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終

陸家三少爺陸玉典出走的那天,北平城形形□□的居民們還在過着一如既往無知無覺的日子。他們之中許許多多的人,将來的日子也會這樣過。

當他的行李箱磕在石地上,發出一聲長吟的時候,雪伊正從鋪滿絲絨的床上爬起來,坐在梳妝臺前慵懶地梳理一頭鬈發。她的纖指揉開口紅蓋子,咔噠,以工匠般靈巧的手法往嘴上一塗,掩去昨夜那些被咬的不成樣子的細小傷口。咔噠,口紅合上,被她洩憤般扔進手包裏。

鏡中美人妝容妖調,嘴唇紅得像血,紅得像扔在卧室角落裏的那些玫瑰。不知道是誰送的,誰送的也不緊要,反正總是留不住的人。鏡子太亮也不是好事,照出她年輕的臉上濃黑眼圈和深深疲态。女人的青春就是這麽輕易被耗去!往後她只有越來越蒼老,越來越憔悴,以為掩飾的妝容只有越來越濃。

當他拂過浩蕩的風走向站臺,就像拂開無數牽絆之手的時候,陸家大宅裏的老爺、夫人、丫鬟、奴才将将睡醒,睜着無所期待的眼睛去做做不完的事情。被鎖起來的抽鴉片的姨娘又死了一個,雖說是家醜,好歹也要薄葬。死女人是拖出去了,發黃的舊家具上卻好似還殘留着她瘋狂的魂兒,像廚房裏陳年的油煙漬一樣洗不脫,在生人各懷心思的夢裏發出黴味兒。

老太太要吃齋念佛,要把房子整新,大房二房為了誰資家計打得不可開交。年輕的少爺們在吃喝嫖賭上各逞風頭,誰也不肯輸了誰,只有一個出息的心裏卻滿是分家的打算。二房嫡出的小姐一心要上學,念書念出了事兒,看上個窮小子,被他老子捉回來一通教訓,哭哭啼啼雞飛狗跳。死水深潭一樣的宅院裏,這可算是唯一有點嚼頭的新聞,不管明面上是如何三緘其口,緘默的背面都嚼爛了舌根,紅紅火火的熱鬧着。

當火車的鐵門在他身後隆隆關上,站臺上切切哭聲都在汽笛悠然一聲長鳴中遠去的時候,最懶怠的北平人也都醒來了。摸牌賭錢鬧到夜半的老少爺們兒睜了眼,辛苦值夜摸黑做工的苦命人也不得不起了身。學生攤開書本,小心翼翼抽出一張組織內私下流傳的紙條。小販支開貨攤,寒風中把兩手籠進單衣,唉聲嘆氣地等待行人駐足。巡警提着警棍兒,神氣十足地在人群中走着,自大馬路中央劈開一條路。靠近東交民巷的洋房區花團錦簇,小公館裏的夫人姨太太們窮極無聊推着麻将,莺莺燕燕笑語不斷。

城市猶如一鍋沸水,那些生命不停的、不斷的掙紮只是水面上一個小小氣泡,升騰爆發至毀滅,只有一瞬,但掙紮總是源源不絕。離開的人總是要等到離開以後,永遠擺脫了那致人沉溺的漩渦,才能感覺到被水壓抑着的滾燙溫度。

車外風景不斷後退,漸漸變成一團一團模糊的油彩,是一雙淡漠的手懶懶卷起這幅畫,畫中的人都給揉到一處去了,在遠遠的風煙中隐沒。他的眼也是模糊的,心卻穩定堅實,像懷揣着一團火、一盞燈那樣暖。光明被他呵護在胸膛裏,就像握着一個小小的夢想。關于重逢、自由、希望和永遠的夢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