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那邊,就在齊殊發呆之際,祝平敘已經在文書白明裏暗裏的勸說下,下定決心前往上海。

更确切地說,是逃離。逃離山省,逃離J市。

他坐在掉了漆的綠皮火車上,随着晃晃悠悠,一颠一颠的鐵軌緩慢地向前行。他靠在窗邊,凝視窗外景色,慢慢被拉長,慢慢消失在視線裏。

被襯成黑藍色的電線杆密密麻麻地布着電線,上頭站了幾只麻雀,撲騰幾下飛遠了。掉落的羽毛随着一陣狂風飄走,遠去,遠去……

祝平敘心神不寧地将頭靠在玻璃上,試圖分擔一些硌人的硬座帶來的痛楚。眼神放空。不料車子猛地一震,他倒黴的頭“咚”地一聲磕在了玻璃上。他倒吸一口冷氣連忙捂住額頭,只覺發冷。

此刻他真的、徹徹底底地,又孤又單又獨了。

而這三個字随便兩個湊起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七歲父母雙亡、十五歲奶奶去世、二十五歲男朋友出軌、二十八歲分手,與發小不再見面,為了不倒胃口前往一個陌生的城市。

歸途,且未知。

于是占據他心頭的,除卻難過,還不乏迷茫。

可他多明白——不論是回憶還是未來,都是他小心翼翼偷來的。故而不止一次地、可悲地起了怨念,又不止一次地、硬生生地将怨念壓下去,壓下去。

文書白和陸材當時說要給他到那邊找個能落腳的工作,他倒是少有骨氣地拒絕了。

那時他擺了擺手,說:“寫程序的,不太擔心找工作的。”

文書白哀怨齊殊片刻,又嘆自己多嘴:“你也不是不能待在J市,怪我多嘴。其實一想你到那裏得重新适應一個環境,我就覺得挺心疼的——我就是總喜歡多說幾句。”

祝平敘沒說話,卻知道他得感謝文書白——“我開始猶豫不決,其實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畢竟擠在這樣狹小的一個城市中,低頭不見擡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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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祝平敘知道自己自私……自私得不得了。

一個是他愛的人,另一個也是他愛的人。

所以。

放不下,扔不掉,又難過。

只能逃避。

拼命地逃避。

哪怕最後只剩自己,顧影自憐也不願去看、不願去想那些沒有他的幸福畫面。

哪怕,他借着幻想過一生,或尋到另一個能與他厮守終生的人。

祝平敘阖眼,他睡着之前忽的想到一句臺詞:倘若相逢即別離,迢迢千裏遙無期。

他不是個愛做夢的人,因為聽說做的夢越多,人就越沒有安全感。可能是近日總愛胡思亂想,他也常做夢。

夢了過往。

那是祝平敘和齊殊剛在一起的時候,正值十九少年狂,做事也全憑一腔熱血。

祝平敘自小不愛争,奈何他這“招人嫌”的長相,哪怕縮到角落裏,也會被揪出來跟別人比較。只要他稍一出錯,全天下的人都恨不得化身為他已故的父母,對他平頭論足。

“以前不是學習挺好的嗎,現在終于承認是個花瓶子了呗。”

老師出了教室,祝平敘收拾幹淨自己的東西,正要把書塞進包裏時恰巧順着春風聽見了這話。

微微搖頭,勸自己習慣就好。

今天剛跟齊殊在一起,他不想心情太差。

祝平敘又看向齊殊所在的方向,擔心對方會按耐不住脾氣,可又幼稚地帶着些許期待。

後者看向他,只是溫柔一笑。

他愣了愣。

扭回頭裝作無事。安了心,期待卻落空。

兩人一起離開教室。

那個年代的燈遠沒有現在的燈亮,頂多比煤油燈亮一點。髒兮兮的走廊裏擠滿了學生,從那頭過來的和從這頭過去的怼在一塊。腳尖抵腳跟,一步都走不動。又恰逢春天回暖,等到好不容易能從教學樓裏擠出來時,卻又熱出一身汗。

祝平敘包裏裝了個厚得不行的筆記本,小指使勁勾住齊殊修長的手指,自人群中艱難前行。那會兒還流行單肩背着包,哪怕壓得肩痛也得這麽着背。為啥?顯帥。

可是祝平敘背的乖巧。

于是周圍晃晃悠悠的包時不時地就會打在祝平敘身上,好生狼狽。

祝平敘輕蹙眉,心說這樣出去怕是又得一身汗臭味了。于是他努力地避開周圍的人,試圖給自己周身留出一絲空隙。

正無奈着,忽然被摟到一人懷裏。為他周身圈出一片空隙。

先是嗅覺起了作用,聞見一股淡淡的、獨屬于齊殊的體香味。心才剛安,就猛然想起周圍的同學!

