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冬,昨天夜裏下了一場大雪,将整片大地籠罩在綿軟松厚的積雪中。

一顆柳樹光禿禿的立在雪地裏,褐黑色的枝桠柔軟的垂墜下來,卻不知為什麽一夜裏面都沒能拘住一點兒雪花。

平靜的天際忽然被一個圓鼓鼓又搖搖晃晃的身影劃破,眼見着那一個青年男子拳頭般大的圓球醉酒般的落到了垂柳頂上的一處枝桠上。

原來是只鳥兒,翅膀尾巴尖兒上帶着一點黑,其他地方則通體雪白,羽毛蓬松。一雙眼睛圓圓亮亮的,看着精巧憨氣。偏生還長得肉嘟嘟,好似輕輕用指尖戳倒便能在地上咕嚕咕嚕滾個不休,黑水水的眼睛又透出可憐氣,總之傻乎乎的。

冷風吹來,垂柳的枝桠被撥弄的來回輕晃,将那毫無防備的小鳥兒弄得腳下一滑,直直的撲騰,唧唧着叫十分驚慌的掉了下去。

棉厚的積雪被這白白的小肉球砸出一個大坑,好一會兒才有個腦袋從裏頭掙紮着鑽出來,須臾又洩氣一般的重新躺回到了雪堆裏頭。

冬早一路從山上飛下來,此時有些疲憊,加之心情低落,給雪裹住一點兒也不想起來。

“哎呀看看這是誰,醜八怪,醜八怪!”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在冬早的頭頂心響起來,冬早連忙站起來,有點窘迫的仰頭望去。

剛才他摔落的樹杈上此時停了一只大黑鳥,正指着冬早嘲笑,“連飛都不會飛,還敢叫自己鳥……”

冬早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努力的一下騰空飛了起來,身體鼓成了一個小球,一言不發的直愣愣朝着那大黑鳥飛去,大黑鳥給他吓了一跳,幾乎是落荒展翅飛走了。

走的時候還在罵,一連好幾裏地都能聽見那空氣中餘音袅袅的“醜八怪”三個字。

要說冬早,他是一只小雀精,似乎平平無奇。從前也是爹疼娘親兄弟和睦的,可三十年前他還是一只小雛鳥,玩耍時被自家兄弟一腳從鳥巢裏踹了出來,因緣際會被天上落下的一滴仙露砸中了腦袋,在地上昏睡了兩天後不僅沒死還開了靈識。別的小妖精花上五百年才有的功力到他這兒一眨眼糊裏糊塗的就得到了。

可這大概不算幸運,因為冬早的生活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醒來後他立刻唧唧叫着想要飛回鳥巢,誰知道父母已經不認他,不僅不喂他小蟲吃,還怒發沖冠的一路追打冬早,吓得冬早幾個月都沒敢回家。

後面等他再鼓起勇氣想回去看看時,冬天已經來了,家裏只剩下一個空空的鳥巢,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飛去了南邊。

冬早的母親沒有教導過他捉蟲的技法,他也還處在雛鳥轉向成鳥中間階段,平時別說抓個蟲吃,連飛的高點都費勁。而又由于身上帶有靈識的緣故,其他鳥兒都不願意接受他。

看起來的可憐一點的是捉着的小蟲時常被搶,可更讓冬早覺得可憐的是更多的鳥連理都不理他,甚至連許多捕食者都不靠近他,見了他就像是見了瘟神。比如剛才的大黑鳥,雖然身形是冬早的幾倍大,又成天愛奚落冬早,可是冬早真要上前時他卻又是很怕的。

他唯一有的朋友是這山中另外一個開了靈識的妖精,一只有六百多年修為的狐貍精,可狐貍精二十年前下山後沒再回來過。

冬早有一些生氣,但更多的是難過又沮喪。

對一切毫無頭緒的冬早覺得自己實在太愁了,眨眼過了三十年,這份愁緒一點兒也沒有消散掉,反而随着時間的累積成了一股更深的、亟待改變的怨念。

但愁歸愁,肚子還是要填飽的。冬早撲棱棱的揮動了兩下翅膀,準備飛到臨近的村莊裏碰碰運氣。

天氣蕭瑟,寒風吹過一陣帶到身上連骨頭縫都涼,村民們多半窩在家裏炕上,沒有願意出門的。可這會兒村東角的小樹林裏卻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冬早原本想到林子裏面找點吃的,卻意外看見有一男一女正摟在一處,兩個人的臉頰都紅成了猴子屁股,冬早覺得古怪極了。

他小心停在一根枝桠高頭往下看。

男人道,“三娘,你放心,等我跟着我爹去京城做生意回來以後就娶你!到時候讓你天天躺在家裏享福,一天,一天吃五頓雞鴨魚肉都不用自己動手!”

