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另外四人雖然沒意識到這悠悠絲竹和低吟淺唱有何不妥,但慣了唯陸辭馬首是瞻,也就放棄探究,跟在加快腳步的陸辭身後,很快穿行過了這條長街。
朱說倒隐約猜出幾分來。
随着他對摅羽兄的了解與日俱增,在他印象中,能讓連解試都毫無緊張和壓迫感的對方倏然色變的,除了美食,恐怕就只有那位譜詞寫曲如吃飯喝水一樣輕松自如的柳七郎了。
等陸辭飛快躲過總以靡靡之音為登場背景樂的柳七,領着同保且同榜的四位友人回到家中時,就被在門口等候多時的鐘家父母握住了手,好一陣千恩萬謝。
鐘元是怎麽個皮性子,腹裏又有多少墨水,他們為人父母的,自是再清楚不過了。
偏偏皮實,有時怎麽打都倔着不聽,成親後是安分了一陣子,到底玩性未消,不甚懂事。
這不,平日陸辭領着朱說安安心心地在屋子裏念一整天書時,自家兒子卻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很是不識好歹的态度,叫他們也無可奈何。
盡管如此,就靠着平時所沾的丁點兒屬于陸辭的才氣,竟還能讓榆木腦袋的笨兒子得解了!
不論陸辭怎麽不肯接受他們的拜謝,反複解釋鐘元是全憑實力才得解的,可不論是鐘家父母,還是對陸辭已生出深深敬畏的鐘元,都是半個字都不肯信的。
陸辭推辭不去,唯有哭笑不得地接受了他們的感激,才讓鐘家人稍微安了心,回屋照顧兒子洗漱休息去了。
陸母在得到機靈人的報信後,立馬就關了鋪席,領着兩位女使燒好四人的熱水,準備好幹淨衣裳放在一邊,還在卧房的桌上,擺好了讓人食指大動的多樣點心。
陸辭最滿意的還是,心細的自家娘親,不但給他房裏特意備了降暑的冰盆,還有一大碗香芒味的冰糕……
等舒舒服服地洗浴過了,換上熏過香的衣裳,陸辭一邊一勺勺地挖着半化的冰糕品嘗,一邊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女使為他絞幹長發、再輕柔束起的服務。
——這才是他理想的生活嘛。
不過,這還不是安心睡大覺的時候。
陸辭的心态一直保持着四平八穩,連考試那幾日都能睡得踏實,更何況是在他看來,完全是混吃混喝,談天說地,僅等放榜的這些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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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絲毫沒有嘗到半分等待結果的煎熬,倒是在結交不少新友的同時,把貢院裏那小廚房的有限食材來了個物盡其用。
因此這時也不覺有多疲累,就直接帶上之前就備好了的禮物,準備同朱說、易庶一起上山去拜訪授業恩師了。
誰知剛走到大門前,就聽着外頭鬧哄哄的。
讓人出去問過情況後,才知道是李夫子他們親自來了。
陸辭一愕,趕緊迎了出去:“先生們怎親自來了?我正要同朱弟、易弟他們上書院去拜訪先生們。”
李夫子滿是欣慰地看着他,笑道:“聽了得意門生成了解元的喜訊,我哪兒還坐得住呢?”
他這些天等着放榜,簡直到了寝食難安的地步,給其他人授課時,也或多或少地有些魂不守舍。
在得知自己最喜愛的得意門生陸辭順利得解了不說,居然一下就奪得解元的滿身榮光,直讓他心花怒放,驕傲得胡子往上吹個不停,還當場大笑了出聲。
——在他手底下,可終于教出了個解元來!
最重要的是,這還是他最疼愛的弟子所得的!
李夫子隐約猜出,陸辭肯定會在家裏稍作歇息後,就來拜訪自己的。
他卻舍不得叫心愛的弟子來回奔波勞累,自己得了這麽個天大的好消息後,更是半刻都坐不住,幹脆借用了院長的馬車,帶着同樣也激動不已的楊夫子和劉夫子一起,三人結伴下山,直奔陸辭家來了。
“好好好,”李夫子緊緊地握住陸辭雙手,眼角眉梢盡是喜意,說話時,卻因情緒過于激動,禁不住一陣哽咽:“我便知摅羽龍章鳳姿,絕非池中之物!”
楊夫子也喜不自禁,美滋滋道:“往後我也能對外稱,自己手底下教出了個解元來!”
哈哈,可算能跟那幫老夥計炫耀炫耀了!
劉夫子慢了一步,就被搶走了最好的位置和想說的話,憋了半天,才幹巴巴地說了句:“……戒驕戒躁,争取春闱中再奪省元。”
李夫子原還在偷偷摸摸地擦眼淚,聞言毫不留情地瞪他一眼,振振有詞道:“小郎君該歡喜時就當歡喜,該得意時就當得意,若換作是你得了解元,怕還不如摅羽此時十分之一的穩重!瞎教訓什麽?掃興!”
放榜才過一個時辰多點,離春闱還有三四個月功夫,急什麽急!
況且陸辭平時就是他的心頭肉,眼中寶。這回還這般争氣,明明只是頭次下場,就一舉奪得解元之位,讓他面上大為增光。
正是将人含在嘴裏還怕化了的歡喜時候,哪兒容得劉夫子亂教訓?
