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香燼

黎明來了,卻是個陰天,虛虛軟軟的太陽光被鉛雲裹在裏面,滿城都是黯淡天氣,欲雨心情。陸玉典叫了個黃包車回家,精工細裁的西服揉得癟皺,褲腳上甚至濺滿了泥點子,全不像個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陸宅的後門都是鐵門,給他開門時也驚動了好幾個人,被鬧醒的下人都見怪不怪,畢竟他們家這位三少爺是出了名的放肆混賬。

陸玉典噙着笑一路溜過去,打擾了誰都溫言軟語地致歉。他家的大宅本拟修成西洋的風格,但打從住進了一大家子人後,陸家人的人味一濃,眨眼間又變成了古東方的深宅大院,庭院深深,深幾許。草木橫斜,山石高聳,穿插其間的小徑曲曲折折如無人能懂的回文書。

後門口遠離外宅的地方立着棟小樓,白牆黑瓦,在宅中簡樸得過分,四面一叢一叢的碧樹刻意地埋住它。走到這裏了,陸玉典也不好繞路,只有硬着頭皮加快步子。甜到頹靡的香氣從樓中一縷一縷地滲出來,仿佛一個熟透了、正流出腐爛汁液的果子,除了蒼蠅,別的活物都恨不得退避三舍。女人凄厲的哭叫聲轟過來,像用那舊式的尖尖長長的指甲抓撓人的頭皮:“姨娘……姨娘,別啊……”然後便是幾乎辨不出個人樣的嘶吼,瓶子,罐子,砰砰嗆嗆摔了一地,有一種極驚心也極怆然的韻律。

陸家要從舊社會的名門變成新政府的望族,許多東西都狠狠心一朝摒棄。丢不去的,都成為這尊歷史悠久的龐然大物身上的暗瘡,散發惡臭的癬疥,譬如那些個韶華未老的姨太太,譬如她們愛抽的鴉片膏子。身份見不得人的,染了惡習的,害了惡病的,一概都藏到角落裏來。

平日裏這些家醜,他都被勒令不許接近,因為他的母親恨極了這些女人。他早年尚天真的時候,也曾想過要救她們出這個泥犁網籠,但是不成……她們一個個癱在塌上,鴉片煙的煙氣像蒙蒙的霧一樣将她們頭臉都罩住,咧開嘴笑,臉皮像牆皮一樣皲裂,伸出枯瘦的手問他只是要煙……這個舊式家庭中的人,多多少少已沒了魂靈,只是徒然憑借野獸的本能供養着這一身行屍走肉罷了。

他知道她們性命終究是無礙的。畢竟,還有他的二哥在。庶出的兒子,如今卻已身踞年輕一輩中最高的位置。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棄他的母親于不顧,不管他心中究竟是作何想法,有多渴切抹去這個出身。

陸玉典連月來放浪形骸,連自己的卧房也只睡過寥寥幾夜。他父母早已對他不理不睬,這個家中他來去皆自由。但今日似乎不同以往,他補眠正香,卻被仆人急急催了起來,說太太要見他。他心中納罕,不情不願地爬起來梳洗,打扮得規規整整去見母親。

太大的宅子,人都住得遠,一個家七零八落地散着,情分都在七彎八折的長路裏拉得快斷絕了。陸玉典朝他母親的卧房踱過去,已想不起上一回母子敘話是在什麽時候。他母親雖是銀行家的小姐,但年齡已長,又在陸家的大小親戚和繁雜事務間耗去了一生的心力,如今已是個十足老氣、老派、老邁的人了。在他腦海中,她活脫脫長成了一尊神龛上的聖母像,衣飾莊嚴,首飾密密麻麻綴滿頭臉,五官都融化在熠熠金光之中。

然而這一回他竟沒有遭母親呵斥。陸夫人喚了他來,依禮節母子倆先得寒暄一番,但由于他們很久沒有享過融融天倫之樂了,彼此都生疏得難為情。好容易捱了過去,陸夫人這才切入正題:“聽說你這些日子裏和你舅舅家走動得勤了?終于是走到正路上來了!你既然無心仕途,若是跟舅舅他們一塊兒做起以錢生錢的生意,那倒也不錯!”

陸玉典的心微微跳來跳。他的确刻意和宋家人添了往來,不過是為了尋隙圓謊,好借力救出顧青讓罷了。至于旁的東西,無論是陸家的渾水,還是宋家的渾水,他都不想淌。

“只是一群爺們兒湊一塊兒玩玩兒罷了……我們聚在一起難道還會談正事?媽,你就放我自生自滅去吧!我沒有什麽大志向,只想經營點祖産,平平安安過一輩子。您別把我推到我不想去的地方!”

