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亂離人
監獄是個催生絕望的小國度,它仿佛獨立于人類世界的生長發展之外,但又承載着從那個世界背面遺漏下來的所有渣滓。獄中的日子每多一天,人生便往黑暗下沉一度。
顧青讓待了十多天,身體上飽經折磨,精神一半沉淪,一半卻清醒得可怖。希望與絕望來回更替。陸玉典也與他受着同樣的煎熬,奔奔走走耗心費力,使出了他從前怎麽也避之不及的手段,決意要救他于絕境。逃自然是想逃,可前路艱險重重,顧青讓不知道自己求生究竟是為何,不舍得令陸玉典傷心失望,可若背離戰友茍活,他亦看不穿茫茫的将來哪裏才是信仰,哪裏才是夢想。
鐵門咔嚓松開,陸玉典換了一身獄警的裝束快步進來,帽檐下一雙警惕的眼睛猶如厚重的生鉛。顧青讓愣了愣,認出那熟悉的輪廓,心髒一下鮮活地躍動起來。
“成功了,我各個關節都打點好了。現在,我終于可以帶你回家了。”陸玉典笑起來,監獄昏黃燈光灑在臉上,照亮眼角細紋裏濃濃倦意,以及倦意中生發的點滴心酸與歡喜。
顧青讓恍恍惚惚跟着他的腳步踏在監獄狹長的走道上,像一個失措的游魂,小心翼翼徘徊,從陰間到陽間。過了個轉角,陸玉典忽然停下轉頭,問他:“你要去見見蘇先生麽?——最後一面了。”
他眼裏有無言的慈悲。眼神對接,顧青讓突然打了個激靈,眼睛倏地亮起來,終于回魂,流亡的鬼返了陽間。
“當然,當然。”
去見蘇紀青費的工夫不多,但認出他卻花了更長的時間。臭味充盈,蒼蠅盤旋,久遠的血安然混在泥濘中,發成一泡污似的黑色。刑獄比最髒亂的貧民窟更令人作嘔,又是一個別樣的戰場,單方面的屠宰場,死亡的氣息侵蝕每一個鮮活的靈魂。
顧青讓死死釘着牢裏的那個人,邋遢、憔悴、不成人形、奄奄一息……他眼裏的淚珠子一下就滾了下來。蘇先生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作為講師,他的衣着是樸素的,卻永遠幹幹淨淨齊齊整整,眼鏡壓在溫馴的鼻梁上,整個人便是往前推個七八百年“謙謙君子”的寫照,唯有登上講臺,談到動情處時會激情昂揚。作為先進思想的傳道者,他風骨高标,學貫古今,提攜後進更是不遺餘力。若不是有這尊金身的偶像屹立在前,恐怕他也難以在一片昏暗蕪雜的亂象中找尋到自己想要去往的方向。
可泥塑坍下來了,神像的金漆剝落了,戲臺子上的帷幕過早的落下了。人生就是這樣,猝不及防地又慘,又殘酷,又慌張。一輩子極少熱鬧,其餘時候都荒涼。
“先生。”他恭恭敬敬地叫。
那垂死的、一半已成了幹屍的苦命人擡起眼睛,用行将就木的力氣和他說話:“是你……被我牽累了的孩子……”“沒有的事,是我弄得不好!”“要是我的計劃再周詳一點,或許你也用不着陪我們這些老骨頭受苦……”
顧青讓連忙勸慰。瞥見蘇紀青皺巴眼角裏蘊出的渾濁淚水,他只覺得自己心也要痛麻了。背棄戰友獨自逃生的羞愧歉疚之情,也從未有過的強烈,直要将他整個人都愧死當場。
“你一向是我最看重的學生。今日大禍,只有你逃出生天,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等你出去後,咳咳,可否請你代我向親友們報個信……蘇紀青這一生,始終是無愧于天,無愧于地,無愧于心……”
“咳,我雖是要含冤而去了……但革命并沒有、并沒有完!南邊兩黨彙合,孫先生再掀革命大潮,我的戰友都将在那裏……咳咳,報效家國!好孩子,你的心裏若還是有血氣,就一并去吧……”
他再說些什麽,就都是些口齒不清、稀裏糊塗的渾話了。顧青讓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大力點着頭,拼命上下甩着,甩到地上四下淚痕斑斑。他渾身上下都無力氣,兩腿幾乎被污臭的泥濘綁住了。直到異響傳來,陸玉典奮力将他拖出去,也還是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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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後他休養了三天。一閉上眼,蘇先生骷髅般的形貌便浮現在眼前,連着那灼灼的不甘的眼神,殷殷的懇切的話語。陸玉典尚要打點後續事務,不得不先自回家。等再見面的時候,明明也沒過了多久,但只消一個照面就知道,一切都變了。
