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2000年3月2日山省]

酒吧裏觥籌交錯,燈光絢麗。令人耳鳴般的音樂咚咚的放着,嘈雜的交談喊叫聲……

坐在吧臺前的男人眼神渾濁而迷茫,似是為所聽的噪聲不耐煩,狠狠地擰下眉,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幹了。

烈酒入喉,灼燒肺腑。

男人失了焦的眼神終于凝固了些。

嘆了口氣,又是一杯酒入喉。恍然間眼眶濕潤,淚流滿面無聲。

——這是個已經接近三十的男人,這天是他二十八歲的生日。

正當是大好年紀應當好好恣意潇灑,可萬般無奈擠着湧入腦海中,占據了整顆卑微的心髒。

這人叫祝平敘,他的人生也像是名字一樣的清水,平平淡淡無事可敘。不過是長得好看,若不是今日微醺——醉酒,就該是個滿身書卷氣的男人。

那種眸子裏都盛滿了溫柔,骨子裏都能帶着溫潤和禮貌的紳士。

……只是這個年代根本就不缺他那一張好臉,所以他依舊是芸芸衆生之中無法脫穎而出的蝼蟻。

又偏偏存着一股不服輸的傲氣。

哪怕現在一敗塗地。

一敗塗地?

哦,因為他今天分手了。

不對,是單方面的失戀了。祝平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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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罷又無措的搖了搖頭,桃花眼正微微眯着,品方才的那一口醉酒時……

瞳孔驟然縮緊!

“嘶……”祝平敘突地弓下了腰,胃忽然痛得厲害,連着整個人都像是被萬箭刺穿了一樣。

動彈不得。

不多時,他額頭便冒出了層層冷汗,整個人都要蜷在椅子上了。祝平敘頂着頭痛,順着模糊的目光在桌子上摸索着自己的西門子手機,奈何一片黑暗壓根看不清。

“砰!”

是什麽東西從桌子上掉落的聲音。

祝平敘眼中這才浮上了一絲絕望,他知道這是自己的手機。只好忍着巨痛向下去夠。可惜暗色背景下連人臉都看不清,更別提能有人見到他的手機了——不被踢走就不錯了。

今天雖然是他生日,但他貌似并不會因為這個一年就一次的日子而幸運,因為過了十幾秒後他便意識到自己手機好像确實被人踢走了,連他的手也無力地被人踩了幾腳。

真他媽痛。

祝平敘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就該死在這了,人擠人缺氧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一雙大手捏着胃幾乎要攥爆的感覺也愈發清晰。拼盡最後一點力氣,祝平敘拍了拍正在他面前晃悠的吧臺小哥的肩。

吧臺小哥翻了個白眼,磨磨唧唧地往後看去,就見剛才還痛哭的男人這會兒慘白着一張臉,嘴唇幹裂。在吧臺燈光的照耀下像極了白臉鬼。

吧臺小哥吓得猛的往後退了一步,扶住了身後的桌子看清了人之後,慌慌張張的給祝平敘遞過來了自己的手機。

祝平敘左手捂住胃,右手顫抖的接過手機,脖子根往上因為痛苦變得通紅,暴起了青筋。他剛想微笑感謝那小哥,就見小哥跌跌撞撞的跑到另一個人身邊要了手機,撥了110。

即使內心感謝,此刻卻也裝不出僵硬的笑容了,渾渾噩噩間撥出了一個號碼。等對方接起的時候,祝平敘耳鳴目眩,什麽都聽不見了。

剛剛張口虛弱地吐出了個“喂”字,便感覺眼前猝然黑掉,随後整個人便從椅子上栽了下來,咚的一聲驚了酒吧裏的人,慌亂着給他擡去了醫院。

小哥的手機被摔在吧臺上,屏幕自中心裂開縫隙。而電話對面的人聽見了個喂字便再聽不見時,毫不遲疑地摁了挂斷,随後對着坐在自己對面的男人微微一笑,舉起紅酒杯,“一通廣告,生日快樂。”

對面的男人則莫名皺了皺眉——他怎麽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呢?

