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逾牆子

顧青讓逃也似的奔回家,一路渾渾噩噩,腳上濺滿泥水也渾若不覺。他或許剛剛才從一場夢魇裏逃開。可當他終于縮回自己寄住的狹小房舍,筋疲力盡跌倒在床,魂靈跌回恍惚的皮囊裏,那高熱的頭腦裏卻滿是哀傷。他的心像秋天的落葉一樣無可抑止地沉下去,明白自己業已走出了這一年來的溫柔幻夢,走到沒有夢、沒有光亮的漫漫長夜中去了。是這樣不甘而不平靜的睡眠。

猶如小石子投進水底,一剎的漣漪過後再也沒有波濤,那天之後他們沒有再見過面。陸玉典是他生命中的小小石子,徹底在北平這面大湖中湮滅了行跡,哪裏都不見蹤影。但他的心頭始終硌着這石子,日思、夜想。

沒過幾天他就病倒了。或許是因為入冬的寒風來得氣勢洶洶。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幾扇木板圍搭的寒酸小屋裏,顧青讓癱在床板上,像只枯幹的、埋在冬雪裏的蟬,艱難等待着病魔抽絲剝繭。身體消不了多久就油盡燈枯,但總是會慢慢地好起來。心底茫茫然的病,一天天地抽得空了,卻看不到絲毫轉機。只能捱。所幸白日裏大街上走着的,一個個趾高氣揚的公民、低眉垂眼的順民、目光呆滞的貧民,泰半也是沒有心的人。可見活在這世上,沒心沒肺也未嘗不好。

唯有一回,他抱着一摞沉沉的書本經過學校的藏書室,懷中的心事和他踩在水門汀小路上的腳步一樣重。就在這時候,白牆下伫立着的陸玉典懶洋洋地将目光從腕表上擡起,他們二人的目光在回溯的風裏撞到一起,沒有聲音沒有重量,但撞得粉粉碎。陸玉典那副在風塵中久經考驗的面龐上下意識地浮出半個笑,禮節性的微笑,但一下又條件反射般地捺下去。兩樣皆是本能,發生在理智之前。待他的心跳終于實實在在響起來,立馬便轉身,拂袖離去。

顧青讓死死釘在原地,看他的背影。周圍沒有旁人,他很慶幸,這樣就沒有一個人能讀懂他的眼神。那雙眼睛仿佛是冬暮的燕子,終于等來一絲春的消息,卻已筋疲力竭了,翅膀從萎縮的肩背上塌下去。

他同陸玉典的緣分,只消那一天的一句話就斬斷了。起初不是沒有怨恨和委屈,甚至還疑心過一切伊始便是三少爺一次獵豔的游戲,甜言蜜語盡是捕獵陷阱。獵物既不上鈎,挂在鈎頭以為餌食的友誼自然棄如敝屣。但那天的一次對眼就讓他知道自己錯了。不是真正的傷心人不會有這樣的眼神。若是逢場作戲,相對的時候就不該有所虧欠,有所怨尤。

在這樣奇妙的悲慨、甜蜜的哀涼中,他度過了神魂不寧的一學期。周圍人漸漸淡忘了他曾經是陸家三少身邊的紅人,交際圈中的記性不會太長,可他還是時時留心,設法從他不多的渠道中捕捉一點那人的影子。陸家正炙手可熱,風口浪尖的流言總是傳得很快,何況還是在那樣白骨成城、錦繡成灰的動蕩年代。軍政府又清洗了一批高官,傳聞中他的叔叔也在其中——要不然,向來最愛出風頭的陸家人怎麽這些日子裏匿跡銷聲?

“……這些消息都是真的?那他們一家子今後會怎麽樣?”顧青讓眼前一陣陣發黑,竭力鎮靜着,壓住喉嚨裏泛起的甜腥。近日來北平靜默的空氣中時時浮着這種腥味,血的腥味。

“樹倒猢狲散啰!那些倒了黴的人家,哪一家不是這樣?要我說這也是應當的,國難當頭謀私利,實在是令人不齒!這等國之蛀蟲,能被除盡倒也算是幸事!”

