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囹圄夜
北平的監獄是仿洋人的制式造的,相較前清,看起來總歸是要正義光明許多。但執政府的管理畢竟與洋人不可同日而語,制度或許是同樣的制度,人卻不是一樣的人。所有監獄裏有的那些肮髒、卑瑣、隐秘、不可為外人道的種種,都在這裏欣欣然滋生。從羁押重犯的大監獄,到應付特殊時期湧現的無數政治犯的臨時監獄,大抵都是一張畫片拓出來的模樣——恰恰适合作為西洋人報刊上中國沉痛紀實的配圖,觸目驚心,發人深省。
顧青讓在木條長凳上蜷縮了半晚上,怎麽也睡不着。隔牆傳來斷斷續續的哀聲,比起蟲豸的夜啼還要微弱得多,但落在他耳朵裏卻炸得像雷,刺得像針。連夜不息的、密密麻麻釘來的針。他好似睡在猙獰的釘板上,每一次翻身都落得個百孔千瘡。泥地上翻騰起奇異的臭味,翻遍北平城裏多少無人涉足的角落,也再找不出這樣獨屬于監獄的惡臭。顧青讓緊緊閉着眼睛,合着嘴巴,也恨不得合住鼻子,把自己扣成硬實的蚌殼,寧可窒息,也不要去細思那臭味裏雜過多少罪惡者或無辜者的血和淚。
鐵鎖哐啷啷掉下來,有腳步聲噼啪砸在凹凸泥地上,顧青讓警醒地揚頭,一束熾亮的手電光上晃下晃,灼痛了他眼睛。獄警吊着副粗嗓門吼他:“有人探監!起來!”這樣無望的場合,竟然還會有人來看他,偏偏還是在夜裏。簡直是場光怪陸離的夢,到了白天,也就是說再過上幾個時辰,他就該醒了、忘了。手電筒的光直直打過來,礦洞中的探照燈一樣。背光處浮着個瘦瘦長長的人影,影子那張臉孔也渾像個夢,神祇般莅臨在這枯死的土地上。
這荒涼的牢獄,這靜寂的夜,也只有這個人會來看他,他原該想到。
獄警呼喝着顧青讓趕他起來,扭頭對上門口的人卻一下擰彎了身板,從臉上習慣了吆五喝六的橫肉裏奮力擠出低三下四的谄媚來,把油油的笑奉給他:“長官,您盡管在這兒待着吧,我給您望風!只是這賤地兒陰氣太重,怕折了您這樣的貴人,天亮之前就請回吧!”
顧青讓動了動皲裂起泡的嘴唇,吹出一口帶着血味的空氣,但是發不出聲。獄警胖大的影子漸漸縮小至消失,門口那颀長挺拔的影子倒是一徑擴張起來,直到在他的視野裏無窮大。陸玉典俯下身,英俊迫人的臉孔上散出陣陣雨夜的寒氣,砭過他肌膚。他們貼得很近,可是又那樣遠,隔着許許多多的溫度與距離。
“他們拷問過你了嗎?”陸玉典拿兩根手指輕輕擦過顧青讓臉上的傷口,羽毛搔過一樣絲絲縷縷的癢。血口子有些破了,悄悄地疼起來。顧青讓往後縮了一縮,說:“還受得住。”
“還受得住?”陸玉典定定瞧着他,忽而笑起來,彬彬有禮的、克制的笑,但那克制在慢慢開裂,是一尊冰裂的青瓷。他的聲音繃得像弦,有火花像脫了調的音符一樣上下叮咚,然後在他們對視的那一刻徹底斷開:“你當你現在還全須全尾活着,是誰的功勞?”
顧青讓有些心慌,他不是沒料想過現下的情景,可他怕見那雙眼睛。他振開嗓子,竭力放聲:“我用不着你替我活動,給我求情!”這話一沖出口,他渾身的血脈也仿佛被沖斷了,血流決堤。一面痛着,一面聲音益發高昂起來:“我是為了革命的理想,自願投身到反抗□□的學生運動中的。軍政府以反動的罪名将我下獄,也是我不得不做出的犧牲……倘若我通過和你的私人關系買賄脫罪,抛下同一戰線的戰友,向從前深惡痛絕的軍政府卑躬屈膝,自污求活,那我還有什麽臉面繼續奮鬥、繼續站在這片土地上?”