不多時酒吧外頭便傳來了嗡嗡的救護車聲,伴随着門內戛然而止的音樂漸遠漸弱。

祝平敘失了意識,迷迷糊糊間将眼挪開了一條小縫時,便是在灰白色的病房中了。灰色的牆皮脫落了一塊又一塊,刷綠漆的牆上留滿了塗鴉。

祝平敘耳邊傳來醫生的叮囑聲,不知道是給誰說的。

“病人是酒精過敏體質,不能多喝酒的。”

他聽着這模糊的聲音,腦袋還痛的厲害。也能想得到醫生低着頭在本子上唰唰寫字囑咐病人家屬的模樣。

……只是,他哪裏來的家屬?

于是下一刻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應道:“是我疏忽了。”

祝平敘身體猛然一震!

醫生沒注意這邊的情況,還在說,“嗯知道就好……還有一次性飲酒過量胃潰瘍導致的胃穿孔,病人心情不好,作為朋友的也得關注關注,知道吧。”

那個聲音嗯了一聲,還是淡淡的。

祝平敘緊繃的身體驟然松懈,像是被人灌滿了名為失望的情緒。又自嘲一樣的嘆了口氣。

只是這口氣暫時只能憋在心裏,如今他被全副武裝,從頭到腳都泛起了痛。

“這急性酒精過敏,中毒是能要了人命的,”醫生咂了兩下嘴,“你們可得好好看着點。”

祝平敘愣了,你們?

就聽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接下去說道:“抱歉,麻煩醫生了,是我們大意了。”

……祝平敘恍然明白過來,他們一起來的啊。

來的兩個男人和祝平敘的關系匪淺,莫名其妙有種“三人行,必有狗血劇”的即視感。

第一個開口的人叫齊殊,山省殊途特檢集團的董事長,此刻一身整整齊齊的西服,眉目冷清鋒利,身姿挺拔——這是祝平敘的失戀對象。他之前跟祝平敘談過一段時間的朋友,這不,昨天剛分。

第二個接話的則是叫王谪,白手起家的華國第一游戲公司總經理,一看就是謙謙公子的模樣,從內向外都透了股溫潤如玉的氣息,叫人覺得格外親切。

他也、是齊殊的現任男友——傻不愣登地被齊殊蒙在鼓裏,連齊殊和祝平敘在一起過都不知道,甚至潛意識裏還以為他倆從未認識,只當是祝平敘年少的一段未果的暗戀。

王谪跟祝平敘是發小,從小關系就比不得常人,生日都是同一天的,索性從初識後每個生日都在一起了……對,除了今年。

躺在病床上的這個……哦,這個是祝平敘了,隐約能看出模樣生的俊朗,可是抵不過面容憔悴,人也枯瘦枯瘦的。

他一時間覺得挺尴尬的,又後悔起自己在昏迷前居然給齊殊打電話……真是失心瘋了。更何況——打攪人家過生日,多不好。

祝平敘不願睜眼,便随性閉着眼裝暈。只是心裏悶悶堵堵的,說不上是因為被人騙了還是因為發小也被同一個人騙了。又或是發小忘了他的生日。

可能都沾點邊吧。不過說句實話,如今這兩人關系這麽好,他也不好掃興了——像告訴王谪,齊殊這人不行類似的話,還是別說出口了。

“唉,”先是王谪嘆了口氣,搬了個凳子坐在了祝平敘床邊,扭頭沖着齊殊問:“平敘跟我們上學時候一個班的,還記得麽?”

祝平敘心裏暗暗嘲諷一笑,不光記得呢。

果真,就聽齊殊淡淡“嗯”了一聲,“跟你關系很好?”

