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當個解元,對他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撞大運了,還幻想什麽省元?
難道還要拿頭去拼嗎?
面對柳七的調侃,陸辭很快淡定下來,直接略過那話題不談,邀道:“柳兄可願與我們五人同保,再賞光做這保頭?”
與解試一樣,省試同樣也需交納公卷和試紙,投家狀和保狀,且因解試中因原保狀中人恐多有落榜者,絕大多數人都面臨着要找人重新建保的倉促。
畢竟從秋闱的九月放榜,到十月二十五日的截止的到省投狀、納卷,要準備資料,還得盡快趕到汴京去,不可謂不匆忙。
然而這一将就,卻意味着之後要擔當極大的風險——一旦保中人犯事,同保人都無一幸免,将遭牽連。
他們并非是不知曉,只是迫于無奈,許多時候也只有拼自己運氣了。
和被迫重新組保的他們相比,陸辭這一全保上榜的壯觀,莫說在密州城裏堪稱絕無僅有,縱觀諸路州府監軍,怕也是屈指可數的。
保狀規定,結保最少得五人,陸辭這其實已然夠數。
他之所以主動邀請柳七加入,顯然是為照顧不在家鄉、于密州城裏也沒別的相熟士人為友,想結保也諸多不便的對方了。
柳七心領神會地一笑,沖他正經地拱手一禮,樂滋滋道:“陸解元果真是個貼心人,我向來是個臉皮薄的,雖解決了召官委保的保狀,卻還為此事發愁,欲求助于你久矣,正不知如何開口呢。”
陸辭抽抽嘴角:“那你究竟是應,還是不應呢?”
“幸得及時雨,”柳七笑嘻嘻道:“我自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陸辭呵呵一笑,毫不委婉道:“柳兄說笑了,我觀你言行舉止,可與‘臉皮薄’這三字沾不上邊。”
在旁默默聽着的朱說,忍不住用力點頭。
被陸辭當場揭穿,柳七也還是笑眯眯的模樣,潇潇灑灑地搖了搖折扇,忽又想起什麽,心情頗好地提醒道:“陸解元可曾聽說過‘群見’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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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說滿目茫然,陸辭卻緩緩點了點頭:“略有耳聞。若我記得不錯,之後便将去國子監‘谒先師’吧?”
按承唐制,到省舉人都得參與一場觐見皇帝的儀式,稱為群見。
不過通常得解赴省趕考的舉人,至此往往不下三千人,多至七千人也曾有過,出身參差不齊,聚于宮闕之中,拜還拜在宮闱之外,後排的人怕是連皇帝的面都見不着,只算是走個儀式的過場罷了。
這恐怕是宋帝為防止考生們走高官門路,有結黨營私之嫌,索性一股腦地接納為‘天子門生’,拜謝的恩師,自然也只有天子了。
省試之後還有殿試,此中黜落者數千人,官家當然不會對他們多有關注,也不可能對他們的禮儀多做要求,對舉人們‘班列紛錯、未知朝廷儀範’的陋舉,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柳七略微驚奇地看了陸辭一眼,發自內心地贊了句:“陸解元果真博學多聞。”
陸辭自動過濾了‘陸解元’三字後,看向柳七的眼神,就重歸平靜了:“柳兄過譽了。雖不知能否得解,但對到省事宜,我還是略有籌備的。”
柳七突然燦爛一笑,口吻輕快道:“那陸解元想必也知,在群見時,你作為解元,需位列最前不說,還得致辭幾句吧?可要記得提前準備了。”
陸辭一愕,本能地就反駁道:“柳兄可莫編些瞎話來揶揄我。”
上什麽前,還致什麽辭?
他可是打算能多後就站多後,将這瞻仰聖顏的寶貴機會讓給上進的其他士人,自己好光明正大地劃水去的!