他的聲音随着激蕩的情感越說聲音越響,吓得那小娘子連忙捂住他的嘴巴。

“別說這些傻話,你回來若還記得我,我便心滿意足了……”

一天能吃五頓雞鴨魚肉,還不用自己動手,有這樣的好事?冬早低頭望了一眼自己空空的肚子,連忙一聲不響的繼續往下聽。

“怎麽會是傻話,你要當我的娘子,我自然就要讓你過上好日子,衣食不愁的。”

男子緊緊摟住懷中嬌羞不已的小娘子,在冬早歪頭注視下,兩人的嘴巴忽的粘在一起轉來轉去好像分不開了,在冬早看來有一點像是給雛鳥喂食的雌鳥。

冬早好奇又懵懂,卻他們前面說的那些話聽在了耳朵裏,原來做人娘子是有這麽多好處的嗎。

冬早沒有想到,後面還有更好的事。

男子和那小娘子喘着氣抱在一起,只聽他又道,“誰敢欺負你,你家裏人,往後都要問問我的拳頭,他們敢說你一句,我打的他們找不着北!我守着你一輩子。”

原來找相公還能有這樣的用處,冬早又認真的在心裏記了一筆。

男子說完,忽然聽見兩聲清脆的鳥叫,他擡頭一看,自己頭頂的枝桠上頭一只白胖胖的小鳥正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瞧。

即使只是一只鳥,那小娘子還是哎呀了一聲,羞于自己剛才大膽的舉動,一頭躲進了男子的懷中,埋首不肯出來。

“去去去!”男子撿起一根樹枝,随手扔向了冬早,“哪兒來的臭鳥。”

冬早這才趕緊展翅飛走了,他隐隐約約覺得自己有了點想法,可一時也理不出頭緒。

沒等冬早整理出點什麽,一走就是二十年的狐貍精不知怎麽從京城回來了。

狐貍精和他離開山裏的時候沒有什麽兩樣,不過皮毛明顯順滑了很多,油光發亮的,冬早居高臨下看的十分羨慕,心道:想必化成人形的時候就要越發俊俏了。

果然,狐貍此時瞬間變換形态,面貌何止是俊俏,以美豔概之也不過分。狐貍精斜倚在樹下仰頭看冬早時似笑非笑,眼底的光芒很溫和,“多年不見了,冬早。”

冬早不由得問他,“阿湖為什麽突然回家了?”

狐貍精阿湖擡手迎上飛下來的冬早,讓他站在自己的食指上,“不是說吃的不好麽,你怎麽越來越胖了?”

阿湖的指尖微微動了動,有些吃驚又忍不住笑,同時目光裏似乎有些懷疑那些冬早先前傳給他聽的話一般。

這哪裏像是個吃不好還天天挨打的模樣?

被這麽一問,若是冬早能化成人形,現下再厚的臉面也要漲得通紅了。他在阿湖的指尖上跳了兩下,細聲細氣的為自己着急辯駁道,“不是的,是羽毛長多了的緣故。”

“哦,”阿湖像是個勉強認同了冬早說法的樣子,并不在這個事情上多做糾結,然後往下才回答了冬早前面的問題,“我給自己找個了相公,現在等他從京城到山裏來迎我回去娶他。”

冬早還不懂嫁娶的分別,自然也不會細想狐貍精說的相公和自己認為的相公有什麽出入。當下只有些愣愣,“相,相公?”

又聽見有人說起這個,冬早連忙要打聽行情,“相公是你自己找的嗎?”

阿湖在樹下盤腿坐好,将冬早擺到自己面前,“我出山以後就和他在一起了,算是我自己找的吧。”

“相公難找嗎?”冬早小心翼翼的問。

狐貍一手托腮,閑适的看着冬早,“不算難找。”

冬早心裏羨慕極了,因為面前坐着的是狐貍精,他猶猶豫豫的和他袒露心跡,“那,我若是想找個相公,這容易嗎?”

話的後半句越說越輕,幾乎要變成氣音消失了。同時冬早身上的羽毛害羞的抖動了兩下,幾乎要将臉埋進自己的翅膀下面。

狐貍精長得那樣美,還能化人形,找個相公當然不難。冬早怕自己胖成了一個球,不會化形還吃的很多,天天還被叫醜八怪,做鳥時是個醜鳥,化形還能好看到那裏去呢,冬早自覺的是沒什麽拿得出手。

阿湖看着面前的小胖鳥黑湫湫的眼睛與圓滾滾的身子,笑了,忽略冬早的滿面糾結道,“這也不是很難的,你想找相公?”

“嗯!”冬早忙不疊點頭,不想在狐貍精面前太跌面,強裝道,“我也去山下村裏見識過一些,覺得找個相公對我極好的。”

他心裏因為狐貍精說找相公并不很難而稍稍恢複了一點兒自信。

狐貍精想了想冬早不太靈光的性格,深覺得方才那話可疑。然而阿湖也覺得他一個人在山裏被其他鳥兒欺負的挺可憐。想了想自己轉頭又要回京城去,不過是只鳥兒麽,帶上冬早再找個人喂鳥并不難,左右冬早要化成人形想來也要再幾十年,到時候該懂的他也就懂了。

阿湖于是說,“你若信得過我的眼光,到時候等我相公來接我時,我指一個人給你,你就過去飛到他的肩膀上,到時候我就讓他養着你便是了。”

冬早不敢相信,“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狐貍精撥亂了冬早額頭上的小呆毛,“你等着便是了。”

冬早因此陷入了甜蜜的等待中。

大約也沒多久,恐怕只有一兩天的功夫,遠處山腳下,大隊人馬簇擁着幾輛富貴堂皇的馬車浩浩蕩蕩的朝山上湧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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