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寶玉是她的心肝，黛玉也是她的寶貝兒。原想着他們能湊成一對兒，她能少操多少心。誰知道娘娘竟然下了這種谕，她可有點兒沒法子了，畢竟娘娘的谕她也不能違抗。而且這也正中王夫人下懷，就算想方設法改了，黛玉如何也難處的很。可惜了，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她也是啊。
這個都已經過去了，已經成了事實，不過等着成親而已。她擔心的，卻是另外幾件事情。頭一件，就是娘娘下谕的原因，她已經聽說了。這等事情，違抗聖意，只怕會招惹是非的。而且王夫人還借着這消息出去騙取好處，這不是将小事鬧大嗎？雖然娘娘這會兒懷了龍種，而且算命的說是個龍子，可也得小心點兒，好歹等瓜熟蒂落再得意不遲。雖然後位空缺，娘娘是宮裏頭一號得寵的，可萬事還得留有餘地，才是長久之計。
次一件兒，就是黛玉，她的心頭肉。一面想着她好起來，那多好，看着也喜氣，她自己也少受點兒罪。而且就算是給她找個婆家，也好看點兒，要不就這個樣子，那官媒也不好說呀。可，這會兒，又不想讓她好起來，否則只怕眼下就未必能熬得過去。
她老了，很多事情只能顧着一點兒是一點兒，對于此事，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各人随緣吧。官中空虛，她早都知道了，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圖個自己心裏痛快而已。否則真說出來，她也不能怎麽樣。日子還得過，賈府的面子還得顧，不這樣又能怎麽辦？
一大早老太太剛起來，王夫人就來給老太太省晨了。原來今天逢六，她準備入宮去見娘娘，順便給娘娘帶些東西去。
快過年了，娘娘那裏花銷大，自己那點兒俸祿是遠遠不夠的。雖然如今四處給她孝敬的也有點兒，但位置上去了，花銷更大。而且這會兒有身子，更得慎重。得趁着這當兒好好打點一下，以便能順利的産下龍子。如果日後運氣好，只怕正宮娘娘的位置也不遠了。
當然，王夫人往外透露消息斂財，也是娘娘同意過的。等熬過這一關，順利産下龍子，榮華富貴就會擋不住，哪裏還會擔心這麽點兒錢財？另外，透露的也只是幾家世交故舊。不過是本着一榮俱榮的意思，日後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等王夫人前腳走，寶玉後腳才來給老太太省晨，聽得太太走了，寶玉黏在賈母面前嬌癡了半天，才提出來想去看看林妹妹。這會兒襲人卧病在床，麝月還不至像襲人管的那麽緊，寶玉想趁機趕緊看看黛玉。老太太知道他不死心，還是讓他們自己說清楚，總比別個勸說強一百倍。而且他們自小的情分，看一看也不算過。
望着寶玉瘦削下去的臉和眼睛，賈母無奈的嘆息搖頭了好一會兒。真不知道如果當初沒讓他們在一塊兒，會不會好點兒。
寶玉得了賈母的應允，趕緊飛奔而去，唯恐遲了一步被太太回來瞧見，或者被襲人知道爬起來攔住，又或者還有別的什麽意外出來。
潇湘館內，黛玉難得睡了兩個更次，雖然氣色還是很差，但勉強比昨天看着能好點兒，還能自己爬起來，勉強喝了幾口粥，還喝了小半碗藥。雖然不多，不過紫鵑已經非常高興了。
紫鵑把碗給了春纖，又接過毛巾來給黛玉擦拭幹淨了，勸道：“姑娘要不再睡一會兒吧，補補覺，好的也快點兒。”
“不了，你去把我前些日子沒做完的荷包拿來，趁着我這會兒還行，趕緊做完了好送給寶玉。自從那年我鉸了那個，後來就再沒給他做過。大概我們的情分也是被我自己鉸了的，既然這樣，我只當補上一個。”眼前搖曳着雙蕊燭，黛玉的臉上也有了點兒淡淡的血色，口氣也輕松了好多。
“依我說，姑娘這會兒這樣，還是好好休息吧。寶二爺也不缺荷包，而且這會兒巴巴的給他做，不是沒得讓他傷心，惹得大家不自在嗎？寶二爺不自在，寶姑娘知道了也肯定不自在，如果太太知道了，只怕也給姑娘添不自在。”紫鵑趕緊勸道。寶玉的東西，都是襲人過手的，多了什麽少了什麽，她最清楚。而去年晴雯芳官她們的私房話太太知道的那麽清楚，園子裏誰個不知道？大概也只有寶玉還當那幾個是真的賢惠人吧。