顧青讓理了個短平頭,倒是精神了很多,相貌還是紮眼,氣質卻變得沖淡,不再是愣頭青般的毛頭小夥。陸玉典望見他明亮平靜的眼睛,先是一愣,再留意到他難得正式的衣裝,心就忽然往下一沉,像力竭的飛鳥從天而墜,屍身砸在雪地上,恸然有聲。
“我們出去走走吧。”顧青讓擡起頭來望他。陸玉典點頭說好,一反常态的客氣。他其實是個很細致、很識時務的人。他知道什麽時候應該恪守禮節,遙遠又體貼。
皇城根兒下的老百姓永遠具有某種韌性,無論是坐了哪家皇帝,改了別姓江山,來來往往的軍隊屠了多少人,喊的又是什麽口號,都不妨礙百姓們在這片動蕩的土地上過着品茶聽書的小日子。忙裏偷閑,苦中作也作出樂。夕陽給紫禁城的飛檐紅牆蒙上爍紫流金一般的橙黃色,牆角石縫裏野草苦苦探出柔嫩又剛強的尖芽。草芥和草芥一樣的人們,就在這裏死了又生,生了又長。
他們穿過挨挨擠擠的胡同巷口,越走越偏,也越走越靜。拐角處總是淤積着一家一院的煙火氣,柴米油鹽銷成的灰堆,是這座大城裏不為人注目的卑微角落,但此刻經過時卻覺安詳又可親。街上小販活潑潑地叫賣,貨擔裏的小商品琳琅溢彩。他們閑聊,說的都是些生活瑣事,漸漸聲音弱下去,一旁的行人也漸漸稀少,間或只有兩三個小孩子提着風筝跑過去。彩繪的風筝,精工的手藝,風中俏皮地曳着條長尾巴。
“春天要來了。”陸玉典幾乎是自言自語。
“最遲暮春之前,我就得出發了。”顧青讓低低地說,回頭看風筝,不敢看他,“時不我待。”
“我知道的。”陸玉典轉過頭,眼神中有某種不起風波的溫柔,加快了語速,倒像是主動為他開脫,“我之前……也早有這樣的打算。雖說是用計将你贖了出來,畢竟是留下了案底,再在北平呆下去多少有些不便,不如先避避風頭。”
“不……避風頭只是一時。但我這一去,也不知能否還能再回來,再回來又是幾時。我也不想瞞你,害你白白為我……為我空等……”顧青讓悄悄眨掉淚水,鼓足氣轉頭望向他,脊背堅硬筆直,直撅撅地像生鐵。
陸玉典沉默了。他的如簧巧舌、善舞長袖此刻都廢了,只能虛了腳步,空茫茫地看遠處燕子飛過泥瓦屋檐。是□□的燕子。不知還能一起再過幾個春天。
“時局如何,你心裏也有數。我們誰都不敢打包票自己将來不會遇險。何況我要行的還是危難之事。這座城裏有我愛的你,但是沒有我應做的事。”
陸玉典緩緩擡頭,長噓一聲,露出個慘淡的笑,恰似一張纖薄皮影陰沉沉披在臉上。他說:“你心意已決的話,我就阻止不了你。我從來都對你無可奈何,你想到哪裏去就可以到哪裏去,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這裏等你。”
“不,”顧青讓眼中的火光狠狠跳了一下,“我想要的不是、不只是這樣,我們不應該始終如此無奈。為什麽我們只能隔得那樣遠,不能走到同一條路上?我……”他咬了咬唇,迸出珊瑚珠一樣的血珠子,最終昂揚道:“我知道你就是飛庚。你曾經也是下筆如刀的文人志士,你還那麽聰明,那麽有手段,為什麽不能和我一同報效家國?”
風忽然烈烈狂湧。遠方開闊處傳來隐隐哭聲,似是暴風把脆薄風筝線給一下子崩斷了,那些孩子正凄凄然哀哭。風筝舒開一對斑斓紙翼,自顧自跳一場或許是此生最後的舞。陸玉典眼睛陡然睜大,多少生命中突如其來的驚訝,都驚不過這一刻。
“你怎麽會,什麽時候知道的?我都沒有準備要告訴你……”從前的自己,他早刻意抛卻了。不想提,亦不敢提。對上年輕熱忱的眼睛,便唯有三緘其口。
“很早的事了。某次同程教授談天說到你,他那麽惋惜,我才知道,原來我佩服向往的前輩,正是我身邊的好友。我知道你經歷了比我更多的東西,更傷痛的挫折……可我相信你的心一如當年。”
“——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走呢?”
