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始
春夜的雨疏疏朗朗灑了一地,雨針刺到臉上也不覺得發寒,涓滴間都是北平大風沙裏少有的清潤之氣。趙公館的下仆們個個黑衣黑裳,作了西洋侍者的打扮,撐一柄尖頭黑雨傘往來穿梭,接引前來赴宴的諸位客人。連城的春雨裏,貿然出行的人難免有幾分窘迫,這時候教養高貴的上等人同撞了好運的暴發戶們就鮮明地區分開了:這樣的場合,他們就是賭上命也不會露出半點泥腿子的窘相的。
雪伊獨霸了雨傘,将侍者擠在後面,煩躁地以手指理弄着她的鬈發,臉上亮色的笑意卻粘得牢牢的,雨打不破風吹不開。她從前也是個貨真價實的千金小姐,家道中落後,原是沒資格再到這裏來的。然而她的美貌不會容許她一路淪落下去,于是她還是來了,從客人變成了酒宴上的一朵插花兒,美得奢華而刻板。黑色長發燙成一嘟嚕一嘟嚕葡萄串似的小卷,每一個彎弧裏都是一個幾欲醉死在她酒渦裏的男人。
一踏進宴會廳,便有相好的男人沖她暧昧一笑,蝴蝶撲花一樣奔過來。她打起精神正要承應,忽然肩頭一震,咔啦一響,一個身體硬成鐵板樣的男人直直撞過她就往前走,皮鞋踢上她腳踝,她覺得自己是傷着了,但那個男人絲毫不作停留。她怒氣沖沖地叫起來:“喂!你撞了人——就這樣無禮麽?”
後半截話像是給木匠用刨子一推,刨得聲軟了,氣短了,因為她看見那男人停下腳步,扭過臉來。滿廳煌煌的燈火都打在他的臉上,于是滿廳燈火都暗了,只有他雪白立體的五官奇跡般在黑暗中明亮起來。她忽然想起自己是認識這個人的。在他們認識的時候,她很年輕,他更年輕,不到青春期的一個男孩子,生得豔光熠熠,漂亮得像春日枝頭上剛揉出的花骨朵似的,嘴甜得舌頭上搽了蜜一樣。
姑婆說這樣的男人長大了一準是禍害,如今對了他這張臉,她也信然。雪伊的氣全消了,倒不是純粹犯了花癡,只是她記起這位少爺出身陸家,行三,父兄都是民國政府的勳貴,倒是好一副高門華第,炙手可熱的高枝。
“原來是陸三少爺,見了面也不打聲招呼,還一腳踩得我好痛!”她眯起眼,用小貓一樣的聲音半開玩笑地嗔怪。
男人銳利的目光刮過她俏麗臉蛋,眼中沒有一絲驚豔,但至少凝在他面上的那層冰是破開了,極絢爛的笑意于他臉容之上綻開,寒氣從冰殼之後撲棱棱地飛濺出來。他用新式的禮節同她握手,問道:“是林家的三姊姊麽?”
“你還記得我呀!”她笑逐顏開,舊日的稱呼敲在她心口,一陣暖又一陣發寒,連忙又道,“我如今有了個英文名,喚作雪伊,聽說玉典你是留洋歸來的高材生,咱們青年人就用青年人的稱呼吧!”
“那麽,托馬斯。”陸玉典爽快地朝自己一指。在這改名易姓的過程中,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洋名一披,那些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道德禮教便大可以抛開了。寒暄不過幾句,陸玉典便拿一雙黑琉璃樣的眼睛殷殷地望了她問:“聽說雪伊小姐到哪裏都最是吃得開,跟京師警察廳的趙廳長也很是相熟,不知今晚可否替我引薦一下?”
雪伊略微有些吃驚。她和趙祖德的關系雖不是什麽隐秘,但也不可以輕易地揭開窗戶紙,暴露在人言可畏的日光下。況且他們男人間的交際,不是沾着血腥味就是沾着銅臭味的往來,關她一個菟絲花般的女子什麽事?她只想安穩度日,把她的根牢牢紮進土裏,哪怕裏面有腐臭腥穢,只要能供給她養料,她便有熏熏然的快活。
陸玉典仍舊在笑。雪伊的遲疑明晃晃落在他眼睛裏,卻像落在玻璃燈罩上的影子一樣被他堅而又堅地隔離在眼神之外。“趙廳長同我的大哥原也是舊識了,我這次前去是奉了大哥的囑托,只是還需要個由頭……”
他嘴角的弧度極淺,笑意卻極深,蜘蛛網一樣千絲萬縷地籠過來,罩住她不得脫身。雪伊想要推拒,他卻話鋒一轉,突兀地同她講起了她弟弟。她也是知道的,如果能賣陸家一個人情,她那不成器小弟的前程……三言兩語間,他将她所有的顧慮都擊破了。最後雪伊沖他虛虛軟軟地一笑,身不由己繳了械。
對于趙祖德來說,這不能算是一個輕松閑适的夜晚。北平大大小小的案子還擺在那裏,如山一樣壓在他肩上。執政府正當風雨之際,經手的案子裏鮮血也流得日賽一日的多,肩上壓着的大山頭流下血色的瀑布……他往下溺得越深,就越想逃開,逃到美酒、豪賭和女人柔軟的懷抱裏去。但今夜,這個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晚上,他的女人卻把麻煩徑直領到他面前來。
這麻煩生得倒是一副好皮相。白淨生光的臉,精描細繪的五官,像是白紙紮的一個偶人,巧匠塗出的好畫。但那寬肩長腿和洋人般的凹凸輪廓,又讓這紙人有了西洋雕塑般的精神氣。陸家的三少爺,風光一向都是在交際場上,在家中只是個擺設……
陸家老爺子,國民政府的前總理,雖說是下野了,聲威依舊赫赫,一手把大兒子捧成了炙手可熱的政壇新星,只有對上這個三兒子,萬般的招數都沒處使。帶他去拜觐議長,考校他學識時不免談起了國政。陸老爺子有心讓兒子賣弄,孰料這小子一張嘴吐出的不是溢美之詞,字字句句都極盡刁酸,諷得新政一無是處,在坐諸位大老爺臉面盡失,從此也自絕了升遷之路。
趙廳長不耐理會這刺兒頭,只打算以官話應付過去。何況這纨绔的來意,竟是要為前日裏逮捕的一個學生開脫,要将他釋出去——這樣荒唐的請求!趙廳長臉上橫肉擰動,勾兌出一個冷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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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玉典也回應以笑,兩片薄唇活像是兩扇小小的柳葉刀刃,弧線缱绻,卻能要人命。他說,動蕩之秋,這樣一件稀松平常的小案呈到您這裏來,真的只是碰巧麽?鬧事、□□、結社、印報刊的學生千千萬萬,為何獨獨這一回的處理要過您的眼?