王谪點頭,“我’青梅竹馬’呢。”

“……”

“醒了。”齊殊沒應,雙手插兜,擡擡下巴示意王谪。後者眼睛一亮,轉頭看向祝平敘,擔心都要溢出來。

祝平敘微笑。

“你總算醒了,”王谪幫祝平敘掖了掖被子,說:“今天是我疏忽了,不該讓……”

他突地卡住了。

今天是祝平敘生日!

于是王谪開始結巴,後悔和心疼的情緒要炸了:“我……對不起,不知……忘,忘了給你買蛋糕了。”

祝平敘還是微笑着看着他,染上了一絲疲倦:“沒事。你又不是不成家,我這都快三十了還能賴着你?”

王谪輕輕“嗯”了一聲,嘆了口氣。接着伸出手把站在一旁的齊殊拉過來。他勾起小指,悄悄在齊殊手心中撓了兩下,齊殊反握緊他的手。

“小敘,這是我男朋友,齊殊。以前沒跟你說,是想着讓你驚喜來着,沒想到見得這麽草率。”

祝平敘看王谪的嘴一張一合,心下酸澀,艱難地開口:“……你好,叫我祝平敘就好。”

齊殊神色不明:“齊殊。”

“……”

一陣沉默。

王谪不明所以,更不知道他們的那幾兩破事,眼珠一轉道:“小敘,我記得你喜歡吃拔絲地瓜,我給你去買點?”

話說了一半,齊殊的瞳孔一縮。

“行呗。”祝平敘配合着他,慢慢閉上了眼,裝作睡着。

王谪大約是怕了這樣沒人味兒的氣氛,才溜了。殊不知他留下的是怎樣兩個人。

病房門一合,齊殊就上前兩步,坐在了王谪剛才坐的凳子上。兩人相對無言,空氣幾乎要凝固。

可祝平敘知道時間不多,終是他睜開眼,先開了口,語氣裏捎帶着無奈:“怎麽……知道我無力阻止,還要騙他?”

齊殊面無表情,“我沒騙他。”

祝平敘心裏的煩躁和憋悶此刻被融化成了一個巨大的球體,就快要爆炸。他咬着牙,壓抑着想一拳捶到齊殊臉上的欲望:“那,你就騙我?”

齊殊:“我沒騙你。”

祝平敘:“扯。屁。”

齊殊:“……”

“你沒騙我?”祝平敘眼眶一紅,輸着液的手擰緊了潔白的床單。一緊張就開始回血,那鮮紅的血液順着輸液管向上淌,有些可怖。

齊殊垂下頭,不語。他看起來沒心思在這種時候激一個病人。

祝平敘覺得好生無力,深吸一口氣,壓下胃部的疼痛:“大學招惹我,明面上恨不跟全天下宣布我倆在一起的不是你?畢業了說不顧天下人眼光也要跟我在一起的不是你?還是,三年前哄我說你跟王谪沒關系的不是你?”

“……現在在一起了。”

“那你可真窩囊。”祝平敘諷刺道。

他知道自己說話夾槍帶棒的,可也忍不住。這個時代本就不能忍同,說不定再往後倒退幾年都要被浸豬籠的——人們會告訴你這是病。

是違背了生物繁衍規律的。

可分明是齊殊先來招惹他,給了他希冀給了他回憶,為什麽還要毫不留戀抽身離去,轉身不忘捅他一刀?他也太狠了。

所以祝平敘不恨他,但怨他。

“你還不如從來不曾出現。”祝平敘聽見自己說。

齊殊一愣,沒再說話。

王谪很快就回來了,不知道跑去了哪。左手提着薄薄的塑料袋子,裝着熱騰騰的拔絲地瓜,在小碗裏蒸着熱氣,粘連的糖汁亮晶晶的。眼也亮晶晶的。

他“吱呀”一聲推開門,只見齊殊和祝平敘還都在自己剛走時的位置,不由得又嘆了口氣。

王谪心說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兩人以前結過愁呢,不然怎麽這麽冷。

“我回來啦。”