同學們越談越是慷慨激昂,一個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像是要滿帶喜悅地将他們抽筋扒皮一樣。顧青讓知道,依照自己的“傾向”,他現在理應雀躍鼓舞。可他的心就是不受任何拘束地決然下沉,沉去的地方靜水深深,花月胧明,深潭中央浮出一人永不泯滅的影子。

小園內雪滿瓊林,霜風泠泠,枝頭遍生冰花,樹下着學生裝的青年們神采飛揚,舉手投足間盡是張揚意氣。這樣的喧嘩,熱鬧如節慶,人人都要用這迫不及待的快樂來填補些什麽,直把冬天過成了夏天。在熱鬧裏,只有顧青讓匆匆扭頭,一步快過一步地奔走。

大街上也是照舊的日子,川流人潮,明淨青天,白日光。顧青讓頂着滿身的冷汗和越冷越緊的空氣艱難地走着,他在暗地裏恍恍惚惚地驚訝,這世界竟還完好無缺。在他心中傾塌的半邊天空之下,這座城竟還不曾化為瓦礫。旁人愈笑,他愈心如刀絞。

陸玉典半眯着眼,享受陽光下的片刻清靜。清風爬過院牆,在他鼻尖萦繞,有一點酥和的癢。這是他寓居的小別墅,鮮有人知是他的私産,遠離風浪與他人眼光,在阿鼻地獄中劈出的桃花源。目下人人都在尋他,他偏偏要無所事事地耽在這裏,拒掉了仆人傳來的所有邀約和問話。

他知道那些人要從他這裏探尋什麽。方今大亂将起,情報貴比黃金,人人都想打探他們家的境況,好決定是雪中送炭還是落井下石。當然更多靈敏狡黠的人選擇了退避三舍,同即将落魄的他撇得幹幹淨淨。人心如此,他自小便慣了這樣的把戲。

電鈴聲乍響,門童結結巴巴地報信。陸玉典愣住了,像被人掐住了喉嚨,好半晌才從空蕩蕩的胸腔裏倒出句話來:“讓他進來。”他想恢複剛才的那種表情,冷眼觑世的笑,但他忽然無能為力。手竟然在顫抖,攤開來是白生生的汗,虛浮地爬過續斷糾纏的掌紋。

從顧青讓踏進會客廳開始,滴滴答答的時針就走得慢了,時間像落到了街邊做糖的手藝人手裏,被拉得柔軟、綿長,還有點旖旎黏膩、說不出的滋味。陸玉典日日都在同想去見他的本能作搏鬥,甫一見了他,幾乎無法自持。想從他身上移開眼睛,轉動目光時卻痛苦得仿佛正從眼中剜去光明。他們彼此都沒什麽變化,即使是在這樣慌裏慌張的時候,也還是衣着整饬舉止端雅。只是四目相對時,都清清楚楚望見對方眼睛裏曾經破碎過的痕跡,壞了,丢了,修補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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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出國去。”顧青讓眼裏淚水慢慢掉下來,也知道自己丢臉,還是按捺不住。他突然厭倦了同眼前的這個人客套,猜着彼此都不敢揭穿的啞謎。單刀直入,說出一路在他心中盤盤旋旋的話。

“怎麽突然跑過來說這個?為什麽要我出國?”陸玉典微微愕然,手指動了動想要替他揩去淚水,然而最後也只是遞過去手絹子。

顧青讓發着抖,拿霧蒙蒙的眼睛瞪着他:“你們家的事情傳得風風雨雨,連我這樣的局外人都聽說了。就算這次僥幸逃過一劫,往後的日子想來也不會太好過。我知道你心裏其實是不喜歡那些污七八糟的事的,只是出身如此,也只好随波逐流了。不如索性就趁一切還來得及,到遠方去吧,不然我只怕……你會越來越痛苦……”

所有風花雪月的心思都在寒風中轉了一圈,像揉成一團的舊抹布似的狠狠砸回陸玉典的臉上。他滿腔子的血忽然都涼了,不能嬉笑了之,木木然答道:“在你的心裏,我是這麽一個脆弱的男人麽?一個廢物、懦夫?無能到唯有抛家棄國?”

