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時信
篆字沉香袅袅娜娜地泛起來,繞着人打了一個旋——一個幽且靜,無可捉摸也無可擺脫的回環。陸玉典閉着眼,意識在雲氣般的煙香裏沉沉浮浮,仿佛沉入了一個經年的舊夢,拂過歲月的灰塵去尋人生中無多的歡愉。他記起他最初明了自己心意的時候,日子都變得澄澄如黃金,仿佛是夏娃初嘗了伊甸園的禁果,自此世界大變,有了智慧,有了快樂,也有了罪惡和痛苦,然而無論如何,總是百倍、千倍的勝過從前的日子。因為他眼前那道陰翳被抹去了。
過了那個舊居中的雨夜,他依然未能走出那個暗地裏洩露天機的夢。他心下煩亂,不敢回去直面那個此刻仍一無所知、将來或許依舊一無所知的少年,于是便滞留在鄉間,山水林泉中度日,稍許纾解心中的煩悶。然而生活終不允許他一日日地躲避下去,因了家中的事,到底還是回了北平來。
顧青讓自從識得他以來,還從來沒有分別得這樣久過。一連許多個日子的杳無音信,他心裏都漸漸蝕得空了。畢生沒有嘗過這樣若有所失的滋味,捱了更久的一段時間,才後知後覺心底那一筆思念的注腳。輾轉打聽來陸玉典回京的消息,心中雀躍,不勝歡喜,想着就此便可日日相見。但出乎他意料,陸三少爺的緋聞轶事風滿北平,整個人穿花蝴蝶般在交際場上來去,卻一次也沒有尋過他。兩人的緣分像是用最利落的剪子,一絞即斷。
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果然緣起緣滅都只是一瞬的事情。顧青讓總還是不甘心,偷偷跑去從前他們常相會的地方,期盼着一場偶遇。到了真正撞上面的那天,一對上眼睛,卻驟然失語,嗓子幹啞中滲出點點滴滴的苦意。
陸玉典正望着他,風度翩翩的容面上笑意頓減,兩束目光打在他臉上,使他覺得自己好似被兩輪小小的太陽灼傷了。那眼神甚為奇異,氣恨、埋怨、悵惘與苦痛交摻。盡管只是一瞬便轉過眼簾,但顧青讓猶覺那創痕仍刻在自己頰側的肌膚上。
他像是生了他的氣。但顧青讓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何時曾惹惱了他。不過就算是心有不滿,也強過将他抛之腦後……這個他捉摸不透的男人,若當真只是心血來潮,那他永生永世也抓不住他。他呼出一口氣,大着膽子走過去。
“最近怎麽許久不見你……”
“前些日子染了疾,一直住在鄉下,沒工夫去見你——怕把病氣過給你呀!”陸玉典還是一副調笑的口吻,眉眼彎彎,風流自蘊,同從前一無分別,仿佛方才種種不過是顧青讓的錯覺。
既然遇見了,那便順路。約陸玉典同去的公子臨了有急事,陸玉典就拖着顧青讓進了包廂。再沒有多餘的人了,昏昏的包廂裏,顧青讓的心一下一下地跳起來,像有只小鳥裹在心口,一振一振地要掙開翅膀飛出來。但當他扭頭偷瞧陸玉典時,卻只看見他臉上鑿冰沐雪一樣的神色,扒開了那層笑口常開的面具,冷得像三九天的大風。
“我臉上有東西麽?”陸玉典冷不丁發問,不看他,話鋒卻犀利得像把直插要害的手術刀。“當然不是,只是覺得你瞧着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顧青讓低下頭,可那削瘦嶙峋的剪影依舊刻在眼前,揮之不去。
“有什麽想說的話就說吧,用不着偷偷瞄我。”陸玉典的話音極輕,擲地卻如有聲。他聽得見顧青讓突然變得惶急的呼吸,心中百味雜陳,一時既有憐惜又有自虐般的快意。在這個他們共同做成的繭裏,從來是他受困更深。他熟悉顧青讓的痛苦,顧青讓卻對他的悒郁一無所知。
戲臺子上傳來小旦咿咿呀呀的唱曲聲,一唱三嘆,把心事都吊得曲折委婉,而後漸漸地遠了,渺茫了,似是從到不了的遠方遲遲傳過來。他們昏黑一片的包廂好似獨立于整個世界之外,上不接天下不接地,漫無邊際。顧青讓的指甲狠命在膝上挫了一挫,從嗓子裏擠出聲音:“總覺得這些日子,你我疏遠了不少。但我實在是不解原因,往日裏相談甚歡,而今卻有了隔閡,怎麽不叫人遺憾?倘若我哪裏有了過錯,還請告知……”
陸玉典截過他的話頭:“你哪裏會有錯?是我錯了。”