接着大腦皮層的軀體運動中樞控制了他的動作——一把将齊殊推開。

腎上腺素和腦幹也不安分——心砰砰直跳,呼吸交纏在一起,亂了陣腳。

“你做什麽!”祝平敘壓低聲音,罵他。

齊殊又笑,看起來心情格外好:“得保護你啊。”

就這樣,祝平敘的系統徹底被擊潰,從脖子到耳根都紅成了一片。

他哂納,又嗔怒:“你能不能叫我讨個耳根子清淨!這麽多人呢。”

“那可不成,這才第一天,你往後可都得受着。”

“……”

雖然當時的祝平敘被套路得體無完膚,可心裏好歹還崩着一根弦,時刻提醒着自己。

齊殊談過這麽多朋友,怕是對哪個都一樣吧?

後來,等他收到了說他“花瓶”的兩個同學的道歉,才知道齊殊悄悄把那些人教訓了一頓。

心花怒放,才知道那句“得保護你啊”竟是個一箭雙雕的。

而祝平敘到目前為止,感到最後悔的,就是那個時候沒有把兩人的關系告訴王谪。

否則,不論是他,又或是王谪,大概都不會被那人所迷惑。

後來初顧職場茅廬,只曉得憑本事做事,卻橫沖直撞,像只無頭蒼蠅。

那日他得了經理的表揚,還滿心高興。卻在下午就被一個曾經的朋友告了狀,直接告到了董事長那裏。理由是他和經理暧昧不清。

祝平敘當即便懵了:經理分明是個三十多歲成熟女人,有個美滿家庭的,哪裏會看得上他?

好在董事長公私分明,也清楚經理的品性,到底沒怪罪下來。只是從那天開始,祝平敘和那位朋友便再無交流。

他第一次經歷這樣的龌龊事,心中悶悶的。外頭晴朗的天在他眼裏也像是烏雲密布。

傍晚下了班,從工位離開,邁出公司大門,就見外頭下起了蒙蒙細雨。

實話說,祝平敘不太喜歡雨。陰沉沉的,讓人看了就不住難過。他沒帶雨傘。只裹緊自己常年穿的黑毛呢大衣,又拉了拉方格圍巾,将自己包緊,躲在樹蔭底下快步跑走。

只是這一回,沒能撞見一個嬉皮笑臉的少年。

當祝平敘回到家時,燈還暗着,沙發上卻縮了個人。

那是齊殊。

其實齊殊很忙,自從他二十四歲開始就很少回家了,好歹能見到人,說不雀躍是假的。

可祝平敘渾身濕着,黏糊糊的難受,也不好叫齊殊。只得快步跑到浴室利索地沖了個澡,披上浴巾又颠颠地跑回客廳。

小心翼翼地晃了晃齊殊的身子。

不管用。

又拍了拍齊殊腦袋。

還是沒用。

祝平敘意識到什麽,不再試圖叫醒那個裝睡的人,反倒起了小性子,眼珠一轉。正要一屁股坐齊殊身上——

齊殊猛地睜開眼,坐起來,把他撈起來壓在沙發上。

祝平敘哈哈笑。

齊殊瞪了他半晌,終于對他束手無策,無奈地摟住他,就着這個別扭的姿勢把頭埋在他頸間。

祝平敘覺得有點癢,但意外地渴望珍惜此時片刻,沒有說話。

齊殊沉默好久,嘀咕一句:“……我好累。”

祝平敘眼神變得柔軟,雙手繞到齊殊背後抱住他,嘆了一聲。

那個時候,祝平敘真的以為,齊殊把他在的地方當作了家。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在那個名為人生的賭桌上,壓上了他全部的情感和愛,自以為得計。

他不後悔。但如果能重來一次,他一定會拼盡全力收斂住自己——不然怎會輸的一敗塗地?