祝平敘扭頭看他,一眼就掃到其手中的拔絲地瓜,給他遞了個眼神。

王谪了然一笑,快步走向前坐下。他細心地洗了手,才拆開塑料袋,從裏面拿出一雙一次性的木頭筷子,輕輕掰開。又取出小碗,夾出一塊地瓜,放到嘴邊吹了吹,喂給祝平敘。

祝平敘順從地張嘴,全然換了個人,笑眯眯的:“好吃。”

王谪也笑,還不忘叮囑:“好吃好吃,就知道好吃。你這胃要是再不養啊,得有大麻煩。”

他想了想又問:“你這回什麽情況?鬧得厲害……平時也不見喝酒啊。”

祝平敘不想接話,嘴角慢慢耷拉下來:“以前跑的吧。”

王谪呆了呆,想起了什麽,心裏蒙了層霧。“哦。那以後好好養吧。”

“嗯。”

齊殊不知道面前這倆人在打什麽小時候的啞謎,也插不上話。

已經深夜,病人總歸是得好好休息的,王谪和齊殊也不好一直待着,兩人帶上門,回了家。

祝平敘望着空蕩蕩的病房,心髒被挖空了。

不好打擾人的王齊二人回家的一路上也沒什麽心情再談生日了。原本二人過着王谪的生日,卻不想中途接了個醫院的電話,說是他們朋友從酒吧進醫院了。王谪才後知後覺這日也是祝平敘的生日,心下羞愧,忙拉着齊殊來了醫院。

一時間忙起來都忘記了,醫院的電話是打給齊殊的,齊殊和祝平敘又怎麽能不相識?

兩人漫步在昏黃的街燈下,王谪拉住齊殊的手,覺得他今天心情有點沉重,問:“怎麽了?”

齊殊看向前方,“你那個朋友祝平敘,還能跑出胃病?”

王谪“哦”了一聲,以為他在轉移話題。心下覺得無所謂——齊殊真有想要自己消化的心事便随他去吧,轉移話題也沒什麽不好。

于是乖乖地答了:“這事說起來跟你還有點牽連……你記得大學的時候我老給你送飯嗎?”

齊殊:“嗯,印象挺淡了。”

“想你也記不住那時候的我,我也不怎麽記得那會兒的你了,”王谪說,“那飯是祝平敘要給你送的,他當時喜歡你來着。”

齊殊的右手小指輕輕勾起,表面不動聲色。

大學的時候祝平敘喜歡齊殊,就像齊殊那時候也喜歡祝平敘一樣。

那時候大二。

齊殊開學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站在公告欄前背着書包穿着淺藍色襯衫的男生。

他皮膚白皙,五官生的幹淨立體,高高瘦瘦,在一衆人中脫穎而出,像是一群小黃鴨中的白天鵝,在陽光的映襯下那麽耀眼。

齊殊立刻記住了他。

等到查到人的資料的時候,才知道這少年叫祝平敘,是學生會文藝部部長。而他是學生會副主席,以前從未注意過那個文藝部部長。

齊殊是個同。可不一定所有人都是同。這時候的同,是社會上陰暗不見天日的蛀蟲,就連死了也是活該。

如果硬給人掰彎了,實屬大罪。可是齊殊扪心自問,又不想看到那個叫祝平敘的男生跟任何一個除了他以外的人走在一起。

但齊殊,不知道那是一見鐘情,更不知道他動了心。

他只是将那些道德底線抛諸腦後,不顧一切接近那個少年。

果不其然,少年很快心動了。

後些年齊殊再憶起那個時候的事,只能記得祝平敘身上的一股淡淡的松香味,清澈明朗。

記憶猛地結束,王谪的聲音響起。

“那會兒應該是大三,一節數學課下了課,小敘收拾着書包,突然紅着臉跟我說他有喜歡的人了。”