顧青讓怔了一怔,陸玉典緩緩轉過頭來,含笑問他:“想知道我錯在什麽地方麽?”四下燈光幽晦,他容顏卻如披風雪,分外瑩潔,雙眼是黑暗中灼灼的兩點火星。顧青讓忘了自己有沒有應聲或是點頭,只記得陸玉典猛然傾身過來,唇上一下感觸到酷烈的熱,嘴唇相貼的地方好像開出了一朵靡靡的夏花。
他震驚得忘了反應。恰巧這時臺上的戲唱到了緊要處,鑼鼓胡琴一聲聲愈漸高亢,逼上九天,貴妃尖着嗓子嘤咛一聲,宛轉蛾眉馬前死。
滿堂彩聲如雷。陸玉典這才施施然松開他,微笑看他神飛魂驚,一顆恍惚戰栗的心無處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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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錯在對你起了不該起的心思,錯在誤将摯友作了夢中伊人,錯在……明知是錯,也無心悔改。”
陸玉典一字一頓,語氣神色都不變如常,但這些話濺在寂靜的房中,掀起的卻是浪濤一樣巨大的水花,轟隆隆的雷響,就算此時頭頂忽有□□落下,也未必及得上此刻的聳動。若真是□□或許也還好……□□轟響的痛楚只有一霎,但某些天長日久的傷疤,帶來的創痕卻不會輕易消弭,往後還有許許多多的、苦熬的日子。
顧青讓渾身關節都僵直了,好半晌才找出一句話,從生了鏽似的喉嚨裏冷冷地傳出來,古怪得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我……我和你從前勾搭的戲子可不一樣!你可別拿對旁人說的那些甜言蜜語來害了我……”
“害你?對你剖白我的感情,便是害你嗎?況且這些表白我從來沒有跟別的什麽人講過,甚至從前,我壓根兒就想象不到有一天我還會對人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對我真的完全無情麽?”
顧青讓怕得發抖,他不敢去看陸玉典的眼睛,怕看見什麽他不該看懂的神色,也不敢去聽陸玉典的聲音,怕聽見什麽不該聽懂的情緒。但方才的話語已經在他心中激起了翻騰的波浪,心緒浮浮沉沉,頭腦一片混沌,無力解開這一團亂麻的死局。在陸玉典挑明之前,他從不知道原來男子與男子之間還可以奢求比至交好友更近的距離。仿佛有霹靂降臨在他頭頂,他激動得滿身熱汗,不知是驚懼還是惶恐。
雷霆電光中,他似乎望見了不一樣的世界。但他不敢細看,害怕對他敞開大門的是人間地獄。
“我們是朋友啊,知己之情難求,何必為了一時的沖動破壞彼此間的情誼?輕易做下荒唐的決定,将來定要後悔……”顧青讓勉力擠出幾句答話來,自己都覺得蒼白,然而一字一句均發自肺腑。這回事不是戲臺上煊煊揚揚的唱段,越傳奇越好,是橫在冰冷賭桌上的一粒骰子,翻覆間可輕易颠倒他的人生。他輸不起。
“我不問別的,只向你的心發問——你,喜歡我麽?只要你待我有同樣的心,別的什麽東西我都不放在眼裏。”
顧青讓的心狠狠一顫,重重閉了閉眼睛,說:“沒有。”這兩個字他說得極為倉促,幾乎咬到舌頭。陸玉典終于露出了失敗者的神情,顧青讓忽然不忍心再多看他一眼,匆匆起身轉頭。
“如果就當今天什麽事都沒發生,那我們還會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的話音很低很低,在包廂推開門出去的那條短梯上折了幾個彎,就湮滅在風聲裏了。
陸玉典僵直地坐在那裏,不動,沒有起身去追離去的人。他臉上仍舊挂着得體的笑,要等着下一出戲也唱完,意欲用涵養的面具藏起內心的波瀾。小旦婉轉嬌嫩的嗓子還在咿咿呀呀地吊着,他卻覺得那些古老的歌兒都離自己很遠,仿佛是從水面上模模糊糊飄來的,借着破碎的波光沉入淤泥裏。他自己是一個溺水的人,沒有半分掙紮脫身的力氣,這一切或許是由于他在大膽告白的那一刻耗盡了勇氣。
茶水涼了,飄上來幾縷皺縮的茶葉,煙焦過一樣泛着黃色。陸玉典修長的手指拈着戲院的小茶盅,借着稀疏燈光漫無目的地打量。他的肌膚失了血色,比茶盅更像骨瓷,戲院的東西到底粗制濫造,一經細看,不禁便露出了那些浮豔粉飾下的醜陋根腳。這盞茶,這出戲,這場人生,淨是如此惺惺作态,倉惶不堪,教人興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