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是祝平敘最恨的一天。

從十九歲到二十五歲,他和齊殊已經過了六年有餘。

所以他天真的認為,他們會永遠那麽過下去。

可他又忘了,七年之癢,始于從前。

祝平敘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滿懷憧憬,常年內斂而自持的目光中平添一分異彩。就連同事都笑他:“不知道的準以為你要跟女朋友求婚了呢。”

他聽着,也不反駁。只覺得幸福,臉上始終挂着笑。

因為他知道,齊殊一直記着自己的生日,而這麽多年來,每一次都會給他一個新的驚喜。

所以比起過年,他更期待的是自己的生日。

于是他幾乎是用飛的,跑回到兩個人買的小公寓,從兜裏取出鑰匙,輕輕地轉開門。心髒砰砰地跳。

他推開門。

卻呆住了。

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只有齊殊一個人坐在餐桌前,上面放着已經被吃了一口的蛋糕。

此時。

祝平敘不會傻傻地猜測,是不是齊殊給自己準備了驚喜。因為齊殊的喜歡永遠是熱烈而直接的,也從不會藏掖。

“你……”祝平敘垂下眼,藏住因為委屈而通紅的眼,遲疑好久才開口:“今天不忙嗎?”

齊殊好像什麽也不知道,笑眯眯的,道:“對啊,這不就早回來陪你了嗎。”

“哦……”祝平敘松了松拳,“我去換身衣服。”

“好。”

換着衣服,祝平敘實在沒忍住。環住膝蓋,沒骨氣地流出了淚。

……他是愛齊殊,但不是真傻。

齊殊真的忘了他的生日,怎麽會買蛋糕?

齊殊真的是早回來陪他的,鞋櫃上怎麽會有一個陌生的鑰匙,餐桌上擺了兩份的蛋糕叉又怎麽會全都用過?

更何況。

他認識那個鑰匙。

是王谪的。

祝平敘就那樣,眼神徹底空蕩蕩沒有焦距地在床上坐了好久,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來。

好難受。

不知緩了多久,總算調整好情緒,趿着拖鞋,打開房門走出來時,餐桌上的另一份餐具已經被收拾掉,只能在垃圾桶的深處看到其遺體的痕跡。

這期間祝平敘一直低着頭,不語。

齊殊開始覺得奇怪,問他:“怎麽了?”

直到祝平敘狠狠一擡頭,将手邊的蛋糕盤掃到地上,盯着他。

把他的手機搶了過來,熟練地輸入密碼,打開信息。

齊殊被吓了一跳,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祝平敘。

就見後者似是要把他屏幕盯穿了似的,眼睛逐漸濕潤。

祝平敘看到了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電話號。

是王谪的。

……

齊殊做事挺絕的,早已把聊天記錄删掉,可電話號總不會變。

祝平敘終于知道。

即使不是王谪,也會有一個別人。

他掉了一滴眼淚,砸在屏幕上。低聲呢喃道:“齊殊……今天是我生日。”

……

齊殊先是整個人被打了一棒子似的僵住了,随即徹底喑啞,手足無措。

“我……”

齊殊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對不起”。那心痛地幾乎要哽咽的聲音,就連祝平敘都要信了。

祝平敘依舊垂着頭不語。良久,輕笑一聲,幾乎要離他而去:“齊殊……136********那個號,是王谪吧。”

又是當頭一棒。

祝平敘繼續苦笑着說,一字一句都像是鋒利的刀子,不知劃在誰的心上:“我怎麽不知道你認識他呢……他是我發小啊,你有事找他,怎麽不問我?”

他像是在給齊殊開脫,又是在為自己找理由。說着,抽噎的聲音由小漸大:“我知道,你是同。可我喜歡的只是你;我知道,你談過那麽多朋友,可我以為你喜歡我……我知道你清楚我的生日,而你記不住了。”

那天傍晚,就着濃稠的夕陽,祝平敘離開了那個住了三年多的小公寓,逃離了那一段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你問他愛齊殊嗎?

他能毫不猶豫地說愛。

你問他後悔嗎?

他能毫不遲疑地告訴你,他不後悔。

可是,如果你問他齊殊喜歡他嗎?

他會一呆,然後轉向你,認真地反問你:“你說是動心還是心動?”

你說:“是心動。”

他眼中洋溢起幸福,點點頭。

你又問:“那動心呢?”

