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陸辭上一刻還在跟朱說說話,下一刻就被一群素不相識的健仆給強行分開,小心地推上了馬車。
事發這般突然,竟破天荒地讓他懵了。
畢竟他在密州城最貧弱好欺的那段時日裏,并沒有那般真知灼見的大戶富賈,直接一眼看上他的潛質。而等行事低調的他漸露頭角,到鋒芒畢露,惹來有适婚之齡的待嫁女的富商和小官戶的關注時……
則已沒人敢強欺上來,都客客氣氣地派冰人先問了。
僅是客居在途中路過的城中一晚,竟都能遇着捉婿之事,顯然讓他預想不到。
還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上回故意讓不聽勸的朱說自投羅網,送上捉婿‘大戶’李家去,吓唬了一場的麻煩,這回就落到自己頭上了。
在一瞬的啼笑皆非後,陸辭就恢複了平靜的心态,看着分別守在車廂口的兩邊、一邊賠着笑臉、一邊小心警惕着他會否做出過激之舉的健仆,微微揚起唇角,溫聲詢道:“請問你們家主人是何人?何故這般将我請去?”
那健仆沒想到被等同于被強擄而來的小郎君會這般鎮定,還和善地主動問起狀況來了。
他愣了一愣,暗道句不愧是十五歲就一舉奪得解元之位、叫小娘子都芳心大動,催的阿郎急匆匆地派他們去逮人的俊才。
可是,阿郎只反複叮囑過他們,莫要冒犯,惹惱或是傷到對方,甚至對方若是憤怒之下破口大罵,也悶頭受着。
卻未說過,這人不氣不罵,只笑着問他們阿郎情況時,該如何作答啊。
他糾結片刻後,才謹慎地回道:“我們阿郎姓郭,特請陸解元入宅一敘。”
姓氏自然是無比陌生的,但聽着一個‘宅’字,陸辭心裏就如明鏡一般,一下有底了。
本來按照他的分析,捉婿的決定會做得這般急忙輕率,而不耐心等到來年殿試唱名放榜那更為激烈、卻也結果更為明确的争奪戰的,多半不會是什麽達官顯貴、或是家資巨萬的富商,而僅是略有資産,勉強跻身‘上戶’的一些人家。
既清楚自己争不過汴京裏的豪貴的話,就只有稍作冒險,相信自己的判斷,着急迫切地提前下手,才可能預定上一位前程遠大的東床快婿了。
這一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宅’字,就徹底印證了他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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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如今也好,還是祖上也好,都得當過不大不小的官,住所才能被稱之為宅。
恐怕就不是略有資産的普通富商了。
馬車一路疾馳下,很快就到了地方。
陸辭再次被這群健仆來了個衆星捧月,先簇擁着下了車,又簇擁着進到一所富麗堂皇的宅邸裏。
不過,在進廳堂之前,他額外留意了一下四周,看是否建有重拱和藻井,或是彩色的雕欄畫棟。
這一眼就看到,此宅雖有雕欄,但色彩已然斑斓黯淡,明顯有一定年份了。
——多半是祖上曾經做過官,但子弟貢舉不第,無奈之下,只有改而從商了。
當從商的後人積蓄起了一定資産,試圖通過聯姻手段來重返上層社會,以維系和發展家族的情況,可謂屢見不鮮。
妝奁給得豐厚,卻不見得是出自疼愛女兒的真心。
似他這種,多少有點希望成為新科進士的未婚士子,自然就成了籠絡成本最低,也最容易達成目的的人選。
陸辭思忖着,懶洋洋笑了。
莫說只是一方巨賈,哪怕是當朝權相,于他而言,也只是拒絕時需采用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
與正直清廉、秉性亮直的士大夫家結為姻親,尚可稱為一段知人之明的佳話,達成相輔相成的政治同盟的實質。
就如幾十年前的宰相趙譜和‘捉來’的侄女婿張秉,又或是當今的宰相王旦,就是被曾為副相的趙昌言在榜下看重的。
然而待價而沽,與‘價高者得’的富商之女結為連理的,可想而知,就多湮滅無聞了。
不論這能帶來多大利益,陸辭也從不會考慮這一捷徑的。
在現代時,他從白手起家,到富甲一方,仍是個潇潇灑灑的單身貴族。
難不成還越活越回去,到這宋朝,還得卑躬屈膝,拿婚事做籌碼才成了?
——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陸辭面上挂着漫不經心的淡笑,前腳剛邁進堂屋的門檻,原本心不在焉地坐在主位上吃茶的主人家郭首義,立馬就站起身來,笑呵呵地迎了上去,親切道:“陸解元果真一表人才,豐神俊朗!”