齊殊腦袋裏浮現出那個畫面。

“我替他開心的不得了,這麽多年終于能有個惦記的小姑娘多好啊。然後他就告訴我,是他們學生會的副主席,叫齊殊。”

“我笑着打趣他,說齊殊這名字聽着可像個男生,沒料到他沒否認,跟我說他是同。”

“于是我就跟個雕塑似的呆立在那兒,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念着小敘從小到大就一個奶奶撫養着沒有家人,長歪了也不能怪誰,只好敷衍了一聲表示我知道了。”

“其實我內心還自責了好久,也不是讨厭小敘,就是想着從小到一起長大的弟弟本來身世就夠慘了,我還沒能教好他,可不是得擔責?”

“沒想到這小子變本加厲,一天到晚地在我耳邊嘟囔你。後來我也索性不管了,任由他說你長說你短。”

說到這,王谪輕笑一聲,真把自己拽回了當年。

“直到有一天,他跟我說你不好好吃飯,每次中午下了課都要自習好久,再到食堂就沒飯吃了。”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麽。”

“他告訴我你總是學習,又覺得食堂的飯菜不合胃口。最後不知去哪打聽了你的喜好,次次放了學就第一個奔去食堂,十分鐘不到,狼吞虎咽地把飯咽了,再順幾口水。一撂碟子就連滾帶爬地跑向你喜歡的那個餐館。”

“他買不起自行車,我借他他也不要,就次次用跑的。那餐館足有一公裏遠,也不知道他怎麽堅持的,我說他胃下垂他也不聽。只是每次回校的時候胃都痛的不成樣子,走不了路。”

“我那時候煩你煩的要命,心說什麽人這麽沒心。沒想到這小子自己走不成路,還要我給你送飯。”

“後來,我就成了個跑腿的。當時真是……”

王谪沒看見黑暗中給的齊殊眼眶通紅,藏緊了自己的情緒。

“我不知道。”齊殊說。

王谪一愣,“我還以為他早跟你說了。”

齊殊:“大概……沒來得及吧。”

那是因為齊殊一直以為當年那個次次頂着一張臭臉,把飯盒放他面前的男生喜歡他。還因此莫名跟祝平敘鬧了點別扭。

大三的時候學生會要交接,大四的主席得換人,學生會內部就亂的一塌糊塗。

有明争暗鬥,有波流暗湧。活像是宮鬥。

他沒心思談戀愛,愈發覺得自己對祝平敘的感情就是玩玩,于是更讨厭祝平敘湊上來。

他才不知道自己只是擔心祝平敘卷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裏。

此刻醫院裏的祝平敘睡的正香——如果胃不痛的話。

實際上他翻來覆去地一直睡不着。太難受了。

因為一閉上眼就會想到傍晚的齊殊和王谪般配的樣子。

而他愛齊殊。

可憐蟲一樣的,到現在還認死理地愛着齊殊。

他記得當時正陷于困境和迷茫的自己,遇到了像光一樣的齊殊,就得到了救贖。

祝平敘窩在床上,緩緩閉上眼。

那天中午他正在宿舍整理文藝部的資料,又有人舉報他們,正煩得不行。

“你們這文藝部的事兒怎麽這麽多?”王谪背着數學卷子,擡頭問他。

“又有人舉報呗,估計是文藝部舉辦的活動太多了招人嫌。”祝平敘語氣幽怨。

王谪樂了,還真是少見祝平敘這樣煩躁。轉眼一想要是祝平敘真生氣了說不定這學期的活動真得少不少,又忙着哄他:“嗐,別理他們鬧騰嘛。”

“唔。”祝平敘敷衍道,“我去給老師送檢讨。”

王谪繼續翻書。

從宿舍到老師辦公室的路上,祝平敘頂着大太陽,從未有一次覺得路途如此遙遠而漫長。

路上已經沒人了,祝平敘便獨占了樹蔭,加快了速度。

也沒看路,就自顧自地走着,然後——

“咚!”