劉夫子啞口無言。
偏偏楊夫子到關鍵時刻,也同仇敵忾了一把,兇巴巴道:“早知你這般不會說話,就不該帶你下來!”
劉夫子欲哭無淚,嗫嚅着不敢說話了。
陸辭既是感動,又是好笑,趕緊出來打了個圓場,才讓劉夫子從這尴尬又後悔的處境裏掙脫了。
等三位夫子挨個握住陸辭的手,先跟孩童一樣,淚汪汪地表達了一番濃烈的歡喜,又對着同樣位列三甲、讓他們面子大漲的朱說好一頓勉勵,再對發揮得中規中矩的易庶誇獎幾句後……
滕宗諒也笑眯眯地去打招呼,卻只換來李夫子充滿敷衍意味的一句:“如此甚好,快寫信予你父親,讓他早些知曉吧。”
滕宗諒嘴角一抽:這待遇差別,未免也太大了點吧。
自己好歹也是這位夫子的故人之子呀!
可惜只有他一人不甚适應,其他幾人,早已習以為常不說,還将此認為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了。
李夫子又戀戀不舍地握住陸辭手說了好幾句,才想起什麽,随口沖滕宗諒補了句:“既已考完,也當早些歸家去。”
省得還整天賴在陸家,閑得無事就叨擾他的寶貝門生陸解元。
滕宗諒一臉麻木:“……曉得了。”
等留了三位夫子在家裏用過一頓豐盛的午膳後,衆人情緒漸漸平複,陸辭也微笑着,親自送三位夫子回書院了。
易庶的興奮勁兒過去後,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還有一家子人等着,趕緊告辭。
滕宗諒二次得解的幾分歡喜,已被李夫子的打發态度消得一幹二淨,蔫了吧唧地讓人去碼頭買好船票,當真準備今晚就歸家去了。
于是等陸辭折返,就見穿得一身光鮮亮麗的柳七,笑眯眯地一邊躺在搖搖椅上晃着折扇,一邊同陸母說着話。
真說起來,他離開陸家不過是最近個把月的功夫,而長居了近兩年,陸母自然不可能将他攔之門外,而十分驚喜地将他迎了進門。
柳七看似風流倜傥,潇灑不羁,其實也很是心思細膩——哪怕他回密州已有一陣,但在陸辭同朱說都進貢院應舉後,為了避嫌,他未踏入只有陸母和仆役女使們的陸家半步。
現陸辭歸家,他自然就跟解除禁令一樣,立馬就跟這些天裏收留他的相好的告別,高高興興地回家來了。
還連行李都不必帶。畢竟在他常住的那間房裏,就有一大堆現成的。
陸辭:“……”
柳七眼角餘光瞥到陸辭的身影,笑着往前一傾,就從搖椅上站了起來,朗聲揶揄道:“我的摅羽弟,我家陸解元,可終于回來了啊!”
陸辭深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了。
在聽到讓他頭痛了一上午的‘陸解元’這一稱謂後,更是頭大如鬥。
托了身邊人一臉驕傲地張嘴‘陸解元’,閉嘴‘陸解元’,就差吹鑼打鼓廣告天下、這般賣力宣傳的福,導致區區兩個時辰過去,整個密州城中,哪怕是對科舉漠不關心的人,都不可避免地知道了新解元是誰。
陸辭不動聲色地向朱說使了個眼色,就極自然地将柳七這一危險人物,從他娘親身邊帶開了:“回房說。”
柳七不疑有他,樂颠颠地跟了過去。
陸辭将房門關上時,他還語帶幾分自得道:“那日陸解元進貢院,着實不必太心急,早半刻晚半刻,還不都一樣的?不若聽我為你所譜的新詞,領回我為你吶喊助威的心意的好。不過這會兒也不遲。”
陸辭眉心一跳。
柳七笑道:“方才陸解元自我所暫住的樓下匆匆行過,我尚未更衣,未來得及叫住你,剛巧得知你中解頭的喜事,得靈光些許,特又譜了一曲《餘與陸摅羽相知久矣因免解而錯失見證陸得解元憾甚作詩送之》相送。與君相從非一日,筆勢翩翩疑可識~”
他才聲情并茂地念了幾句,陸辭就面無表情地起了身,毫不捧場:“你自己坐坐,我與朱弟就先回房去歇息,不陪你了。”
柳七故作可憐道:“且慢,陸解元不妨先聽上一聽。若是不喜,我大可現改了去。”
饒是陸辭頗有城府,臉皮自認也不薄,此時也撐不住了。
他忍無可忍地問道:“究竟要到何時,你們才能不再叫我做什麽解元?”
柳七理所當然道:“當然是等你中了省元的時候。”
陸辭:“…………”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那首文中柳永做的詩名,是我化用自蘇轼寫給他心愛的蘇門六君子的那首題目巨長無比的《餘與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領貢舉事而李不得第愧作詩送之》
開頭兩句也是源自此詩的2333
2.其實那個時候,解元也可以只是對士人在官方文件裏的一種比較尊重的稱呼,不一定是非要對方取得了這項成就才可以這麽叫的。《宋代科舉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