他身着金紫衣服,身形卻不臃腫,倒顯幾分健碩。
陸辭得體地微笑着,依舊站得筆挺,不疾不徐地回道:“郭老丈過譽了。”
郭首義不禁一怔。
他之所以要出動那麽多健仆,自是有原因的。
一來是為了在不知對方有多少同伴的情況下,叫捉婿之行更有把握;二來是簇擁着人進門,于外人眼裏頗有氣勢,彰顯出自家對此事的重視來;再來,就是通過打個措手不及,小殺一些才子的傲氣和威風,亂亂對方心神。
他也做好了對方會氣急敗壞、惶恐不安的應對。
卻不料這位陸解元年紀頗輕,又生得一副讓人移不開眼的好模樣,卻沉穩端莊,舉止得體,絲毫沒有少年郎的輕浮躁氣。
哪怕被健仆挾來,也是悠悠然然,安之若素的從容,而未有他預想中的慌亂。
郭首義不由眼前一亮。
他親自走南闖北多年,将祖父輩留下的資産生生增加數倍,眼光不可謂不毒辣。
在聽明顯只為其俊美相貌和唬人氣度所懾服,芳心大動的小娘子所言時,他還以為會是個傲氣淩人,年輕氣盛的小郎君。
而如今在他看來,就憑對方的這份英爽的儀容和不俗的氣魄,哪怕這次不高中,也遲早要成國之重器,前途不可鬥量。
畢竟陸辭才十五歲,初次下場就已奪得解元之位,難道還等不起下次、或下下次嗎?
而如此才貌雙全的郎君,一旦高中,哪怕只是個同進士出身,也必然會被其他達官顯貴的人家搶破頭去,屆時絕對就輪不到他了。
那些炙手可熱的權貴家也好,家資巨萬、一擲千金的富賈家也罷,可都絕對不乏待嫁的女兒。
郭首義原只有三分的招婿心思,一下變作了十分的熱切。
打定主意要趁其還未至京城、名聲不顯時,趕緊來個捷足先登。
“若非我聽人說起,陸解元明日一早就将離開城池、赴京趕考,我也不至于這般迫切。”郭首義一臉誠懇,好似真有多歉意一般:“下仆只知我邀陸解元之心切,又皆是不曉事的粗人,難免粗魯了些,還望陸解元海涵,莫與他們計較了。”
陸辭微微一笑,并不言語。
郭首義于是就肯定了:對方年紀雖輕,卻絕不是能被三言兩語就讨好來,更不是輕易就糊弄得了的。
索性也不浪費時間尋什麽借口了,直截了當地詢道:“我惟一女,年方二八,相貌頗佳,品行亦宜,聞君子尚未婚娶,願配君子作妻,可乎?”
話一說完,他不等陸辭答複,便先向健仆們使了個眼色:“還不快将我為小娘子準備的嫁妝擡出來?”
于是在下一刻,隔壁廳中候着的仆人們魚貫而出,将他事前着人備好的妝奁擡了出來,不一會兒,這金燦燦的一個個箱籠,就擺滿了寬敞的正廳。
郭首義備了三個檔次的妝奁,因陸辭極合他心意,叫他起了志在必得的心,因此這下擡出來的,就是最上的那一檔次的了。
他擡了擡下巴,就有下人會意,将其中幾個箱籠打開,露出裏頭的绫羅綢緞,燦燦銀錠來。
他信心十足地笑道:“單這一箱,便裝有一百貫。将整屋加起,則不下千餘缗。”
如此厚的嫁妝,雖與郭家的總資産比起來,僅是小小的一部分,但只拿來招個尚未金榜題名的女婿,哪怕放在京城裏的争婿富商中,這等手筆,也能排到中間去了。
要換作一些心志不堅、窮苦日子過多了的寒門士子,此時怕早被這滿屋的金銀財寶給迷花了眼,不知所措了。
郭首義見陸辭沉默不言,以為好事将成,便心情頗好地問道:“如今,陸解元意下如何?”
陸辭微微一笑,終于開口了:“實不相瞞,一千貫錢雖多,小生卻也是出得起的。”
他行事素來低調,更喜財不露白,因此哪怕積蓄頗豐,也為了不引起外人過多注意,只陸續小筆購入田産,房屋也不往華麗裏裝飾,倒注重內部修繕,做些擴建罷了。
但總有需要高調的時候。
便是如今。
因陸辭所言非虛,自有十足底氣,況且他就算真在胡說八道,也能扯得臉不紅氣不喘,讓聽者為之信服。
郭首義下意識地就信了,他也不覺尴尬,甚至還有些欣喜。
他以為陸辭已然心動,只因家中也頗為富裕,眼界較高,委婉表示嫌少了,當場笑道:“是我太冒失了。既是陸解元這等大才,僅僅千缗,的确算不上厚重。我若加厚一層,備三千缗,往後也絕不叫陸解元為些錢財瑣務煩心,這樣如何?”