撞上人了!

祝平敘頂着一張苦臉彎了彎腰,心說禍不單行:“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沒事。”頭頂的人輕笑,将夏季的炎熱沖刷,“你是文藝部部長吧?”

祝平敘一愣:“呃?是。”

他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臉部輪廓線條硬朗,長相英氣像混血兒一樣的男生。就是自己這張從小被人吹到大的臉都不由得自慚形穢。

可惜這個年代對于混血兒太不友好了,否則定是要受人矚目的。

“我是副部,齊殊。”

副部?祝平敘想,大概不是文藝的副部——是副主席吧?他怎麽認識自己?

“你好。”

“交個朋友嗎?”齊殊問,伸出手。

祝平敘沒理由拒絕,握住對方的手:“哦……我是祝平敘。”

那天齊殊替他把檢讨交了,請他吃了頓飯。

就是在街邊吃的拔絲地瓜,還多澆了層糖汁,甜得發齁。

這晚上祝平敘做的夢很雜,他還夢見了奶奶。

祝平敘爸媽很早就走了,他自幼被奶奶養大。上了大學後奶奶常來看他,次次走的時候還得留下幾籃子雞蛋和票子。祝平敘說自己不需要,奶奶就硬塞給他,說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爸媽又走了,受不得苦。

祝平敘還有幾個大伯,可爺爺生前最疼他爸,奶奶就記着這一份疼了,小輩裏也最疼他。

後來祝平敘和齊殊談了戀愛,竟然作死地告訴了奶奶。本以為奶奶會被氣得不成樣子,還擔心好久。沒想到,奶奶只是用一雙布滿歲月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并沒有想象中的痛心疾首,而是溫和地告訴他:“你們要逆流而上,就要做好受委屈的準備,尤其是你。”

祝平敘當時義無反顧地點了頭。現在想想多可笑。

不過幾年光景,奶奶變成了一座冰冷的石碑。

她臨走前,祝平敘跪在她床前,絕望地捧起奶奶的手。奶奶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經年悲喜不變的眼神中平添一縷心疼,用盡全身力氣告訴他:“小敘,是這你們這輩裏最小的孩子,得好好照顧自己……”

奶奶的手緩緩滑下,祝平敘平生第一次那樣痛哭,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無力。

“嘭!”腦中驚雷炸起,祝平敘眼角挂着淚睜開了眼。

環顧四周,依舊是熟悉而冰冷的病房。

他放松下來,不敢再回憶。祝平敘伸手在床頭櫃摸索一陣,總算摸到了他丢失的寶貝西門子SL10。

手機已經冰冷,不過好在沒壞,翻開蓋一看——早上四點半。

祝平敘合上眼,繼續睡。

再恍恍惚惚醒來已經是八點鐘,床頭坐了個人——祝平敘連看都不用看,這個熟悉的背影留給他的記憶比發小王谪還深。那是齊殊。

齊殊察覺他醒了,轉過身來,給他倒了杯熱水,遞到手裏。

祝平敘望向他眼底,還沒開口,齊殊就冰冷冷地道:“王谪放心不下你,又沒時間過來。”

哦。

祝平敘悄悄攥緊被子,最終沒能發現齊殊眼中的一抹溫柔——和當年哪有區別?

可惜齊殊不懂,到現在都不懂,自己對面前這個人到底該是什麽态度?所以他故意忘記祝平敘的生日,故意和王谪過生日……到底是心動還是動心?

他像個沒談過戀愛的毛頭小子——還得是渣男那一卦的,自己不知道的就要拿別人做實驗。

他不知道自己或許會後悔,或痛苦無比。但此刻他做的決定沒人能揩去。

“他什麽時候能放心。”祝平敘問。

“等你出院了吧。”

“那也不用。”

“不總是我,他也得來。”

“……”算了。

齊殊覺得心裏酸澀難語,他不好形容這叫做什麽情緒。

肯定,跟祝平敘擦肩而過,越行越遠了吧。

但他再難過些什麽呢?