陸玉典的眼神在他身上晃過一圈,仿如若即若離的蛛網,纏纏綿綿的游絲,想要縛住他,卻又總是無力為繼。他瘦了,那張總是叫人辨不出年齡的孩兒面上也有了突出的輪廓,完完全全是個青年人了,鼻梁□□,下颌略嫌委婉的線條也伸展得尤為利落,秀逸眉骨下的兩只眼睛如此明亮,仿佛是誤堕這網籠的一只蒼鷹。孤棱棱的,要抖開他的翅膀,任他用再多的金絲織成籠子,也困不住他了。
鬥室之中的寂靜便如更漏裏的沙一般慢慢地流。陸玉典摘下黑呢帽子,套在指尖上悠悠地轉。他在等,等顧青讓身上那驟然噴發的氣焰和熱血一點點冷下去。唯有在寒涼如此夜的世界裏,他們才能站在同一條地平線上交談。一滴盈盈的汗珠滑過顧青讓的臉頰,沖開灰塵血跡,底下的肌膚尚且是光潤的。陸玉典忽然笑了笑,拿手指替他揩去臉上的汗珠,說:“你真是個傻子。”
顧青讓很想跳起來推開他,駁斥他,然而他終于沒有這樣做。他熟悉陸玉典或許和陸玉典熟悉他一樣多,當陸玉典蹙起眉,用他慣有的刻薄語調冷嘲熱諷的時候,他倒是能精神頭十足地同他對罵,但當陸玉典陰晴不定地笑起來,語氣漫不經心地跳躍着,他反而被吓得有些疑怯。那個男人閃閃爍爍的眼神是隔了白紗罩子的火燭,在他心裏投下不停搖晃不停流轉的影子。他讀不懂他,可又舍不得不懂他。
“你別取笑我。這不是可以任你玩笑的小事。”他輕聲說。
“我說這話可是認認真真的。你自己明明說了,民國政府是污髒的,行的是□□,幹的是貪贓枉法的事。你卻甘心為着這麽個朝廷,窩囊赴死。手裏是清白的,履歷也是清白的。只因他們要你死,你就死了……這還不是個傻子?!我且問你,你加入反動黨,偷偷和南邊聯系,替蘇紀青、何瞬生傳遞消息,這些罪名裏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顧青讓的心律稍稍失了衡。他擡頭看看陸玉典,這個男人自打闖進他人生的第一天起就始終是風度翩翩的樣子,金玉衣冠香塵車馬,無數金錢豪擲出的矜貴。而今他的眼底也有血絲了。是他顧青讓親手将雲栽露種的香葩移出了仙闕,丢到血淋淋的塵世中。若是當初不曾有過交集,如今他們也不必困囿于自己親手纏上的枷鎖。
“問了又如何?就算是圈套,也是我心甘情願跳下去的圈套。況且我也不要你用你的方式救我……有悖我的良心!你走吧,我們志不同,道不合,往後糾纏下去也不會有個結果……”說到結果兩個字,他的心髒便咔地一響,仿佛留聲機的指針錯跳一格,從此預錄好的所有音符都無法可解,“你為什麽不走呢……現在離開,告別監獄,還有其它所有你不該去的地方。回家去,你還可以安安生生地當你的大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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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玉典噗嗤一笑,兩手插回褲袋中去,站直了身微微歪着頭看他,嘴角挂着一絲說不清是熱是冷的笑意。“你從前不是頂讨厭我的少爺做派的嗎?說我只圖安逸享樂,不知國事多艱,不通民生疾苦,與國之蛀蟲等類……怎麽今日偏偏要我縮回去當那沒心沒肺的米蟲了呢?晚了,我告訴你,晚了。從我遇見你的那天起,就是晚了。你有那麽多次反悔的機會,為什麽偏偏要等到今天才後悔?”
顧青讓的眼前一陣發昏,昏昏的房間,昏昏的月亮,缺了氣血。陸玉典朦朦胧胧的聲音籠在他耳朵外面,帶點悲傷地哄他:“從來都是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知會我一聲都不成嗎?我連一個知道真相的權利都沒有麽?”