陸辭笑了,淡然有禮道:“多謝郭老丈厚愛。錢財再多,用得上的也就那麽多;我若真要用錢,憑我本事,不下三年,也能掙得。”
郭首義臉色微僵。
他并不怎麽懷疑陸辭的話,只是品出陸辭的言下之意,卻讓他高興不起來了。
陸辭卻不給他再開口的機會,也不看那能晃花人眼的滿地嫁妝,語調不疾不徐,卻是無比堅定:“我現不過過了發解試,正是篤心向學,籌備省試之時,豈能忘記自己讀過的聖賢之書,将自己當做可居奇貨,在富豪家中待價而沽?如此不顧婚姻六禮,不講廉恥,斯文掃地,風俗敗壞,只因貪圖富貴和權勢,就許諾婚姻,豈是大丈夫所應為!”
他說這番大義凜然的話時,氣勢一下将郭首義還未出口的诘問給徹底壓了過去,叫人都徹底呆住了。
陸辭卻還未說完,斂了唇角笑意後,重重地嘆了口氣,沉聲道:“如今世間盛行娶婦不問德行,而問資裝厚薄,與其謂之為士大夫婚姻,更似是驵儈奴婢之法!如此得來的妻室,又如何尊重得起因貪戀錢財而失了骨氣的夫君?如此得到的夫婿,又如何能證其性不怠惰貪鄙?仰仗婦財以為致富,依岳勢求取貴,即使飛黃騰達,亦注定為世人所鄙!我于讀書致仕之道上,不過剛剛起步,現就受重金迷惑,貪攀高枝,往後不思進取,又還有何顏面立于人世? ”
陸辭慷慨激昂地說完,直接不看對方目瞪口呆的神色,沉着臉最後道:“我粗親文學,本實凡庸。承蒙郭老丈厚愛,受之着實有愧。然細軟雖惑人,名節志向價更高,此事決計不可,還請莫要再提!”
言罷,屋中寂寂,竟全被震住,無人敢攔。
于是,一身‘傲骨铮铮’的這位清高解元,直接氣勢凜凜地拂袖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看到大家因為捉婿之事義憤填膺,我不得不重申一下,榜下捉婿為宋朝特有,可在當時真是非常非常普遍的一件事情。上至宰相,下至富商,都會這麽幹。哪怕捉婿的手段可能有些粗暴,但極少出現真的逼婚的(張堯佐不惜拿皇帝的意思來壓馮京,馮京也照樣拒絕沒啥事兒),而多是強行展示一番自己的財力勢力,以求打動對方。
榜下捉婿一開始只多出現在士大夫家,那是因為經過五代十國的亂世和宋初的花式打壓後,世家大族名存實亡,取而代之的是通過科舉取士出現的新貴。為了形成新的政治團體,就出現了大臣不停将女兒許配給新科士人的現象,在娶妻的那一刻,也就決定了日後的政治立場了。
因為宋時對商人十分寬容,到後來,富商們為了增加自己的政治資本,也加入角逐之中。他們許諾不了朝廷裏的支持,許諾不了光明前程,但一擲千金,簡單粗暴的價高者得,則很能打動寒門士人的心。
只不過根據央視的《大宋奇案·榜下捉婿》所列,但凡是跟名臣名相家結親的,後來也基本成為了名臣名相;跟富商巨賈結親的,則大多默默無聞;而位列奸臣傳的那些權臣們,包括秦桧、蔡京和張堯佐(宋仁宗時最受寵的張貴妃之父),榜下捉婿時全都受挫,無一不遭到了拒絕。而拒絕了他們的人,也沒有出啥事兒啦,起碼身家性命無礙的(讓秦桧顏面盡失的那位郭知運也沒被逼死)。拒絕了張堯佐,後來成為了名聲清正的宰相富弼女婿的那位狀元馮京,更是仕途不錯。
2.北宋朱彧的《萍州可談》:“近歲富商庸俗與厚藏者嫁女,亦于榜下捉婿,厚捉錢以餌士人,使之俯就,一婿至千餘缗。” 千餘缗=千餘貫錢
3.陸辭說的那些話,部分化用自司馬光的訓斥《司馬光·書儀(卷三)-婚儀》
4.古人結婚曾需經六禮,在宋時被簡化到只有說親、定親、迎親和成親四個步驟了。這讓一些士大夫感到十分不滿,認為俗化而不體面,徽宗時期更試圖恢複至六禮,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