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緣起
顧青讓究竟是哪一天遇見的陸玉典,具體日子已記不清了。只依稀想得起那是在一個晴好天氣,牆頭院內的玉蘭花都開了,滿街滿城都盈盈飄着白玉蘭香。自他奔赴北平求學以來,鮮少見到這座端嚴莊肅的城池露出這樣清新溫婉的一面,使他想起了自己遠在南國的故鄉。
學生們擁擁鬧鬧地前進,擠滿了整條長街,女學生的黑布裙子邊角飛起來,他忙不疊地避開。他新剃了青年中時興的發式,短發像春日枝頭堆滿的春芽一樣絨絨地貼在頭皮上,稚嫩的臉皮也是絨絨的,白皙上泛着兩團紅。這一天他跟着學長的腳步前進,揮舞着不甚有力的年輕的手臂,口號喊得潑天響,心髒跳得幾欲搏出胸膛,全然不知風暴将至,意外将臨。
他此生的變故正在咫尺之外等他。衣冠楚楚的陸三少爺,盛裝要去赴一位風流小姐的約。不幸汽車碰上了學生□□塞路,意欲改道,又幾乎迎面沖撞了被擠出人群之外的顧青讓。汽車喇叭嘟嘟直鳴,顧青讓一個踉跄跌倒在地,腳上劃得鮮血長流,驚魂還未落回腔子裏,一擡眼就看見了車窗裏的那個人。
陸玉典着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身形颀長健美而不失力量,與車外瘦骨伶仃的窮苦書生們絕不相類。側戴着洋式的禮帽,別有一種新世紀的“側帽風流”。隔着玻璃窗他望見陸玉典的臉,光影貼在分明浮凸的輪廓上,只餘黑白兩色,拿個相框裁一裁,就是他此生見過最迷人的電影畫面。
只可惜容顏如金玉,內裏未必不是敗絮一捧。陸玉典降下車窗,漠然掃視過來,眼神裏是真真正正貴族的傲慢,目他人如塵土,而自己毫無所覺。“走路仔細着點!小家夥,給車撞了可是要死人的。”他如是說。“好好上你的學不成嗎,非要跑到大街上來亂晃?北平的路,可沒那麽好走呀。”說話時他眼皮一掀,長長睫毛刀叢一樣刺向裝滿熱血青年的大街。
那日子正是最最敏感的時候,偏顧青讓又是個最最敏感的人。這話給他一聽,言外之意一觸即通,立時便搓出了火氣。他朗聲道:“我輩今日聚集在此,不是一時魯莽,而是長久義憤,身為中華民國公民,自有憂國之心。閣下即便政見不同,也不必口舌相譏!”
陸玉典的目光終于掃回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這個衣衫寒窘的少年。他還沒從地上爬起來,小腿上血痕一道道,紅白交錯,肌膚倒是很柔軟,面龐也柔和,水百合似的線條看起來幾乎像個女孩子,但是眼睛明亮得燒人,是新燃起來的紅炭那般的明亮。
他還未來得及反唇相譏,顧青讓也還未來得及繃緊脊背,然後——然後便是一聲槍響,又一聲,無數聲,年輕的驚叫和哀嚎震動長街,北平城裏忽忽飛起無數沖天哀啼的鴉群。
兩人都霍然變了臉色。顧青讓恍恍惚惚,一時竟不知身處何地,是何世界。人潮隆隆壓過來,陸玉典瞥了顧青讓的傷腿一眼,一把擰開車門拉了他上來,厲聲下令:“快走!”