他眼神突然暗淡,撇開了臉,不再回答。

不論怎樣,人已經成年。

祝平敘不知道齊殊對他的看法,但起碼他還喜歡、還愛着齊殊,而恰巧齊殊又不厭惡他的存在。

那麽,就他而言,炮友或是戀人都好。

就算這個社會再如何的不接受同,齊殊都是自由的。而他卻不論男女,求得只是齊殊這一個人,所以,他的回憶是偷來的。

往後他也可能娶妻、生子,但唯願此時此刻能同心悅之人在一起。

就這樣,兩個人從那天開始再沒有了從前的黏糊勁,不尴不尬地相處着。

就像是大夢初醒,落得一場空。

到現在,只談一句:散夥才是人間常态。

你問當時的齊殊後悔過嗎?

這本還輪不起他自己來回答,但他的的确确地悔了。

說是為了祝平敘而悔,也對;說是為了自己沒遮掩好痕跡而悔,倒也沒錯。

這是因為從前的齊殊,還不如祝平敘了解他自己。

但現在問他,他大概會狠狠地點頭。

他不想再隐瞞自己的心,于是将它使勁挖了出來。本以為會見到一個随心自在,卻不想血淋淋的心髒上刻了三個他閉着眼都能寫出來的字:祝平敘。

是祝平敘。

祝平敘從火車上恍恍惚惚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竟淚流滿面。他将包拽到身前,抽出張紙巾,輕輕擦了擦。

待到他下了火車,一個人拎着老舊的行李包穿梭于人群之中,忽然一股惆悵而迷茫的情緒從身體深處蔓延開來,淌過身體的每一條神經,最終自腦中彙聚。讓他不覺打了個寒噤。

周圍形形色色的人,或帶着些許斑駁的牆壁。

每一處細節都在提醒他。

陌生。

祝平敘租的住處是個很有年代的老公寓,只有十幾平米大。藏匿于市中心的一個犄角旮旯裏。不被人所察覺,又那樣靜靜地存在着。

他踩着吱呀作響木樓梯上到五樓,右手邊的房間看起來還算整潔。他掏出鑰匙,反複試了好多次才将它插進門孔,又可恥地譏笑起自己的自卑。

竟然為了逃一個人,來到其他城市。

換做當初年輕時的他,準要笑現在的自己不懂事:“我怎麽會做出這樣幼稚的事?”

可真的輪到自己了,又不免做些出自扇自臉的事來。

祝平敘推開門,揚起一陣塵土。他擡手捂住口鼻,沒免得被嗆得咳嗽了幾聲,又騰不出手去安撫胃部的痛楚——這些年落下的病根,胃總是嬌弱的不成樣子。

眼前的是一間浮滿灰塵的小房間,一張桌子一張床,一扇窗,一個淋浴頭和一個馬桶。桌子旁邊還塞了一個迷你的沙發。連椅子都沒有,洗漱大約也要用淋浴頭。

他倒是一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神色自若地将行李包拖進來,站在門內,拉上了口罩,挽起袖子,決定好好收拾一番。

于是兩個小時後……沙發上堆了一堆衣服,桌子上擺了書本、臺燈和洗漱用具,床上鋪好了四件套,馬桶和淋浴頭也被打理好,還多了一把椅子。居然顯得有點溫馨。

他甩甩頭,把這個奇怪的想法從腦袋裏丢掉,拉開椅子,伏案寫字,打開的是一本舊色的日記本。

他從25歲那年養成的習慣。

1997年2月18日,大抵是心死了,又被哄的活了過來。

……

2000年3月2日,我與齊先生各自安好,歸于人海。

2000年3月3日,齊先生已覓得知音,我仍在漂泊。

2000年3月4日,我即要離開長沙,奔赴下一個令人期待的城市。沒有告訴齊先生和二谪。

2000年3月5日,上海很好,天氣晴朗。齊先生也當是甜蜜溫潤。

……

2000年3月18日,陳水扁先生當選臺灣地區第十至十一屆領導人,望臺灣大陸和諧共處。

2000年4月20日,中國移動公司成立,祖國又多一大通訊骨幹公司。齊先生分手了。

2000年10月1日,悉尼奧運會正式拉下帷幕,中國獲28塊金牌,位列第三。為祖國驕傲!