“怎敢對陸解元有半句虛言?”柳七一臉無辜地攤開雙手,表明清白:“陸解元若不信,大可趁滕老弟還未走,去尋他問問。”
礙于這位柳兄不正經的斑斑劣跡,陸辭很不給面子地當真撇下他,去問剛從碼頭回轉的滕宗諒了。
滕宗諒略一回想,再開口時,就粉碎了陸辭心裏的那點僥幸。
他歉然道:“虧得柳兄記性好,唉!我這因隔了個幾年,又因當時落榜,而心煩意亂下難免有些回避當時之事,竟連這麽要緊的都忘了提醒你,還真是太過失責了。”
陸辭眼皮狂跳,還強撐道:“……諸路州府監軍,各出一個解元,加起來也有那麽二十來位,都要一一上去致辭,豈不是太耽誤官家了?”
滕宗諒笑着拍拍他肩,以十足把握的口吻篤定道:“自然只從中挑選幾人的。但陸解元少年俊才,又生得這麽一副叫人歡喜的好模樣,愚兄膽敢保證,你定将中選。”
誰不喜歡相貌俊俏、氣質出衆的青年才俊?
最會揣摩官家的心思的那些人,肯定也喜歡。
至少滕宗諒就記得,上回代表解頭們在闕內致辭的那幾位,可都是年紀輕輕,相貌端正的。
陸辭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口濁氣。
……并不想要這種安慰,謝謝。
在家中稍作幾日修整後,陸辭和其他四人,就重新收拾細軟,帶足盤纏,要乘車西進,赴汴京趕考了。
相比較邊遠地區的舉人,從密州到汴梁的這段路途,簡直稱得上短而通暢了。
哪怕是乘着驢車,觀賞着沿途山光水色,優哉游哉地前行,一個月裏也鐵定能到。
但這種帶截止日的重要事情,當然是早去早安心。
更早回家報信,屆時将直接從家中出發的滕宗諒自不用說,陸辭這邊五人,也都不是囊中羞澀的主,全然不似一些得解舉人需擔憂赴省旅費。
陸辭是極具憂患意識的未雨綢缪,短短幾年,就攢下不為人知的大筆財富,而朱說受他耳濡目染,也養成了沒事就順道做點小買賣的習慣。
鐘家受陸辭之益,當然也供得起獨子去京中,且單是同行的人為陸辭這點,就夠讓他們安下一百個心了。
易柳二家分別為官戶,吏戶,積蓄頗豐,更不可能為此憂愁。
臨出發之時,陸辭還欣然答應了李夫子的請托,給幾位對方頗為看好的年長士人予旅費資助,免其受變賣田産、向人借貸、還得低聲下氣求人的窘境。
雪中送炭得來的人情,可比往後錦上添花要強得多。
即便他們不中,陸辭也不在意損失一小筆錢財——開這口的可是真心疼愛照顧他的恩師。
就沖這點,他都無論如何不可能拒絕的。
馬車比驢車舒适,但要價也更為高昂。
在陸辭他們要去集市上做挑選時,出手向來最闊綽的柳七就以自己是‘保頭’、又在幾人中最年長、還總受陸辭照顧為由,大手一揮,豪爽地直接訂下了三臺馬車。
四人推辭不掉,只有接受這份好意了。
然而一想到将面臨五人三車的安排,當場就讓陸辭心裏有了點不太好的預感。
等真正出發那日,看着一副理所當然模樣地将朱說擠到那第三輛車上去、然後笑着占據了自己身邊的位置的柳七,陸辭只剩無言了。
……果然。
就如當日朱說成功利用替其他幾人帶湯這點,叫喝人嘴軟的三人不好開口跟他争跟陸辭同房的資格,柳七也耍了一模一樣的小心機。
朱說雖不舍得很,也還是去了。
“想叫朱弟讓出這風水寶座來,可真不容易啊。”柳七假作感慨萬千狀,很快就裝不住了,笑道:“致辭的稿子,摅羽弟可寫好了?”
他心思其實最為玲珑,當着別人面時好與陸辭逗趣,私下裏,卻知玩笑分寸,并不真的惹惱了陸辭,極順暢地就将‘陸解元’那三字給改口回了往常的‘摅羽弟’了。
陸辭颔首,聞弦音而知雅意道:“不知柳兄可願斧正一二?”