可能不太适應吧。

以往兩個人沒這麽尴尬的,就算沒有話題了,祝平敘也能扯出兩句來,然後等着齊殊笑罵他啰嗦,在沙發上扭打作一團。

但如今慣愛啰嗦的人病了。他累了,啰嗦不起了。慣愛沉默的人想活躍氣氛,也不懂該怎麽做,只能靜靜地,仿佛還在等待對方先開口。

“登登。”病房外突然響起清脆的敲門聲,過了兩秒後,兩個身穿白大褂的男醫生推門而入。一個長相清秀,一個則是俊朗——齊殊都要懷疑,人們是不是都生得愈發好看了。

不過敏銳的嗅覺叫他發現,這兩人……大約是一對兒。

兩個醫生踩着潔淨的大理石地板進來,長得清秀的那個檢查了下祝平敘綠鐵皮床頭上挂着的老舊白色标致牌,上頭白牌黑字地寫着他的名字、民族、病號。另一則走到他身邊,齊殊“從善如流”地退到一旁。

就見那個俊朗的醫生叫祝平敘張開口腔,拿着只手電和棉棒摁壓了幾處——祝平敘幾乎要嘔出來時,對方便丢掉了棉棒,冷酷地收起板子準備離開。

祝平敘則無意間瞥見了他白大褂上扣着的名牌,上面寫着兩個字:陸材。

陸材?!

與此同時,長相清秀的年輕醫生檢查過标志牌的臉更是通紅,看向他的男朋友。

陸材不解,正收起筆準備退出去。

“陸……材。”清秀的醫生僵立于祝平敘的床頭,喊住他。

陸材聞言轉過身,眼神變得柔軟。

“怎麽了?”

齊殊聽到那兩個字,也似意識到什麽,微微睜大眼。

“這,這是,祝平敘。”

陸材思忖片刻,良久才反應過來,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祝平敘啊。”

接着,視線緩緩向旁移,看見齊殊。“那,齊殊?”

齊殊呼了口氣,點頭。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他們跟齊殊是大學舍友,自然知道齊殊追祝平敘的事。

那叫一個“光明正大”,“轟轟烈烈”。

當時別提多羨慕齊殊了——因為他是混血兒,血肉裏就帶了一部分随意自在,不被中國舊社會的規矩所束縛。

想必,這倆人現在也在一起了吧。

于是清秀的醫生臉上就燃起一絲亮光,晴朗的聲音道,半點不像近三十的人:“還記得我嗎?我叫文書白。”

讀他的名字時,嘴角會不自覺地翹起,人的心情也自然會好很多。

“當然記得,這可不敢忘。”齊殊道,難得流露出了一點高興。

祝平敘亦勾起唇,點點頭。

“你們倆感情到現在還這麽好呀,我們還老吵架呢。”文書白又道,沒心沒肺的。

可這一句話,卻無意間結結實實地戳中了齊殊的軟肋,戳得他一下子閉了嘴。

祝平敘則扭過頭,舔了舔上颚,把洶湧的、想哭出來的委屈壓下去,裝得不以為意:“啊……我們沒在一起。”

齊殊眼中微亮的光熄滅,眼神黯了一黯。可也沒否認。

“唔……”或許文書白腦子裏真的缺根筋,尴尬笑了笑:“不好意思呀,當年你倆那麽好,我還以為……”

雙殺。

齊殊繃緊自己腦袋裏快要斷掉的弦,露出一個僵硬像石膏一樣的笑容:“那也就是年輕。”

祝平敘垂下頭,悄聲掉下一滴淚。

只有他沒放下。

陸材覺察了空氣中分子的凝結,更細心地看到了祝平敘的那滴淚,忙拽着還想繼續叭叭的文書白出了病房。

敘舊便敘……可就祝平敘那樣子,也不像是沒在一起過。再者,當年是齊殊追的祝平敘,要哭也該是齊殊哭吧?

