少說也得有個幾十年的閱歷和學識累積在背後撐着,才可能如此表現的。

因此,在看到歲數邊上,那白紙黑字寫着的“十五”二字時……

他含在嘴裏半天沒咽的茶湯,可全随着‘噗’的一聲,貢獻給了這張紙了。

“這怎麽可能?!”

楊廬大聲地嚷嚷道。

他下意識就以為,要麽是下頭人受賄徇私、膽大包天地拿個同名同姓之人頂替進來,要麽就是負責調取資料之人老糊塗了,對錯了卷子上的字號。

他沉着臉,滿是不悅地将趙穝給喊了進來,将那沾滿茶水的紙張給拍在了桌上,忍着怒火道:“這麽離譜的錯,你竟然也犯得出來?還不給我看仔細了,重新查去!”

寫得出那份能讓他們全都為之判案叫絕,心甘情願地一致判‘上次’的卷子的人,怎麽可能才十五歲!

要不是這回的錯犯得太過荒唐離譜,他也不至于即刻就會發現此人疏忽。

趙穝信以為真,大氣都不敢出,認過錯後,蹑手蹑腳地出去了。

楊廬也不坐着幹等,而幹脆自己也在那堆小山一般的公卷裏認真翻找起來。

公卷無需封彌,他只費了半柱香的功夫,就翻出了屬于‘陸辭’的那份。

草草翻了幾頁後,正如他模糊印象中的那般,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工整得無比賞心悅目的字跡。

可算是找到正主了。

楊廬呼了口氣,重新翻回卷首,再看向家狀時……

整個人就又懵了。

他死死地瞪着那‘十五’二字許久,才認命一般地搖了搖頭,哭笑不得地将這份公卷抽出,放在了桌上。

“這可真是……”

他沉默許久,可算是消化了這一事實,不由笑着感嘆道:“後生可畏啊!”

在楊廬眼中十分‘可畏’的後生陸辭,卻只覺自己是五分實力,加五分的運氣好罷了。

要不是運氣好,他就不可能押中部分題目;也不可能正符了主司的喜好;更不可能一直順利,沒在途中出什麽不受他控制的岔子,以至于超常發揮……

不論如何,他只抱着嘗試一下的心态,結果直接得解不說,竟還得了解元這一驚喜,可以說是空前圓滿了。

陸辭既被人讓進來了,也不着急出去,而是仔仔細細地在榜單上翻找,直到一個不拉地發現了這幾位同保友人的名字,才真正放下了心。

第二名不認識,第三名為朱說,滕宗諒第七,易庶則排在第二十三位,連實力最弱的鐘元,也險險地挂在了最末的位置,

陸辭目标明确,知曉高難度的考驗還在後頭,因此能平常心對這份殊榮。

可他的這幾位好友,則比他還要來得激動百倍。

換作任何一個別人摘得此名號,他們怕都得心裏暗暗比對一番,不甚服氣的,唯有放在陸兄身上,才是‘當之無愧’,‘名副其實’。

就連平時跟陸辭相處起來最随意的鐘元,在親自體會過解試之艱,自己能取得一個末尾的解額已是謝天謝地後,對竟能在這般困難的考試中力克群雄,一舉奪魁的陸辭,不免多了幾分敬畏和崇敬。

他戰戰兢兢地背着陸辭的行囊,生怕磕了碰了,漏掉幾分才氣。

樂過頭的朱說和易庶,更是一路一臉驕傲地‘陸解元’‘陸解元’地喚,故意惹來無數路人或是好奇、或是欽佩、或是震驚的打量目光,簡直沒完沒了。

特別是朱說,一路過集市,看到陸辭一直心心念念卻沒能吃上的冰糕時,就想也不想地回頭問:“陸解元,可要嘗嘗這個?”

陸辭眉心一跳,婉言謝絕道:“多謝朱弟,暫且不必,還是先回去再說吧。”

易庶不甘示弱,哼道:“簡直胡鬧。一早哪有吃冰糕的?也不怕鬧壞了陸解元的腸胃。還是先用點好克化的熱食……”

朱說面無表情,也不作辯解。

反正他清楚,陸兄也清楚……最想一早來嘗嘗冰糕滋味的,還真是陸兄本人。

滕宗諒聽着有趣,也來湊熱鬧:“陸解元何必着急回去?總有想讨賞的人早我們一步,回陸家向你娘親道喜的。”

陸辭涼涼地掃他一眼,忽淡淡一笑:“解試已畢,子京兄也該回鄉去,一是道喜,二是為來年春闱做準備了吧?”

不等滕宗諒回答,陸辭就作勢要招匹馬車來:“剛巧整理好的行囊都是現成的,快別再在這做耽擱了,現便雇馬車送你去碼頭,也好早一日坐船歸家吧。”

滕宗諒讨饒地按住陸辭的手,賠笑道:“愚兄知錯,還請陸解元——咳,摅羽弟莫怪。”

陸辭涼涼地睨了見風使舵的他一眼,剛要開口,就聽得樓上倏然響起一陣悅耳絲竹。

衆人不由腳步一頓,往上看去。

雪白的紗幔被微風輕輕吹起,送出一道妩媚婉轉的女聲,正悠悠地唱着新詞《少年游》。

“古城貢院聲寂寂……”

盡管香面半張未露,也才聽了短短半句,可這始作俑者是誰,這五人都瞬間一清二楚了。

陸辭當機立斷:“快走!”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得解:解試合格

大中祥符二年到嘉佑二年,每舉所有州府軍監加起來的總解額為7000人左右(《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上》p152),後來越改越少,最後定為十分之三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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