柳七笑道:“斧正當不得,替你瞧上幾眼,卻是極樂意的。”
陸辭莞爾,将備好的致辭稿翻出,遞給了柳七。
柳七默讀一次後,見通篇簡潔明了,措辭亦得體有禮,落落大方,不由再一次感到訝異了。
他笑着還給陸辭:“平日我還常道朱弟年少老成,實際上,還是摅羽弟要厲害得多啊。”
陸辭大大方方道:“我不似你們擅詩曉詞,充滿靈性,也就只有寫這些有定式的死文章上不出差錯了。”
柳七面色古怪,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道:“許久以前,我便想問了。摅羽弟滿腹經綸,學富五車,且人情練達,受同窗愛戴;又世事洞明,受夫子看重。而你的文章,我也讀過不少,不乏筆墨翻瀾,飛沙走石之勢……現你得中解元,衆人皆認為是名至實歸。已至此步,你怎還是這般謙遜過頭,總有些‘不如我與朱弟’的荒謬念頭呢?”
陸辭愣了愣,正要開口,就想起另一事來。
這倒是提起徘徊他心頭已久的那茬的好時機。
“柳兄如此過譽,我愧不敢當。得此解元,也有七分運氣。”陸辭将這話題淡淡揭過後,緊接着就道:“此去省試,柳兄可願與我立下一場賭約?”
柳七果然立馬就來了興趣。
倒不是他嗜賭成性,而是他一想到這建議,竟然是出自穩重成熟得有時連他都自愧不如的陸辭之口,就透着股十足不真實的氣息,變得十分有趣了。
他興致勃勃地追問:“願聞其詳。”
陸辭道:“不賭別的,就賭此試結果,條件也很簡單。你若中了前十,我便應你随意一件事,反之亦然。若是你我都未中,此約就當作廢。”
他想的,是争取讓柳七改名,希望能讓人從那首《鶴沖天》的影響中盡早擺脫出來。
柳七卻搖頭:“那可不好。”
陸辭挑了挑眉:“柳兄認為如何才好?”
柳七懶洋洋的,重新露出不正經的笑來:“光賭前十,又有什麽趣味?要賭就賭省元的名頭。”
陸辭:“……”
實在不是他看扁柳七,而是以柳七在史上的多舛命運,能進前十已很懸,他自己也得拼條老命,還得看運氣。
要以省元為賭注,這一賭約怕是作廢定了。
誰知柳七的下一句話,更是徹底出乎了陸辭的意料。
他将規則直接變得面目全非:“照我看,就賭摅羽弟你吧。若你中了省元,我依你三件事;若你不中省元,你依我三件事,如何?”
陸辭起初未回過神來,在消化過這條件後,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偏偏柳七難得的一臉認真,定定地看着他,追問道:“如何?”
陸辭隐約猜出幾分柳七心思,感動之餘,更多的還是哭笑不得:“柳兄可莫要說笑了。我尚有些自知之明,諸路州府監軍人才濟濟,能得解元,不過僥幸,哪兒可能奪什麽省元?”
見柳七又要張口,陸辭搖了搖頭,哈哈一笑:“我若中了,莫說應你三件事,哪怕二十件事都行!我還肯立馬跳運河裏去!”
那是絕無可能的。
“一言為定。”
怎料柳七就跟唯恐陸辭反悔一般,想都不想地就答應下來。
對上陸辭難得露出錯愕的目光,他還俏皮地眨了眨眼,意味深長道:“那麽,陸解元不妨從今日開始,就多練練冬泅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到省投狀報名的日期,宋初規定的十月二十五日,距離解試放榜到省試截止,只有一個多月時間,是非常趕的。除非有特殊情況(比如邊遠地區),則會給予一定日期的寬限,或是在鎖院之前都允許他們納保。
2.免解舉人除了跟應舉人之間互相結保以外,還要召保官委保就試。
3.群見和谒先師的簡況如文中所說(沈括《夢溪筆談》)。一開始是得解舉人都可以見,從嘉佑八年開始,變得只有解元可以見。群見時,得解舉人的代表的确是要致辭的《開封府群見致辭》
4.舉人犯事,同保之人連坐的案例可以參考孟州進士張兩案。張兩因‘行止逾違’,連累同保的其他九個人(宋初是最少10人結保,985年後改成5人,1044年後又改成3人)也永遠不得赴科舉,十分之慘。所以結保需謹慎……《長編》卷二四
5.宋朝的行政單位分四種,州府監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