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等三人落座了,夥計便手執箸紙,客客氣氣地問陸辭道:“請問客官要喝什麽茶?”

雖有三位客人,但任誰都能輕易看出,其中為主導的是陸辭。夥計接待過無數客人,眼光更銳利一些,當然不會看錯。

陸辭以一種很是放松的姿态坐在椅上,聞言微笑着:“青鳳髓。再請來一段茶百戲。”

夥計爽快應道:“好嘞!”

他迅速寫下後,又問:“不知客官可還需要點別的?”

陸辭莞爾道:“你們的茶點單子,也給我來一份。”

夥計趕緊掏出單子來,交給陸辭過目。

陸辭翻了幾翻,很快就做了決定,一邊将單子遞還,一邊随意點道:“蒸梨棗、黃糕麋、宿蒸餅、香糖果子、間道糖荔枝、酥瓊葉、芙蓉餅、金橘、澄沙團子、十般糖、甘露餅、二色灌香藕、琥珀蜜,各來一份。”

他不帶任何停頓地一口氣念下來,四周已是寂靜無聲。

饒是招待過不知多少客人的這位夥計,也被狠狠地震住了,半晌才結巴道:“……這些,都都都都都全來一份?”

陸辭淡定颔首:“有勞。”

早在街上路過這間茶坊時,他就被二樓傳來的甜甜香味給吸引了。再一掃挂在門前的茶點清單,就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光顧此處的決定。

夥計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後半截竟是沒能跟上,只有讪讪地請陸辭再重複了一回。

陸辭耐心頗好,直接給他從頭再說一遍。

核實無誤後,夥計又讓人搬多了一張桌子拼過來,才腳步飄忽地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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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說剛才當着外人的面,不想提出異議,以免損了陸辭面子,此時再忍不住了,小聲道:“陸解元!這未免也太多了!”

倒不是出不起這點錢,只是那種甜甜膩膩的小點心,一口氣叫十幾道,光聽着就很是吓人了。

易庶才從震驚裏回過神來,也提議道:“要不,退個幾樣?”

“不必擔心。”陸辭笑眯眯道:“茶點貴在精致,份量卻不可能足到哪兒去的。況且還有你們在不是麽?你們只要賣力點吃,不就不用擔心會浪費了?”

見朱說一臉嚴肅,顯然當了真,陸辭不由失笑道:“說笑罷了。安心吧,我點的有半數都是易于保存的,吃不完也不打緊,大可包好帶走,路上當作幹糧。”

朱說和易庶對視一眼,這才徹底松了口氣。

陸辭又道:“要是你倆覺得特別好吃的,走前記得提醒我多要一份,好帶給獨自留在客邸的柳兄。省得他知我們逍遙一宿,要滿腹牢騷。”

朱說認真地點了點頭。

陸辭點的“青鳳髓”很快送來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位穿着儒雅的中年男子,專門為他們三人表演分茶。

陸辭對茶道頗感興趣,秉着幾分偷師的心,自是看得認真仔細。

這與他在現代見過的那些用利用咖啡和牛奶的顏色搭配,調配出各式圖樣的做法,倒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朱說起初也興致勃勃地看着。

但不知為何,他雖覺得這人手法娴熟,下湯運匕、使茶紋水脈變,呈花草之相的高超技藝也令人驚嘆……

但真說起來,還是比不上那日他與滕宗諒一起,所欣賞到的陸辭分茶那回,來得叫他感到驚豔難忘。

憶起那日場景,朱說不禁失了失神,決定回到客邸,就趁記憶還未消散之前,盡快記下當時情景。

易庶則看得目不轉睛,啧啧稱奇,随着用茶末調配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很快湮沒,他還遺憾地嘆了一聲。

陸辭贊賞地撫了撫掌,笑着向分茶人點點頭,給了對方一些賞錢後,就讓其退下,招呼二人喝茶了。

作為建安名茶之一的青鳳髓,很是對得起它的高昂身價,并未叫陸辭等人失望。

朱說剛還跑開了點的心思,一下就被這沁人心脾的氤氲茶香,給緊緊地抓回來了。

陸辭微微垂眸,優雅持着小小瓷杯,悠然抿了幾口後,唇角便微微上揚:“很不錯。”