“你不懦弱,所以我才擔心你。想到你将來或許會變成什麽樣子,我的心裏就好像受了千刀萬剮。我算是什麽人,哪裏配對你指手畫腳?可我還是,還是怕……”

他向來是個寡言的人。從前兩人還常在一處的時候,多是陸玉典口若懸河,顧青讓一旁安靜地聽,側頭專注望他,眼中秋水明如翦,波光裏晃動他影子。陸玉典覺得他每個眼神自己都讀得懂,因此也不需要語言。但今天才知道,不一樣的,總歸是不一樣。

輕風嘩嘩吹,潔白的窗簾布翻起來,日光射過簾子上西洋式的紋案,在地毯上烙出一朵朵燦金的菱花。兩個人的客廳裏,膠着着隐秘的亂局,陸玉典的心思卻在這死局中一點點活泛起來,像拼了命鑽出岩石縫隙的花枝,向着光明逸出香氣。

他的手拂上顧青讓的臉。

宛如春天的最後一片雪花落到他臉上。

“為什麽要為了我那麽難過?明明知道,我對你不懷好意。”

“我沒有……那樣看過你。不覺得你有錯,不覺得你壞。我不是那種迂腐的人,壓在你頭上的倫理綱常,和孔教一樣都是舊東西。”

“你的心也是這麽想的嗎?”

陸玉典的手指滑到他胸前,像檐下燕子叩着房梁探問春信一樣敲着他的心腔。

“你,是說,說什麽……”

“你來這裏只是為了償還往日的情分嗎?還是區區心血來潮?是不是抱着今日之後我們就兩清的打算?”

顧青讓臉上血色翻湧,眼中亮晶晶地像有星子,否認的話就堵在他唇邊,他的嘴卻跟被封住了一個樣。他害怕的是什麽?言語是心靈的粉飾,然而一旦理性失控,它就是最強大也最危險的武器。

陸玉典牢牢用目光鎖住他的臉,察覺得到激烈的情感随着單薄肌膚下血管的脈絡起起伏伏。窗外凍雲微雪,吹進來慘淡東風,他身體一陣發涼的刺痛,眼神卻燃燒起來。兩條手臂鐵鎖一樣下沉,咔地一聲箍緊少年人的身軀,他們好像都聽見了骨頭咯吱、命運落定的聲音。嘴唇俘獲嘴唇,獵手迎來獵物。這個吻突如其來,又順理成章,像是耶教經典的預言裏,在世界末日時噴發的火山。沉默幾千年,蓄力幾千年,憤怒幾千年,必會在某一日爆發,對着世界傾瀉出如流的火焰。

“時局瞬息萬變,即使是我們這些蝼蟻蟲豸一般的人,也只能在時勢的車輪下茍活。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要一直浪費下去嗎?”陸玉典半嘆半問,說話的調子又輕又飄,“你對我也有情意。否則你不會如此痛苦,我也不用如此痛苦。——你說你明明見不得我受苦的。”

顧青讓身子震了震,在他肩上無言地側過頭去,躲藏了半個秋又半個冬的淚水淌下來,滴成小小的哀傷溪流。

他的手也環住了陸玉典的脊背,十指在堅硬的脊柱上糾成一個複雜的連環。這樣,也算是鎖在一起了。

“哪怕我們的日子很短,将來也沒有什麽結果……我也要和你耗在一處。”他慢慢地說,講的都是這些個離別的日子裏揣在心上反複思量的話,“我心底早就滿是你的影子。要是遇見你的第二天就同你一刀兩斷,也許還能逃得開。可現在已經沒法子了。”

陸玉典心裏也微微一酸,低下聲音鄭重地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他們黏糊了一會子,分開時各自臉上都起了彤暈。陸玉典定睛看了顧青讓半晌,唇角漸漸抑制不住,愈揚愈高。顧青讓正強作無事掩抑羞怯,被他這麽一瞧,不由得益發窘迫,結結巴巴道:“你怎麽……”