……

就這樣恍惚間度日,迷茫着過了兩年。

祝平敘住的還是那個十四五平米大的租房——他懶得搬家,就把房子買了下來。

他現在,已經三十了。

日記本也記了厚厚的一沓,還有零星的幾頁是空着的。

——2002年2月8日,習慣愛齊先生的第十一年。

他借着清晨的陽光,在破舊的不堪的日記本上寫到。

又是兩年。

祝平敘合上日記,站到房間唯一一扇小窗戶前,眺望這個偌大而美麗的城市。

就像他不知道為什麽愛一個人愛十一年一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堅持在上海待下兩年的。

上海的生活與山省的生活截然不同,說話行動都帶着風的。而他卻佛的不得了。

只是開始的每天夜裏都會一個人縮在被子裏,想着以前的故事——竟然全是齊殊怎麽怎麽好!想着想着就會沒用嘆口氣,慢慢睡去。這是因為長大了,就不知道什麽是眼淚了。

他的工作亦是。從開始的跟不上趟,到現在的總經理。他好像已經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靜靜紮了根,只是自己沒有發現,別人也沒有發現。

又沒有家人,別說年了,連婚都沒人催。

祝平敘靜立片刻,走到洗漱間——那個淋浴頭旁邊,挂着一個鏡子。他照照鏡子,容貌倒是沒什麽變化。

待到五點五十,他準時收拾好一切,利索地騎上單車,前往公司。公司的樓特別新,老遠就能看到。于是每當他走進大門時,都莫名驕傲。

“早啊。”一個同事朝他點點頭。

“早。”他說。

得心應手。

人一屁股坐在電腦前,不知不覺就會過去四五個小時。等到同事叫他時,他一擡頭,卻看到了董事長。

祝平敘拉開椅子站起來,繞過自己的桌子,替董事長放好對面的椅子,乖巧道:“董事長好。”

董事長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卻沒有大肚腩和花生臉。而是一副精英的模樣,穿着得體,長得一副淩厲刻薄的寒酸臉,但為人卻寬厚圓滑。

“嗯。”董事長坐下,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記着今天要體檢。”

祝平敘認真應了一聲,将電腦搬到董事長眼前,又道:“董事長您看這個數據的問題,我們這次着重在什麽方面解決?”

董事長指出幾處:“看大數據的分析情況,盡量拿下客戶。”

祝平敘內心嘆息一聲,面上不動聲色地笑着将電腦收回來,“好的,謝謝董事長我這就改。”

“嗯。”

董事長這日看起來格外清閑,只說這麽幾句便踏着皮鞋離開了,桌子上的茶水一點沒動。

祝平敘看了看那杯茶水,揉把臉,繼續将精力灌入眼前的屏幕中。

又不知多久,有人喊他:“祝平敘!走啦!拿上東西體檢去了。”

祝平敘腦子空蕩蕩的,一團漿糊。突然聽見自己名字竟也沒什麽反應,只是愣愣地點點頭,随即順着神經和肌肉記憶起身,還踉跄一下。恍惚間拿了資料,随着同事們離開了。

只是胃又開始作孽,不停地鬧騰。那副模樣真是要将他生生折磨死。先是一揪一揪地痛,再狠點就是一片,大面積地被□□,最後還要“一跳”“一跳”地賜他痛楚。

有的時候祝平敘就想着,他這胃說不準是第二個心髒。只是一個給命一個要命罷了。而心說自己竟也從沒想過要檢查一下——周圍人一提醒,他還能想着片刻。不過轉身就忘個幹淨。

這麽多年的毛病都撐下來了,還能作弄他成什麽樣?

這次體檢,也圖個心安。

祝平敘挺讨厭抽血的,眼看着冰冷而尖銳的針就要刺進他最薄弱的皮膚中時,還是不由得打了個顫。

“您……輕點吧。”他遲疑半晌,好歹沒将手抽回來。

護士阿姨噗呲一笑,多大的人了還怕疼。“好好好。”

祝平敘難得露出一個有點羞窘的笑。

祝平敘身形晃了一晃,沒站穩。

“什麽?”

他恍惚着重複,眼神凝固在那張薄薄的體檢單上。

他的信息被圈了紅紅的圈。

董事長深深吸了口氣,嘆道:“你還是去醫院檢查檢查,休息好了再回來上班吧。”

祝平敘心涼半截,卻也沒辦法。

體檢的說,他患了胃癌。

胃癌。

還他媽是晚期。

據說是第一遍查的時候還沒看出來,是醫護人員不放心,給他又過了一遍,才确定是長了個腫瘤。

第一次,祝平敘在領導面前紅了眼睛。他什麽聽不出來?