丢下這句評語後,陸辭就放下茶杯,開始專心對付起被逐一送上的茶點了。

他不知曉的是,自己的一舉一動,落在隔間有心人的眼裏,也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精致畫卷。

朱說同樣對此一無所知。他心裏還惦記着那日陸兄親自為他們沏茶的畫面,動作呆呆的,漫不經心地品嘗着一顆澄沙團子。

易庶因家裏姐妹頗多,對女子的目光,也額外敏感一些。

在察覺到他們很可能正被隔間的仕女們暗暗注視着時,神态就或多或少地有些不自在了。

陸辭見他用筷挾起一片酥瓊葉,卻因太過心不在焉,而一直往鼻子上撞時,就不由挑了挑眉,戲谑地提醒道:“易弟,你的嘴怕是不長在那兒。”

易庶如夢初醒,頓時臉上漲紅,偏偏好似聽到隔間就在此時傳來善意的輕笑聲。

他手不小心抖了一抖,就叫那片炸得酥脆雪白的酥瓊葉給掉到桌上了。

陸辭眯了眯眼:“你這是怎麽了?”

易庶急促道:“沒,沒怎麽。”

只是少年人努力掩藏的些許心思,在陸辭跟前基本就跟透明的一樣,立馬就被猜出九分來。

知曉對方臉皮薄,陸辭也不拿此事調侃,更不拆穿,而是同朱說聊起來了。

聊起自己志向,朱說微赧,卻堅定道:“不為良相,則為良醫。”

陸辭贊許地點了點頭,對這答案毫不意外。

畢竟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牛人,胸懷救國救民之心,哪兒是自己這條随遇而安,注重享受的鹹魚能比的。

易庶則憂心忡忡道:“若屢考不第,多半要被我爹給打斷腿了。”

陸辭莞爾:“與其多做無用煩憂,不如回客邸後,我多出幾道題予你做。”

從收到附加作業的反應上,就能看出人與人之間的不同了。

朱說一臉羨慕地看向易庶,易庶則滿是驚喜:“多謝陸解元!”

要換作鐘元和柳七,怕是得避之唯恐不及。

陸辭嘴角一抽:“作為報酬,你以後就別叫我陸解元了。”

易庶趕緊點頭應下。

三人又輕松閑适地聊了一會兒,陸辭便着人将原封未動的那些包好,再将額外受他們青睐的那些叫多一份,因此而走開了一小會兒。

朱說理所當然地跟在了陸辭身後,易庶則慢了一步,剛也要跟着出去,就被一女使給小聲叫住了:“可否請這位郎君稍作留步?”

易庶臉色唰地變紅,趕忙道:“可、可以。”

那女使噗嗤一笑,請他再在原地等等,就快步回去,跟自家娘子複命了。

易庶意識到那些如花似玉的仕女們,正隐隐約約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暗暗挺直了腰杆,心跳飛快。

女使很快回來,客氣問道:“我家娘子想請問下你,方才與你同桌吃茶,手持山水折扇的那位郎君,可是你家兄長?”

易庶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摅羽兄與我為同窗,亦是友人,非是血緣之親。”

女使繼續傳話道:“方才聽得你喚他作陸解元,莫不是……”

她未問完,易庶已很是驕傲地點了點頭:“正是。摅羽兄半個月之前初次下場,就已奪得解元之位。”

女使眼前一亮,趕緊回去告知自家娘子。

易庶一頭霧水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走是留,好在對方很快又回來了,接着是一串問題:“你們此行,可是要赴京趕考?将在這大名府中停留多久?是在哪家客邸停留?……”

易庶稀裏糊塗地一一答完後,對方終于問出來最關心的了:“你那位摅羽兄,可曾婚配?”