原來只消一聲槍響,整個世界便可以颠倒過來,黑的不是黑的,白的也不是白的,唯一看得分明的只有那紅紅的,紅紅的血……他的同窗們,戰友們都倒下了,此刻牽着他手一路回撤的是方才他還想着要與之當街罵戰的男人。那人竟然有一句話說對了:北平的路不是那麽好走的!乘汽車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困在四四方方的逼仄的小盒子裏,窗外模模糊糊的街景飛快地向窗子後倒下去,一排一排像垮掉的老墳。冷汗哧溜溜地下,只有握住他的那只手還有點溫度,盡管微微發顫,但還是帶着生命的力與熱。生命,現下唯一的安慰了。
到了醫院,西洋醫生替顧青讓纏好繃帶,陸玉典付了醫藥費。顧青讓讷讷道謝,陸玉典看也不耐煩看他一眼,揮揮手便走。只在舉步前略微回了回頭,扔下句話:“如果有人盤問起你的行蹤,就說今日跟着陸三出去見見世面,不曾參與鬧事。可別再提你那番憂國憂民的蠢話了。”
陸三。第一次聽見這名字時,他死也料想不到将來他們還會有那樣深、那樣無法擺脫的交集。出身大家族的名門公子,和他這種寒門出身的窮學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但他和陸三少爺有交情的流言不知何時就傳了起來,連帶着學校中的閥閱子弟們待他的态度也熱絡了許多。
這樣想來,他們學會上的重逢,或許不是僥幸巧合,而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大學裏幾位教授建了個知新社,鼓勵學生們溫故知新,博采中西文化之所長,顧青讓身為優等生中的積極分子,自然踴躍入社。那一日學社高層延請幾位留學生過來為大家教授經驗,陸玉典赫然名列其中。許是聽信了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被遣去接待他的正是顧青讓。只是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個脂粉叢錦繡堆中的貴公子,居然也是能在名家雲集的學會上對談如流的人物。
春風迤迤,林蔭簌簌,日光抖下的片片碎影都披在他身上,怡然入畫圖。陸玉典今次特地穿了一身長衫,絲綢抖起來如水一般,做足了中國讀書人的氣派。但他講述的卻是極遙遠的,面目不清的西方。那裏高樓連雲,一片片磚瓦都是冰冷的、數百年前的石頭;那裏的男人們身高體壯,行事放浪,從來不知何為道學;那裏的女人們奔放熱情,能同男人一樣穿着□□的裝束自若地走在大街上,去愛任何自己想愛的人,但又決不會為了失落的愛情守貞。他講的都是些市井俚俗的趣談,對異國風俗涉獵頗廣,對他國文化卻興趣寥寥。顧青讓聽得着了迷,他從前只曉得外國人寫過很多書本,懂得很多技術,卻未曾真正的了解過,原來他們也生活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活潑潑地生活着,愛人也恨人。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一如他對陸玉典的激賞。座中原有與陸三少相看兩厭的人,三言兩語便陰刻起來,道:“三少爺留洋留了這些年,見識的原來都是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我見旁人留學,回來都學貫中西,三少貫通中西的怕是只有吃喝玩樂的本事。”
陸玉典素來沒有嘴上饒人的時候,長眉一挑便冷笑應道:“書本上的道理,但憑閣下賜教,我自然應和。只是‘紙上得來終覺淺’,全中國這麽多書生,萬千張嘴萬千條道理,可有一個是真正拿腳踩過他們要開的路的?一個個閉門造車,越是挑剔就越是偏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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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說得重了,立刻便有人接過話鋒,沖入論戰。不妙的是,陸玉典同先前發言的某君都不是太有涵養的人,吐字間濃煙滾滾火氣騰騰。陸玉典占着上風,倒也不曾如何,某君卻已按捺不住,抓起案上的茶杯便擲将過去。其時顧青讓正立在一旁,聽他們吵架聽得額上青筋浮凸。幾乎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連思索都來不及,他合身一擋,淋淋漓漓的茶水就濺了他一身,細瓷茶杯的碎片叮叮當當跌到地上,滿室俱靜。
這一回不歡而散,陸玉典樂得沒有下回。他同知新社的緣分是到頭了,但同顧青讓的緣分,才剛剛開始。那天他見顧青讓窘迫地找出一件破爛外套披在身上,猜測他委實沒有更見得人的衣服了,索性便直接帶他去自己常去的服裝店挑衣服,償還這“一茶之恩”。
裁縫的軟尺纏上少年局促青澀的肢體,一如毒藤悠然爬上剛剛抽枝的春樹那柔韌的枝幹。陸玉典眯起眼看着穿衣鏡裏纖長的影子,目光一路追索,喉頭竟然有些發緊。他回過神來,愕然笑笑,心想自己真是憋得久了,對上随便什麽好看的東西都能起了情念。
不管心底曾泛起過多少幽晦隐秘的念頭,陸玉典待顧青讓的一舉一動都稱得上絕對紳士,二十世紀的君子之交。他聽顧青讓說景仰一位老教授,便特意引薦他登門拜訪。程教授是學界名宿,同陸家一樣在前清即是名門望族,家裏藏書豐厚。一排排檀木書架沉默地林立,書齋中彌散着經年的墨與印紙的香氣。顧青讓一頭紮入書藏之中,興奮得意醉神馳。陸玉典側頭瞟着他晶晶亮的眼與紅撲撲的臉,不由啞然失笑:“你還真是個小書呆子。”
顧青讓不好意思地回望過去,這一望卻使得他怔住了。低眉回首的青年獨立在小窗前,正是風華最盛的年紀,笑意半銜半隐,仿佛一枝将放未放的梅花,以淡墨繪就,橫過朦朦的疏窗。風動花搖,他心裏一霎也有了花枝簌簌欹側的聲音。陸玉典擡手在他眼前晃晃,含笑打趣:“小呆子,怎麽又發起呆了?”他無地自容,垂下頭去,一時心亂如麻,千絲萬縷,萬緒千思。
程教授對他竟頗為賞識,多有提攜。陸玉典也覺驚訝,問他:“沒想到你竟然能耐得下心來讨那老頭的喜歡。你在他那裏都收了些什麽寶貝沒有?”
