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穿着半舊的夾襖,薛姨媽坐在床上,一直睡不着。寶釵見母親想心事,便趕緊過來陪伴排解。要說她還真是個孝順的女兒,自從父親去世,就收斂了小女兒的玩心,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為母親分憂解勞。
“媽又擔心什麽呢?”寶釵給薛姨媽倒來一杯熱茶,待薛姨媽喝了,将杯子重又放到桌子上,才過來鑽進被窩裏,體貼的問道。
“我還能擔心什麽。自從香菱沒了後你哥哥性情似乎又變了,一點兒都不知道收斂。你嫂子也是,整一個攪家星,家裏什麽時候安靜過?你現在也是。好好兒的你姨媽連這事兒都不幫忙,反而非要将你綁在賈府,唉……”薛姨媽一肚子煩心事兒,說不完。
“哥哥也還小,等再大些興許能好點兒。香菱是她命不好,人老實,一點兒不知道變通,也是嫂子跟她相克,兩人合不來。這事兒跟咱們沒關系,媽媽想開點兒,就別多擔心了。至于姨媽,既然她這樣對咱們,日後我多留個心眼兒,也未必就要吃大虧。”說起這事兒,寶釵是最忌諱懊惱傷心的。
“唉……也怪我當時心急,想着寶玉也是個知根知底兒的,而且你姨媽家着實不錯。選秀的事情一耽擱就是七八十來年,誰知道這會兒又興起來了。要早知道這樣,當初咱們不跟寶玉太好,或者媽媽不起這個頭,大概也就不會有今日之事了。”薛姨媽懊悔不已。
“此一時彼一時,當初我就跟媽媽說別太指望一頭了。而且姨媽為着她的好處,才不會顧別個呢,眼裏就只有娘娘和寶玉,就算蘭哥兒是她親孫子,都那麽不冷不熱的。咱們又算什麽?也怪我當初話沒說好,早知道會這樣,應該換句話說的。”寶釵後悔道。
“我的兒,你又怎麽沒說好了?我看是娘娘有私心。”薛姨媽道。
“我該早料到娘娘會這樣的。媽媽想,娘娘是見過我的,而且宮裏這種事情最常見了,她自然頭一件兒就想起這個來。我很該想法子哄過這一關,或者不讓姨媽告訴她,或者幹脆不說,拖到明年,到時候倉促來不及,聖旨下來,就再也改不了了。”寶釵咬着牙恨道。
“這事兒也拖不成啊,娘娘是一心要将你配給寶玉,怎麽拖?”薛姨媽嘆息道。
“這有何難?雖說是馬後炮。可當初如果我裝病,娘娘也不能把我怎麽樣,總不能霸王硬上弓啊。一拖一挨,日子也就過去了。這會兒可得另想法子,想好到底該怎麽辦才是。免得沒遂了咱們的願,還落下個奪人所愛的名聲。”寶釵一臉的悔不該。
“兒是說她?這又不是你的主意,別人怎麽會說。而且她一直依賴咱們,不會的。”薛姨媽搖頭道。
“那是以前,她覺得放心了,才那樣的。我得好好想想,看該怎麽辦才最穩妥。媽媽放心早點兒睡吧。大不了我過去當家,也不會讓媽媽為難的。”寶釵信心十足。
“鳳丫頭當家好好兒的,你怎麽當家?再怎麽說她還是你表姐,本事也不比你小。”薛姨媽搖頭道,一邊兒準備睡覺。煩心事兒說完,也就只能這樣了。
“那可不一定,她本事不是小,而是太大了。走着瞧吧。這會兒早點睡,沒準明兒我就有主意了,定不會讓媽媽失望的。”寶釵服侍薛姨媽睡下,才秉燭回房,繼續想辄去。
有人天生愛操心,有人天生就懶散。
操心分三種:一種是沒事兒瞎操心,一種是有事兒不得不操心,還有一種是此前種下的因,不得不為果操心。當然因果循環,有時候此果成彼因,無需細述。
懶散也分三種:一種是天生懶漢,燒餅挂在脖子上能餓死;一種是得過且過,手夠不着的懶得踮腳,差不多就行;還有一種,就是清靜無為。如果因為清靜無為而致垂拱,可是至高的境界,想來尋常人是難以企及的,但是在某一事上卻未必不可能。
比如說,你不作惡,就不用操心去描補,也不用擔心半夜鬼敲門,也不用擔心下地獄,這種省事兒得來的懶散,還是極多的。還有就是自己的事兒還有一半管不過來,因此從不惦記操心別人的事兒,因此也能得不少清閑。當然有人富貴命,凡事有丫頭婆子操心,她又與世無争,自然是最清閑的那個。如果還能将自己該做的幾件事兒理的井井有條,那就更閑了。
黛玉是懶散裏邊的集大成者,別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她自己的那幾件兒事情,因她尋常對丫頭婆子寬厚,因此丫頭婆子也就都替她想到做好了。至于別人的事情,她才懶得管呢。
都說寶釵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其實不然。寶釵并沒有挂起來,而是将這事兒放在心裏,事事做好打算,等到該說的時候自然前後穩妥圓活。黛玉才是真正高高挂起的,與她無關的事情幾乎不管,甚至理都懶得理。就算是與她有關的,有時候還不怎麽想管呢。要不憑着她那麽聰慧的,何以會落下這麽個名聲?