休息好了再來上班,豈不是變相的告訴他:你被架空了。

也對,哪有公司會要一個得了絕症的廢人。

祝平敘點了點頭,攥緊報告的手微微發抖。他強迫自己開口:“謝謝董事長,我回去再詳細檢查下。”

“嗯。”董事長約莫也是少見這樣的事,沉默良久又囑咐一句:“好好照顧身體吧。”

他看着眼前身子單薄的男人,早褪去一身稚骨,變得極有擔當。祝平敘這兩年在公司裏從未有一天懈怠過,次次早到晚歸。同事問他為什麽?

他笑了笑,說:“我又沒家可回,公司好歹有點人氣兒。”

董事長回想着聽過關于祝平敘的流言蜚語,要麽是“他可真拼命這身體撐不住吧”,要麽則是“都沒家了一個人活着有什麽意思”。

可是任誰看見一個在身邊待了兩年的人,突然被查出絕症,随時可能會死去。都會覺得好不真切。

或至少替他難過一下。

而祝平敘恨不得自己現在就去死。

他……還幻想着能到白頭,哪怕一個人,或者娶個姑娘,與子偕老。

活着。

他竟然轉眼去看過往,什麽都不求了。只求一個活着。

能活着,多好啊;能活着,看盡世間百态,賞盡世間繁華,多好;能活着,只要能活着,好像什麽都能擁有。

他想完完整整的過完一生,而不是接受一個“天妒英才”的浮雲稱號,像提線木偶一樣被上天嘲弄。

祝平敘這天像個瘋子,跑回自己的小出租屋,把屋內的一切都掃落在地,一會兒嘗試着撥通奶奶那個多年空號的電話,一會兒撥通了好幾個朋友的電話,跟他們嘟囔一堆廢話。

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似與其融為一體。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沉默了好久,好久。

好像這樣,就能證明,他還活着。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可能是一天,又或是兩天。祝平敘自地板上睜開眼,腰酸背痛。他手腳并用,扣住木地板才勉強站起來。試着走了兩步,只覺得渾渾噩噩。

渾渾噩噩間,他收拾着屋內狼籍,噗呲笑了一聲:年輕時不曾哭,長大後倒是把眼淚全給哭完了。

收拾畢,祝平敘深切地體會到了自作自受的滋味。他扯上病歷單和鑰匙,披上大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醫院。自以為冷靜,眼神僵硬着,宛如一具空殼。

今天陽光特別好,太陽也大。本來就潮乎乎的空氣中平添熱浪,燒得人直蔫,樹葉子都打了卷兒。

醫院人也少,往日長長的隊伍消失不見,只剩一個孤獨的窗口。做繳費記錄的人還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着。祝平敘擡手去敲塑料窗口,待到手都要敲紅了,也沒能把熟睡的人敲起來。

一片死寂。

祝平敘盯着通紅的手背好笑的想,他此刻就像是電影裏快要死掉的男主角,一切聚光燈都聚在了身上。

只是誰願意當男主角呢?

反正他不願意。

好容易叫醒了貪睡的人,他心髒咚咚地跳,跳得恐慌,慢慢悠悠拖着步子邁向檢查室。

醫生冷着張挂滿贅肉的臉,冷酷地給他打上麻藥。迷迷糊糊間,一根細長的管子順入喉嚨,伸向胃部。

……

做完胃鏡,祝平敘甩甩腦袋,清醒了許多。也不願意縮在家裏,于是到處閑逛。

帶着點歐式風格的公寓樓布着“飛利浦科技先驅”的廣告,黃白色小瓦片落起來的樓在陽光下反不了光,公交車無終點地跑着,掀出一陣滾燙的臭氣。人們擁着人,或穿着黑布褂子黑布鞋,或穿着臃腫的西裝和寬松的褲子,蹬着閃閃發亮的皮鞋。

電動車和摩托車到處跑,叫人煩躁不安。

祝平敘披着自己的長款黑色的毛呢大衣,和周圍人格格不入,仿佛過的不是同一個季節。

他也不在意別人打量的目光,腦中反複播放着上午做胃鏡的畫面。冰涼的管子刺入胃部,亦刺入心髒。

那年是他和齊殊在一起的第二年,兩人剛滿二十一。

他蹙着眉問齊殊,有點撒嬌的意思:“你就這麽不願意把咱倆關系說出去。”