“至于城中議論不休的間諜雲雲,我不巧正好也知道一些隐情……”他躬身低語,吹出的氣息像低徊的蛇一樣游過去,縛緊對面男人那具養尊處優、外強中幹的身軀。甚麽隐情!趙祖德原以為自己會嗤之以鼻,不耐煩繼續奉陪這個公子哥兒,但他發現此刻他完全做不到。這場忙裏偷閑的宴會徹底毀了,他給一條毒蛇纏上了,冷血的蛇眼,咄咄逼人的蛇信……最後他能做的只有擦擦汗,告訴他說:“我們換個适宜說話的地方再談吧。”
雪伊不清楚他們具體都談了些什麽,但她猜應當是陸玉典大獲全勝,畢竟趙祖德回來時失魂落魄,臉色蠟黃,整個人活像只過秋的柚子,龐大的身軀縮得皺皺巴巴的。看得她一面嫌惡,一面又從難得的優越中翻出來點女性的憐憫:這可憐的男人!他庸庸碌碌,毫無野心,倘若沒有前回的大清洗,萬萬輪不到他坐上那個惹人欽羨、又危如累卵的位置。他的命不會太久了!她泠泠地想着,亂世裏出風頭的人,都是戲臺上的皮影兒,線一提就死了……像她這樣野花野草樣的女人,反而能搏出一個生機。
寒風刷刷撲過來,抻開了無數尖利抓人的爪子。她緊一緊領子,覺得自己在外面是待得太久了,應當回到那衣香袅袅、鬓影搖搖的筵席中去。一轉身,她看見陸玉典正舉步從那長長長長的回廊走來,皮鞋擊在镌着古中國瑞獸的大理石地板上,發出鐘磬一樣洪亮綿長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在她心裏回響。
他禮貌地同她致謝,道別,步子方舉,忽然眉頭一擰,伸出手指探向她耳垂上顫巍巍的珍珠,将她欲墜不墜的耳環扶回原處,定定望了一眼,珠光俏生生地在豐盈肌膚上搖來蕩去,烏黑的發旋安安穩穩襯在泛光的濃白下面,黑夜中發亮的新雪……很久之前的雪夜……有回憶無端在他心頭閃過,指尖一跳就縮了回去。“珠寶果然還是襯你這樣的美人。”
他口中的調笑一向是說慣了的,聽在她耳中卻像是蘊着一個極深極深的漩渦,直要吸得她掉進去。其實這男人倒真是上上選,家世顯赫,樹大根深,母親是大銀行家的獨女,又有風度……然而這绮想畢竟只出現了一瞬,就給她自己生生地掐滅了。
陸玉典冰刻似的俊秀臉孔近在咫尺,呼吸卻一絲不亂,一雙眼注視人的時候,目光卻像爐上游絲般的香煙一樣飄游過去,去很遠的地方。隔簾的香,要爬過簾中的美人和低垂的簾子,去尋它要尋的人,直到焚盡此生……她玲珑的心思并不是只用來轉些污糟念頭的,只這一眼她便猜得出,他的一生不會斷送在她的身上,一如她的一生也不該為他斷送。
“這麽早就回去呀!路上可得當心了,最近的日子不大太平!時世可是一日比一日更壞了。”雪伊絮絮念着,忽然想起這回的人情可還沒向他讨,連忙揚聲笑道:“托馬斯,都說你家裏的沙龍辦得極好,俊彥雲集,下回可要引姊姊去開開眼吶!”
陸玉典遙遙地應了,隔着呼喇喇的大風她也聽不清楚,只看得見一個挺拔孤峭的影子背着公館裏的滿堂燈火,穿過庭前林木投下的郁郁濃蔭,奔向無星無月、幽暗阒寂的夜色之中。雨淙淙地下着,夜幕被淋得透濕,像一床烏油油濕沉沉的緞子蒙在人頭頂,掙也掙不脫,只有那背影越奔越疾,像一柄快刀要将它劈開。
雪伊跺了跺腳,回轉宴會中去。有奇怪的念頭在她心中一閃一閃,像敲着一面小鐘,一下又一下:這個人情或許她是等不到他還了。那張天仙神佛一樣的面孔掠過心頭,她霍地一回首,然而天色已太晚了,玻璃窗外只有昏天昏地的雨,瓢潑世界裏漲滿了濃稠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