明明白白做自己,簡簡單單做事情,得過且過,能不管就不管,這才是黛玉尋常的心思。愛做的事情就一定要照着極致去做,就是一半年繡一個荷包,也要最好的。或者偶爾作詩一首,也必定要最有意境的。說來有趣兒,連她長的也是極致,她的病也是如此。
不過這會兒她大概已經好了,過小年的時候還下床到院子裏轉了一圈兒。但是想起佛爺的話,還有鳳姐兒等的交代,她沒有去給賈母請安。
雖然是平生第一次這麽裝假,不過既然大家說得鄭重其事,她就姑且裝一回吧。等躲過這一劫、身子完全好了再說。而且,園子裏的情形,總有一種肅殺的味道,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翻天覆地,蕩滌幹淨,沒準兒她還能躲過這一劫。
慢慢的翻着佛爺讓人送來的《大乘緣生論》,慢慢的念着:“煩惱業感報,報還生煩惱,煩惱複生業,亦由業有報。離惱何有業,離業何有報,無報則離惱,此三各寂滅。”有的能略微明白一點兒,有的則一知半解或者壓根兒就不懂。不過總覺得讀來有些意思,反複多看幾回,又是另一層意思,每次皆有不同。
掩卷而思,先想到的,是他的樣子。他竟然連這麽高深的佛經也知道,而且他說的大概也是這樣的。難道,他修行過?要不怎麽精通這麽深奧的佛理?不過看他的樣子,又有點兒不大像。關心的看着她,将世事解釋給她聽,還有,抱她起來,似乎,都那麽随性。
很奇怪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昨天有人送書來,黛玉還有些驚奇。因為園子角門上送書來的婆子說,那個人她不認識。黛玉打開書,只見裏面是兩片草葉子,尖兒搭在一起,當時就臉紅心跳不已。他當時說過會做下特殊的印記,才是他送來的東西。當時不過當他一句玩話,誰知道竟然是真的,而且竟然這麽特殊,這麽個特殊法。真是……不可思議!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兩片草葉子,看着不像尋常的草,靈動搖曳,卻從沒見過。但肯定是他。
沒有多一點兒的東西,甚至書裏也沒有別的,除了“緣生若正知,彼知空相應,緣生若不知,亦不知彼空”,剩下的,就是腦子裏的影跡。不可以色和音聲見他,那,該用什麽呢?
正想着悟着,見賈母來了。自從神醫走後,黛玉便日漸好起來,但沒什麽人來打攪她。探春和惜春偶爾來看看她,見黛玉還是懶懶的,想着她大病初愈,不過略坐片刻,也就走了。
鴛鴦扶着賈母在黛玉床前坐下來,見黛玉正在看書,賈母拉着她的手道:“才稍微好點兒,又這麽費神做什麽。今天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早起吃了一碗粥,剛還吃了點兒泡飯。”雪雁在一旁應道。
“這就好。聽說神醫只讓你這麽吃着,不讓吃別的,可是這話?”賈母還是想親口證實一下。對于這等方子,太過古怪,誰都好奇懷疑。
“神醫是這麽說的,而且最近感覺神清氣爽多了,大概他說的也沒錯。”黛玉點頭道。
“只要你感覺好就行,前幾日王太醫來了,想着你這是皇太後讓神醫看的,故而不曾來給你看。心裏如今感覺也好多了吧?”賈母言有所指。
“感覺淡多了,看看書,漸漸的,能略微松快些。”黛玉應道。
“那就好。許多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就像這病,等好了就別再惦記了,高高興興的。前兩日外祖母去北靜王府做客,太妃說想見見玉兒。太妃年紀大了,跟外祖母不相上下,尋常不出門,都是讓北靜王妃來的,玉兒也見過。太妃想趁吃年酒的時候來看看玉兒,能行嗎?”賈母慢慢說來,大概心裏還在算計着別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