“那些危言聳聽的話不過都是無知宵小的揣測,作不得真。”陸玉典舒出一口氣,“陸家不會這麽輕易就倒。審時度勢、見風使舵可是我家裏那些老狐貍的看家本事。”

“那你……這些日子都躲起來,也不回答那些話……”顧青讓瞪大眼睛,思緒一片混沌。

“留個心眼,看看炎涼世态,聽聽他們給我演的這出大戲,也是不錯的消遣,”陸玉典笑盈盈瞟了過來,“沒成想——也順帶釣出了你,真好。”

顧青讓面上紅白交摻,卻發不出脾氣,只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是啊,真好,真好他們還有多一點日子。

陸玉典的手指斜斜翻過衣領,松開襯衣筆挺領子上的第一顆紐扣,讓鎖骨上那一鈎肌膚和掙脫束縛的脖頸一起呼吸到自由空氣。他笑,低下頭,唇卻只是淺淺印在少年柔軟已極的臉頰上。

他在隔牆的花園裏種滿了花。到了冬天只剩下一地的萎葉枯枝,然後是雪,雪覆蓋一切,雪消弭一切。但此刻他似乎嗅到了花香。或許只消一個眨眼,春天到了,他們還是在這裏,共賞繁花千千。

日子變了,又好像是回到了正确的軌道上。他們背着人戀愛,當了面還是光風霁月的朋友。見不得光的影子裏,愛情是無根花,在生命間隙草率開放。

下雨天他們同撐一柄傘,顧青讓頗有幾分害怕,沒濺到水的手足也冰涼涼的。陸玉典拿三根手指撚在他手臂上,搓出點暖意,半帶調笑地哄他:“給人看見了也不打緊,還不許兩個朋友只有一個記得帶傘啊?”

顧青讓母親是個舊式的女人,自打做了寡婦就一心一意在鄉下守節,遵照夫主的遺願送兒子上學。女人既是慈母,又是他人生中首位嚴師。顧青讓也曾暗暗憂慮過,倘若母親知道了他同陸玉典的事,該是何等驚怒欲狂。然而到底,竟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他母親寒病日深,心憂兒子學業,不肯告訴他叫他回來探病,未料一夜之間病情陡重,隔日便去了。

甫一接到噩耗,他就匆匆回鄉。返京時人已瘦了大半,兩頰深陷,整個人是空蕩蕩黑喪服裏籠着的一具骷髅架子。這模樣已經不可以再被稱之為少年。當陸玉典再度瞧見這個削瘦蒼白的成年男子時,他的心仿佛被命運的無情之手揉成皺縮一團。痛楚來得惕然而無力。

“我阿媽的病本來能治好的,要是她去看了那個新來的德國醫生的話……”顧青讓微微側了側頭,在陸玉典的胸膛上輾轉嘆息一聲,眨掉睫毛上的眼淚,“但是她不肯。她對洋鬼子的把戲深惡痛絕,當他們是把人切開的妖魔鬼怪。”

“是命,可也不是。我們本該掙得脫,如果我們清醒。”

密雨打過疏窗,雨聲悶沉沉仿如鼓點,喑啞、懶慢、無可奈何地敲擊着一面失意的破鼓。窗內的旋律則更為高亢動人,懷揣着不可言說的激情,仿佛蜿蜿蜒蜒漫過流沙的春水,把卧室狹間變成了開遍桃花的山澗。

陸玉典的手擦過底下潤玉般的肌膚,輕輕撥響了那根歡愉的弦。□□,吐息,淙淙然在他身下悸動。汗水把顧青讓的頭發洇得烏濕濕的,柔軟地披下來。

一切歸于寂靜之後,陸玉典的手指在黑暗中彈動了一下,嗓音模糊:“我們回不去了。等将來我們都年紀大了,日子過去了,你會不會後悔?”

“不,再過多久我也不會。”回答的聲音裏盡是朦胧睡意,但堅決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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