“沒事兒，俗話說好聚好散，如果真的無緣，我哭也沒用。如今我想跟他說句話也不能夠，總覺得心裏膈應着。你放心，太太知道了也不能把我怎麽樣。寶姐姐是個明白的，才不會計較那麽多呢。”黛玉堅持道。
“寶姐姐也未必明白。妹妹好容易好些，有這心意就夠了，我也不要那些東西。只盼着妹妹好好兒的，我就心滿意足了。”黛玉話音剛落，寶玉便掀了簾子進來，見雪雁在後面緊跟着，黛玉吃驚，又趕緊解釋道，“妹妹還能惦記着我，是我三生有幸。這會兒好容易好點兒，可不敢累着了。”
“我累不累管你什麽事？要你操什麽心？”見了寶玉，黛玉面朝裏轉過身去，不想理他。
“妹妹這又何苦，我的心妹妹還有什麽不知道的。但凡能為妹妹去死，我一聲冤都不喊。今日好容易襲人病了，太太又進宮去見娘娘，我才能來一趟，妹妹還只不理我，日後來不了了，可又想得緊。”寶玉挨到黛玉床前坐下來，手足無措的說。
“誰想你了？你算什麽，不過就是個銀樣蠟槍頭，也不嫌寒碜。”黛玉心內五味雜陳，又不想說的太過，畢竟難得見一面。誰知順口說出這就來，動了寶玉的心。
“我也知道我沒用，天天圈在那裏，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唯有對妹妹的一片心，天知地知，如果妹妹想看，我現在就掏出來。”寶玉越說越哽噎難言，淚不由自主的滾滾而下。
“我也不用看你的心，自有愛看的人會去看的，你還是留着吧。”聽得寶玉哭，黛玉到底也忍不住，随手扔給她一條帕子。但心中愁結難受，難以抑制，順口又道：“你們是金玉良緣，命定的，我如何敢要你的心，被別人議論瞧不起？”
“什麽命定的，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是金玉姻緣，難道脖子上挂個金鎖玉佩就是金玉良緣？既然這樣，這不識好歹的玉我也不要了。誰愛要誰要去。”寶玉說着伸手就要去摘他的玉。黛玉趕忙伸手攔住，唯恐丢了或者怎麽地，可就罪過更大了。
寶玉見黛玉病弱奄奄的還使這麽大勁兒攔住他，抓着她的雙手更是痛哭起來，難解難分。黛玉也是兩眼發紅，勉強滴下幾滴淚來，心內酸澀難當。
寶玉把她手抓着放在心窩口，哭道：“這又何苦，都是為得這勞什子，無情無義無眼無珠的死物，不如不要它的好。要不是這個破東西，只怕也不用受這等罪……”
黛玉也抽噎不止，喉嚨癢的難受，一陣咳嗽，忽然又流下兩行淚來。
寶玉一邊兒給她拍着背順氣，一邊兒又拿帕子給她拭淚，忍住自己的哭，勸道：“妹妹別難過，我但凡有口氣兒，這心總是妹妹的。妹妹只管放心。”
“我要你心做什麽？你的心我知道，我的心你又何嘗不知道。既然今天大家都說開來，也好得很。不過這會兒你我有心也沒用，你還是好好兒的吧，別再颠三倒四了，我看着也放心些。日後也不用管我了，這樣就是死，我也死的幹淨些。”黛玉緩過氣兒來，慢慢的說道。
“妹妹這又何苦，妹妹好一日，我便好一日。如果妹妹死了，我做和尚去。”寶玉道。
“又做和尚，三回了呵。你那樣如何對得起寶姐姐，還有老太太，還有舅母？我死也不安心。只是最近雖然心裏難受，眼睛只是澀的很，淚卻少了，大概我也沒多少時候了。你要答應我好好兒的，我才放心。”黛玉好容易哭過一會，淚又幹了。
“妹妹好好兒的，我自然好好兒的；妹妹如果有事兒，我又如何獨活？豈不是太過殘忍了？這輩子我注定是個沒用的，連妹妹都護不住，還管別人做什麽？老太太太太自然有兒孫孝順，寶姐姐也是自作自受，怪不得我什麽。”寶玉忽然咬着嘴唇，恨恨的道。
“喲，今兒可是來齊了。”黛玉正要問緣故，忽然聽得外面一陣腳步聲，鳳姐兒高喊着随着探春惜春進來了。鳳姐兒過來坐在床邊拉着黛玉的手，打量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今天看着稍稍好點兒。如今年節下，大家忙的也顧不上，多有怠慢的，妹妹可得見諒。聽說這裏最近不是缺東就是少西的，這怎麽行。不說妹妹病着，就是尋常也不能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