陸夫人面色陡沉。一霎之間,她從一尊慈眉善目的神像變回了枯槁尖刻的老婦,從珠寶錦繡堆中探出尖如鳥爪的手,直勾勾戳着他:“你這個不曉事的敗家子!從前上學的時候還口口聲聲要立身報國,做一番大事業,鬧翻了天……如今卻自甘堕落,跟個廢物一樣,任野種爬到頭上都不知道争一争氣!”

舊日種種情形,一時都如水掠過眼前。淡淡的血色襯在記憶的水底,回頭看去都如隔簾的空花。那是他少年時滿腔的熱血,提筆揮斥方遒的豪情,千萬人中執旗呼號、刀鋒刺槍前回頭粲然一笑的勇氣。那是何時失落的?他忽然想起出獄的那個大雪天,他一身破破爛爛的囚衣,哆嗦着被丢到母親的面前,貂裘裹身的貴婦人也是這般,冷冷地如打量一只野狗般望着他,伸出一支鳥爪般幹枯尖利的手指:“你這淨會敗事的東西!瞧你把自個兒害成了什麽樣子!跟你一塊兒鬼混的人早把自己摘了出去,只有你傻乎乎地跑去送死!”

“——你姓陸,是陸家的人,想死,也得先從陸家的族譜上劃掉名字!你家裏長輩俱在,哪裏輪得到你來決定自己的生死?!”

光陰忽忽如流,陸家的三少爺輕易便抹去了早年反動鬧事入獄的污跡,在在他昂貴冰冷、密不透風的玻璃罩裏安安穩穩地待了數年。死寂淹沒了他,時間在他腳下靜止了——墳墓裏怎麽會有流逝的光陰呢?

他擡起久不見天日的蒼白手掌,抵住額頭低低笑起來:“我要是跟從前上學的時候一個樣,只怕你們又得目我如眼中釘,圍追堵截,窮抓不放的了。您不必再跟我掰扯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有什麽想我做的大可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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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夫人手中帕子都幾乎絞得粉碎,良久才啞着嗓子道:“你大哥壞了事情,沒能晉升。陸玉簡倒是進了一步……如今我們這一房,都要成了他的天下了!你還整日鬥雞走狗,也不知道幫襯幫襯你大哥,非要等到那歌女生的下賤種子爬到你親娘親哥的頭上來了才甘心嗎!”

陸玉簡,正是他二哥的名諱。他母親提的無非又是老一套,嫡庶紛争,家族傾軋,發出汩汩的百年千年前的惡臭,叫人生厭。早年她往自己兩個親生子心裏灌毒液的時候還知道藏着掖着點,這些年來惹人厭的外室子步步高升,把她眼睛都逼紅了,再顧不得甚麽面子裏子。陸玉典心下厭倦,長嘆了一聲:“我不知您到底是如何看二哥的,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能告訴您,在我心裏,他和你們實是沒有分別,都是一般流着一樣血的親人,如您所說,想割也割不斷……”

他話音尚未落盡,陸夫人已霍然起身,佝偻的肩背抖得不成樣子。她心情激憤之下,一個使勁便把燃着香的手爐擲到地上,嗆啷啷冰敲玉裂,濃香散如雲霭。“我就知道……!”她鋭聲叫道,一再抖抖索索地重複,“你果然還恨着我們!打從我們設局讓你收心回家,你就恨上了我們,一直……”

陸夫人蹬着她的小腳忿忿咬牙走了。陸玉典自始至終躺在鋪了繡緞的黃梨木榻上不肯動彈,倦意像曼麗的雲朵一樣裹住了他,他頭發昏,腳發輕,只覺失重。恍然間突然想起自個兒關在看守處的時候,二哥來探視他,替他奔走游說。那時他分明已是階下之囚了,他二哥位高權重,卻還是脫不了小時候的習慣,待他畢恭畢敬,弓着較他真實年紀而言彎得過分的脊背,籠袖搓着手。低頭笑的時候,笑容裏的苦意也是一貫如此的,從面上幾道深紋裏有氣無力地爬出來。頭發稀疏,瞧着單薄慘淡,電燈光一昏一閃地跳在黃黃的頭皮上。

女傭悄悄地蹑足上來收拾太太打破的香爐。那些琢飾绮麗的碎片間,散着一抔一抔的香粉煙燼,淺的妖緋,濃的檀紅,幽幽地陳在地衣上,便如從不知道誰的心間抽出的血痕,舊年的與今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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