被追的人哭了算哪門子事?

陸材左右一想,明白過來,深深地看了一眼齊殊站着的方向。

祝平敘住院期間王谪也來看過幾次,只不過常常沒待幾個小時就得走了。

而就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齊殊和王谪總會時不時地撞了時間。再後來,兩個人就很少一起出現了。

祝平敘想至此,不由得苦笑連連:王谪這樣聰明,齊殊和他已經崩碎的關系還能隐瞞多久呢?

他倒是希望兩個人好好再一起——假如齊殊能真心待王谪的話。

可是……就像當年他知道齊殊和王谪的關系一樣,王谪要是真的發現了那麽一段令人不愉快的往事,還能和齊殊好好的在一起嗎?

他說不準。

祝平敘再見到陸材和文書白的時候,他還在病房裏苦苦守着,兩人卻挑了一個陽光正好的午頭告訴他,他們要去上海發展了。

好歹室友四年,又是彼此見證感情發展的朋友,時隔多年重遇,倒是沒有久違的陌生感。反倒格外親昵——只有少數人能明白你的脆弱時,就會拼命抓住的那根稻草。

即使他知道,求得不過一個心安。

就這個年代的背景,不要說接受他們,連知道有這回事的人,十個裏頭也挑不出來一個。

祝平敘笑了一笑,祝他們前程似錦。

一語雙關。

沒說自己也想離開。

文書白念着舊同學情,高深地嘆息一聲,扯開缺了一個角的鐵凳子,在地上呲啦作響好一陣,一屁股坐了下來。才拉住祝平敘的手,又想到身後板着臉的大醋缸子,讪讪地收了爪子,下意識揉了揉,正了正神色:“實話說,我們去了上海,以後有什麽事也不好找了。你這病要是不好好養,以後準得弄人,又不像從前有人照顧着……”

祝平敘摁摁隐隐作痛的耳朵,心下清楚文書白的意思,嘴中酸澀。面上倒是一副雲淡風輕:“還想怎麽麻煩呀,說不定以後得賴上你們,一起去上海呢。”

陸材聞着空氣中淡淡的消毒水味,皺了皺眉:“祝平敘,你自己心裏有數就好。”

祝平敘低低“嗯”了一聲,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去也不能真打擾你們啊,就是覺得挺沒意思的。到哪裏都好,只是不願留在這個城市了。”

文書白:“……你在這裏折騰了這麽多年,到了其他地方又沒人扶持着。要真走的話跟我們去那邊……”

“扶持什麽的不要緊,我大半輩子都耗在齊殊身上了,”祝平敘回味似的,說話同死灰一般:“只是想想對象跟着發小跑了,我又不想鬧騰,就挺憋屈的。”

文書白:“其實……我看出來了,齊殊挺喜歡你的。”

祝平敘不屑,“嗤”了一聲:“可能是這會兒又想起我的好了?”

他吸吸鼻子,将已經發黃的空調遙控器摁開,讓溫度升高了一點——他挺怕冷的。

文書白撇嘴,給祝平敘正了正滴管:“我覺得……”

祝平敘當然知道文書白要說什麽。

他于是搖搖頭苦笑道:“我哪能不知道呢……可是我正害怕這樣的他。因為我不知道他哪天會厭倦我,不知道他哪天會有新歡。我感覺自己就像他的一個玩具……哪怕是牆角的耗子,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而我顯然落到了最後一等。祝平敘将後半句咽下去。

文書白卻是個聰明的,聽出了後半句。

他驀然回想起那年夏天,齊殊好容易規劃了和祝平敘的偶遇,叫人去投訴文藝部,讓祝平敘不得不遞交檢讨。

而齊殊則像只狡猾的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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