這不該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但那個人一來,所有的私情暗恨、說不清道不破的心事都來了,悵來了,愁來了,千頭萬緒都來了,傾山倒海一樣來了。顧青讓低下頭不看他,盯着自己腳尖,恰恰瞧見地板上裂了一條縫,衣線那麽長、那麽粗,偏偏就隔在他們兩人中間。一直以來他們之間都隔着這麽一條線……舉足可越的線……王母金釵袅袅的一劃,凡人興嘆的銀河,不可求思的漢水……他忽然心裏一酸,幾不可聞地道:“我告訴你就是。聽完了便走罷。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故事。”
烽煙遍地的年月裏,年年月月都有這樣的故事。熱血上了頭的青年,報國無門,走投無路,然而總還沒有被現實處處的鐵壁傾軋至死,聚在一起要從荊棘中開辟出一條救國之路。那年頭新思想新主義跟遍地的軍閥流寇一樣多,革命的呼號更是從來沒有停過,風水輪流轉,革了這個的命又該去革那個。然而顧青讓兜兜轉轉,終于是找到了那個在他看來值得為之舉身赴死的真理。起先只是跟着發傳單,在學生中搞搞宣傳,組織組織□□鬧事,再後來有了機會接觸到真正的幹部,但也只是遠遠地仰慕着,熱忱卻鮮少親近。
蘇紀青是留蘇歸來的年輕學問家,為報社撰文,對顧青讓來說是亦師亦友的人物。何瞬生在軍政府任職,但為人孤直耿介,與上司政見不合,是以不受重用,與蘇紀青乃是義氣之交。南邊兩黨聯合要推翻虛有其表的軍政府,蘇紀青成功策反自己友人,并說服他提供自己原崗位上的情報,組織營救身陷大獄的戰友,其中包括一位著名的文藝工作者、同道中的一面精神旗幟。然而大事未竟,自己倒先折了進去。顧青讓在他們的計劃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環,一個意外插曲,那時他知道的事情甚至還不如入獄後接受審訊時了解的多。
“……原本應該給他們發信號的同志出了意外,情況緊急,蘇先生只能找我頂上。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們給我的東西是什麽。但蘇先生告訴我,此行雖有風險,前途未蔔,然一旦功成,救的便是不知多少同道與無辜百姓的性命。我答應他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今天。事敗至此,也決無悔意。”
起起伏伏的故事,多少人流血,多少人死,一根煙的時間便講盡了。陸玉典動動袖子,松活松活手腕,好像要似撣掉煙灰那樣撣走所有不快的東西。“同蘇紀青的供詞差不離,”他淡淡地笑,“他還是想保你的。你在他那裏是個無辜受牽連的學生,他于心有愧,于心不忍。不過這樣一來,我要救你就好辦多了。”
顧青讓一下子揚起頭,沖他叫道:“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不要你來蹚這攤子渾水!”陸玉典終于笑出了聲,唇角仿佛開出了一串鈴蘭,是數日裏難得一見的輕松歡愉。“我不是告訴過你,來不及了嗎?我已經尋到京師警察廳長,告知他你是我舅舅——中國銀行行長宋瑞理——的私生子,他本人不便出面,但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就死。橫豎你只是個學生,來不及鑄成大錯,主犯也無意攀咬,尚有全身而退的餘地……”
他話音未落,顧青讓便梗着脖子吼了起來:“你怎麽……這種事上都敢扯謊!我不領你的情!你現在抽身,發誓不再插手,我還可以原諒你……”他的心擂成一把戰鼓,陸玉典的話又渾似一柄重錘,一聲聲敲得他頭裂顱碎,魄散神飛。他不該聽信他那溫柔的,事情落到了最後,總還是他被他命中的冤家架着上了梁山……
嘴唇揉在一處,軟得像是飛蟲陷進了黏黏的蛛網,燙得像是蛾子挺身撲入了執妄的火。再尖厲的聲音都被那繞指柔的唇捂得平整破碎了。陸玉典兩手摁住顧青讓的肩膀,俯身吻下去,優雅利落得像是一個探戈的姿勢。深深深深的吻,用剝奪空氣的方式摧毀理智。顧青讓先是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旋即絕望地閉上,勢要擋住陸玉典投在他瞳孔深處的影子。
一滴淚自他皺緊的眼角滑落,跌入陸玉典肩上大衣厚實的呢子絨中,一瞬便淹沒、蒸發了,像一聲灼燙的、無望的嘆息。
過了地老天荒那麽長的一瞬,兩人身子才分開。但有些東西便如血中之血,再也牽扯不開。他們是一條藤上并蒂相生的兩條蔓。顧青讓喘着粗氣,心底茫茫的一片,或許他此刻應該将陸玉典斥責一通,但他實在是累了。要推開那人,一次次的,太累了。
“我抽不了身了。你要是現在翻供,說一切都是我信口胡柴,那麽死的就該是我了。如果你真的恨我到如此地步,我也不介意做你英雄路上的犧牲。”
“你一定要做到如此地步?”顧青讓慢慢地說,心裏的酸楚快要傾翻了,一把淹沒這個稀裏糊塗、荒裏荒唐的世界,“是我自己犯傻,作甚麽要搭上你?”
陸玉典深深凝望着他,臉上那層戲谑輕慢的面具漸漸剝落,透出鮮明彩繪後的那股疲倦與落寞來。他說:“就是傻子也該明白啊……除了你,難道我還為着別的什麽?我和你的命,從來都連在一塊兒,不能同生,就只有同死。我心裏眼裏都只有你,沒了心,還活在這個叫人齒冷的世道上做什麽?”
慘白慘白的月光擠進一格格的小窗,在淩亂的泥地上鋪成一匹涼緞。兩個年輕人蜷在角落裏,緊緊擁在一起,宛如秋風枯枝上瑟瑟依偎的兩只麻雀。輕輕的嗚咽聲回蕩在鬥室中,像斷斷續續的笳聲,深曲委婉。顧青讓滿是塵土血跡的臉龐埋在陸玉典的頸窩處,一下一下地蹭着,蹭到兩人身上都盡是污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