這也怪不得祝平敘,前些年齊殊談的那些女朋友或男朋友,無一例外,齊殊都頂着“天大”的壓力,恨不得讓全學校的人都知道。

到後來校方也沒辦法,尤其是那些他的前男友。因為掐指一算竟然一個也管不了——這齊殊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小子,爸媽還在國內有強盛的勢力,給學校投了不少錢。

久而久之,齊殊再有個什麽大動作,或者又說了什麽驚乍人心的話,學校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忽悠自己,沒再找他算賬。

當時的齊殊睫毛微顫,轉瞬擡起頭沖他笑,“護得緊的才藏在心裏。”

而祝平敘雖然心下憋悶,卻也被哄的沒了脾氣,“唔”了一聲。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齊殊在他們二十二歲的時候便同王谪在一起,不光瞞着他,還瞞着文書白和陸材,将王谪和他自己的關系公之于衆。

祝平敘不知道對方是怎麽瞞得那麽結實的,可當時他忽的就意識到:什麽狗屁護得緊的,少年人的喜歡哪個不是恣意張揚?

呸。

他如此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全然沒注意周圍來往的車子。直到身旁的一個陌生人狠狠一扯他,他一愣,才發現将呼嘯而過的電動車呲啦一聲停了下來。前邊面目猙獰婦女握着車把,身後還帶了一個背着書包要去上課外班的孩子。

那婦女吼了幾聲,無非就是罵他不長眼睛。他沒心思聽,便什麽也沒聽進去,只有一個還能跳動的脆弱心髒撲通撲通地提醒他,你剛才快死了。

他想,早死晚死都是被下定了降頭,又有個什麽區別?

連替他索要賠償的鬧事親戚都沒有。

同陌生人致了謝,他突然湧上一個念頭。

祝平敘掏出手機,摁開那個灰色的聯系人。

其實這些年他和齊殊也并非沒聊過天,也只寥寥幾句,便冷了場。

齊殊的上一條消息還編輯的很長,簡而言之就是問他在哪個城市,他想找他。

祝平敘覺得齊殊是傻子。這麽個國家,不也就兩個大城市嗎,還想去哪找?

齊殊終于體會了一把難受。

兩年前他默想許久,看透了自己的心。

他發現,他喜歡、更确切地說,是他愛着祝平敘。

興許起初是始于那張好臉好身材,可後來,卻淪陷于他的溫柔、專一、耐心……

祝平敘不是個大脾氣的人,剛知道他得做下面的那個時候,也僅僅一愣。然後笑着說,“成呗。”

但是這麽柔軟的祝平敘有的時候又有着像鋼筋一般的态度。

比如他從不拖泥帶水,又那麽決絕地離開了山省。

齊殊撫着床頭的相框,裏面是他為祝平敘和自己照的第一張合影,兩人頭靠着頭,笑容明媚。往後再也沒見過對方這樣的笑容了。

而齊殊這麽多年搬了無數次家,丢了無數的東西,偏偏留了這個。

那天他跑到地下室,在灰塵中翻箱倒櫃幾個小時,以為自己會把它丢到哪個不知名的角落裏。可一擡頭,竟然發現它披着塵埃,立在櫃子最顯眼的地方。

齊殊顫着手,在自己幹淨的衣服上胡亂一頓擦,把老舊的相框取了下來,輕輕擺在了床頭。

那些紙醉金迷玩世不恭如浮雲飄過,沉澱出一個祝平敘。

他不過是在最好的年紀遇到了最好的祝平敘,于是付諸一切,也要至死不渝。

齊殊想起一件小事。

兩年前祝平敘喝酒進了醫院的那晚上,他其實一直挺疑惑的:平時也不見祝平敘喝酒,怎麽能喝一次就進了醫院?

直到他拉着同樣疑惑的王谪去了那家小酒吧,吧臺的小哥告訴他:從三年前開始,祝平敘的生日都是在這裏過的,每次都要喝好多酒,喝得人心直發慌。不過以前是兩個人一起來的,這回只有一個人。

說罷,看到站在齊殊身後的王谪,一指他:喏,之前就是他倆一塊來的。

王谪臉色青白,眼中滿是心酸。

齊殊亦是難受——三年前,恰巧是祝平敘二十五歲那年。

再後來,他又可恥地發現,什麽狗屁祝平敘不喝酒,分明就是自己潛意識裏知道祝平敘胃不好,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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