“程教授倒是不曾給我什麽……不過,我在他那裏竟然找到了飛庚先生的文墨!”顧青讓說這話時驟然轉過頭來,兩眼像撲出草叢的螢火蟲一樣熒熒放着醉人的光,“飛庚先生遁世已久,不想居然還能找到他早年的文章……”
陸玉典的心裏突的一跳,好像有一柄尖刀直插進來,比手術刀更精準犀利地剖開了他,剖開他繁華、堂皇、走馬觀花而古井無波的生活。他忘了自己有沒有提起嘴角,還是直接就冷淡地、兇巴巴地呵斥那個滿懷憧憬的學生:“你從哪裏翻到的?怎麽知道是他?再說就算真的是親筆……又如何?飛庚也不過是個最庸常的文人,尖酸刻薄、自命不凡,只會空談而不知世務,直到碰了壁才發覺自己的淺薄無知。以他自身的資質,近年來寂寂無名也是分屬應當……”
顧青讓霍地一下擡頭瞪他,眼梢沁出一片胭紅,幽怨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失望,但始終也沒有哭。他說:“當年我父親任上出了事,當局拿他出來頂鍋,若不是飛庚先生聞說此事,撰文報道,仗義執言,我父親早就身敗名裂了。他一輩子最重清名,飛庚先生救了他的名聲,便等同是救了他的性命,我身為人子,大恩大德,敢不銘記在心?”
陸玉典心神震動,略一思索,道:“原來你是顧祥川的兒子。”顧青讓點點頭道:“原來你也有所耳聞。自那件事後家父便告老還鄉,如今……已謝世四年了。”陸玉典不知如何寬慰他,只聽他喃喃又道:“我知道飛庚先生為人特立獨行,恐不為世人所喜,但他那時鋒銳無匹、一往無前的英姿,确是叫人難以忘懷。前幾天我在程老那裏意外發現了飛庚先生的往來書信和讀書感言,用筆雖嫌稚嫩,但的的确确是先生的手筆,風流恣肆、潇灑英爽,口氣便如少年人一般……”
因為那時他的的确确還是個少年,少不更事、意氣風發。現在回頭望去,只覺得那些少年時的眨眼風光都如一場不竟夜的豪宴,歡愉太短,總有去的時辰。而宴罷夜闌的時候,那些金粉香塵下掩埋着的現實,所有的瑣碎、惡心與不如意都漸漸顯現了出來,如銀盤中吐出的雞骨頭一樣硌着這慘淡無涯的生。踯躅在北平的街頭,涼風吹得人心似雪。
他惹得顧青讓将哭未哭,為了賠罪,不免又費了好大一番工夫。帶他去園子裏聽戲,有舊日相好的戲子拿含着醋意的暧昧眼神瞟他們,直瞟得他氣短心慌。他慌什麽呢?現在他待顧青讓的态度可是謹慎的很,生怕又一個不小心,傷到了這個少不更事、心如琉璃瓷的少年。
說來奇怪,他行事一貫随心所欲,但求一個快活。目下的生活中,只有顧青讓教他心裏上上下下的不痛快。但即使如此,他也一刻沒有想過要丢開他,而是益發捧着他,不像是待掌心裏的小玩意兒,亦不是待一位老友,而是……
漸漸入得秋來,枕簟生涼,密密雷雲中醞釀着石破天驚的大雨。祭祖時陸玉典宿在祖宅,睡的是孩提時睡過的房間,打掃的再幹淨,屏風上、案幾上都有一股久浸灰塵的氣味,他卻覺得熟悉安穩,睡得恬熟。夢逼近的時候,心中漲滿歡喜,抻開雙臂穩穩地抱過去,年輕溫熱的軀體擁了滿懷。那麽青'澀的果實,剝'開時也有香甜的汁'水,泛成湯湯大潮,吞沒蛇形糾'纏的兩人。一場春'夢,餘香暗裏銷'魂。
少年雙手捧起他的臉,一聲聲蜜意柔情地喚:“玉典……飛庚……”窗外雷雲終于相撞,閃電噼嚓一聲打下來。他一下粗喘着清醒,意識落回腦中,神魂卻震飛天外。
他指尖上還殘留着夢中人肌膚的觸感,視野裏也來來回回晃着身'下少年那雙染了胭脂般的眼睛。驟雨锵锵敲着牆外的竹林,月光透過昏亂掙紮的竹影雲影射進窗格,斷斷續續地爬在床沿上,定睛一看,倒像是一串串珍珠樣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