易庶回想片刻,肯定道:“據我所知,是不曾有過的。”

“多謝易郎君。”

話剛說完,那位女使就笑顏如花地向他道了謝,行了一禮,回去給娘子傳話了。

徒留易庶悵然若失地呆站片刻,才在于樓下半天等不到他下來、特意上來催促的朱說的提醒下,跟着下了樓去。

只是在三人往跟鐘元越好的會合地點去的路上,經過一露天瓦市,就巧巧地遇到一場難得的熱鬧可看。

在瓦市相撲剛開始前,有時會安排數位穿着清涼的女飐對打套子,彼此争勝,激烈程度雖比不上男子相撲,但在觀賞性上,卻甚至會更勝一籌,更博人眼球。

尤其光顧瓦市,行走街市上的未婚女子,終究是大大少于男子的,能觀賞身材姣好的女子只着簡單內裳,進行一出活色生香的貼身肉搏,自然引得血氣方剛的男子們目不轉睛,大聲叫好。

易庶只看了一眼,就跟渾身着火一樣燥熱,感覺很不對勁,趕緊移開了目光。

只是才移開沒多久,聽得那邊叫好聲聲,又有嬌喝頻頻傳來,腦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想象起那香豔畫面來,不由又悄悄看了過去。

朱說皺了皺眉,看到易庶的這般作态,忍不住開口規勸道:“市井有市井之樂,引婦人聚衆為戲,雖有失禮儀,亦情有可原。只是我等身為士人,不當沉溺于此,而應修身養性,自律自規才是。”

陸辭雖然覺得,能在他曾一度以為禮教頗為森嚴的宋朝看到身材火辣的女子相撲,難免有些意外,但在見慣現代比這尺度大上無數倍的演出後,自然不可能為此大驚小怪得起來。

見朱說這般正經,把易庶說得一臉羞愧地低頭,他不免有些忍俊不禁,解圍道:“若非今上英明,使民間安定富足,也看不到這些閑情樂趣。現時候不早——”

話未說完,不遠處忽傳來一句興奮的“他在這裏!”,就使三人止住話頭,訝異地往聲源齊齊看去。

卻見一讓易庶覺得萬分眼熟的女使,跑得滿臉通紅,卻目标明确地直沖他們方向跑來,背後還跟了一群膘肥體壯的家丁。

易庶心裏油然生出種不詳的預感來。

陸辭對之前之事一無所知,只詫異地看了那來勢洶洶的一群人幾眼,就繼續低頭,跟朱說有說有笑了。

易庶心虛地咽了口唾沫,試圖提醒道:“摅、摅羽兄——”

然而不過片刻,已發現他們的那女使所領的家丁們,就近在眼前。

随着“就是他!”的一聲令下,他們一擁而上,瞬間把另兩位半大郎君隔了開去,将毫不知情的陸辭小心捉住,飛快推上準備好的一架馬車,就這麽嚣張地驅車遠去了。

朱說:“!!!”

作者有話要說:  朱說:這一幕,竟是該死的似曾相識……

注釋:

1.青鳳髓:建安名茶 《宋代貢茶》

分茶技法已在前面做過概述,不多加解試了。

2.陸辭點的所有小吃,都可以在《活在大宋》、《假裝生活在宋朝》、《宋·現代的拂曉時辰》找到。

譬如酥瓊葉:把夜裏蒸好的饅頭,切成薄薄的片,塗上蜜或油,在火上烤,地上鋪上紙散火氣,烤好後顏色焦黃,又酥又脆。嚼上一口,就會像詩人楊萬裏所說:作雪花聲。

3.宋代的女相撲是很有名的,女相撲手叫“女飐”,《夢粱錄》和《武林舊事》都記錄了好幾位女飐的名號,如“賽關索”“嚣三娘”“黑四姐”“韓春春”“繡勒帛”“錦勒帛”“賽貌多”“僥六娘”“後輩僥”“女急快”,這些女相撲手跟男相撲手一樣,在“瓦市諸郡争勝”,并且打響了名頭。

宋仁宗還一度看入了迷,導致被司馬光訓。(《宋·現代的拂曉時辰》)

4.“不為良相則為良醫”是史上的範仲淹自己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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