遠方烏漆漆的城池開了個口子,把夕陽吞了下去。夜色籠下來,像面四四方方的網,如這城市般穩妥恢宏。兩人站在那兒久久無言,最後還是陸玉典笑了笑,去了幾分隔閡:“我興許是年紀大了,已經習慣了做個不學無術的廢人,已廢了好些時辰。再看當年,也只能嘆一句,真是個空有一腔熱血的傻子。”
顧青讓拿眼睛瞅準了他,認認真真地說:“那也沒什麽不好。我打賭你并不讨厭空有一腔熱血的傻子——否則,你早該讨厭我了不是嗎?”
陸玉典怔住了,俄而擡手撫了撫顧青讓的鬓角,苦笑說:“行了行了,說不過你個蠻橫的小傻子。我們時間不多了,何必老在這些事情上纏夾,且顧眼下吧。”
他們很是胡天胡地了幾個日子,颠倒陰陽,不舍晝夜,渾忘今夕何夕,抛全世界于腦後。等河水解了凍,春冰乍融,整座城市仿佛都在咯吱咯吱的破冰聲中醒來了,他們遺世獨立的小小桃源夢也得醒了。顧青讓跟随蘇紀青的朋友坐上了南下的火車,那天陸玉典沒有來,坐在園子裏冷眼看戲臺上咿咿呀呀,執手相看。臺中人的淚眼,臺下人的冷眼,各人掩着各人的痛。
“倘我去了,不是我把你拉下火車,就是你把我拉上火車——這可不好,平白給人看了大笑話。”他如是說。
波濤暗起,政府裏人事變動得勤。陸家老一輩兒的都退了,但名門望族的圈子裏還是有糾糾葛葛。姓陸的年輕人依舊是城中歌席酒筵間的風景,只有陸玉典在這個浮躁的春天退出了所有人的視線。他銷聲匿跡,避人眼目,懶理應酬,懶翻書卷。傳言說他是病了,他清楚自己的軀體依舊康健,如同每一個年輕人,只是心已漸漸蒼冷,如枯木餘灰。
寂寞于他是常有的事情,然而從未如今日這般來得洶湧又刻骨,仿佛從慢性病一躍成為了絕症。原來一場離別真的可以把一生的意趣都帶走。
那天他待在自己寓所的花圃裏,慢條斯理地莳花,他母親忽然遣了下仆急匆匆趕來尋他,嚴詞厲色地要他回去。他轉了幾個念頭,才想起來應當是助顧青讓脫獄的事東窗事發,麻木的心裏微微一動,倒也不驚惶,只是驀地湧起一陣柔軟思念。以這樣的一種方式連結,就好像是在千裏之外他還能繼續守護他一樣。
本家的大宅還是同過往的每一刻一樣,外表堂皇,內裏陰森,這構造恰與墳墓異曲同工。重重的門帷,寂寂的庭樹,步行其中,一步又一步就行到老了。再好的木頭,年深日久,都會散發出陰晦的味道,是以他母親的寝卧中長年累月都點着香。襯得起他家身份的名貴的香,馥郁濃華,迷人的眼,昏人的心。老婦人臉上的皺紋在香煙中乍隐乍現,猶如妖氛裏開敗的一朵老菊,長長指甲枯瘦尖利,是一柄攫人的爪子。
“我原以為你再怎麽浪蕩敗家,至少也有個分寸……可是如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打着你舅舅的旗號招搖撞騙,壞了你舅舅的名聲,編排得你舅母都險些聽到傳聞,還去摻合警視廳過問的大案!你有沒有想過,若你父親知道了,他會怎麽想?你們老陸家和你舅舅家的關系又該怎麽修補?你這讨債鬼,不坑害死我是不罷休啊!”
蒼老的聲音漸漸高亢,漸漸凄厲,漸漸語無倫次,仿佛是一下子打碎了十幾個瓷花瓶兒,幾十千百個碎片一起在地上滴溜溜亂轉,刺啦啦碰撞。陸玉典有幾分悲哀地望着她,盡量溫和的說:“只是為了幫一個舊識,如今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也沒出什麽大的差錯,媽你就把這些都忘了吧。”
“你還敢說!出去,滾出去!我就當從來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這下子真的是她手邊的如意給擲了出來,砰地粉碎了。
陸玉典被母親打出門外那天正是谷雨時節,疏疏淡淡的雨淹了滿城,地上浮起泡了水泛白的沙子。他漫無目的地步行,找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如果用雙腳丈量,這座城中的痛苦将漫長而綿延。
回到他曾經和顧青讓一同待過的那個家時,恰好郵差經過。寄來的是不署名的信,有一個他此前從未涉足的地址。
“是南邊兒的先生寄來的。”郵差說。
他愣了愣,忽然微笑起來。因為這一痕淺淺的笑,無邊無際的雨幕被微微地劃出了一道裂口,終于有新生的、輕靈的喜悅從中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