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齊殊像只得到了天使赦免的惡魔,掙脫了桎梏與枷鎖,不顧一切地奔向那個愛着他,不舍他,又無奈于他的人。

當他自以為一切都已成空,且不知心髒裏那座華麗的城堡已有了它唯一的主人。與流連于身外的紙醉金迷不太一樣,那一層厚厚的心腔壁攔隔下的,是一個“可有可無”,而深居心底的那個城堡的主人,則已化成他的血液,流淌在他的血液中,再也無法割舍。

“喂?”

“我把地址給你了。”

“嗯好,看到了,我現在去找你啊。”

“嗯。”

祝平敘挂斷電話,把手機蓋利索地一翻,塞進口袋裏。擡頭看窗外晨曦漸濃。

他也說不上是運氣好還是不好,醫院裏檢查的快,正逢這一個周大家都身體康健,就便宜了他。

昨天收到單子的那一刻,也毫不意外地。

“已确診-晚期。”

醫生換了個年輕些的,凝着眉看着他,顯然是個沒經歷過太多挫折的孩子,還假裝語氣成熟:“祝……平敘是吧,你這個必須得住院了啊。雖然說情況嚴重,但還是盡量保持良好的心态,是吧。”

勸着別人,自己還嘆了口氣。

祝平敘則盯着“晚期”那兩個字,呆了好久。終于點點頭:“我知道了。”

“那行,我給你辦個住院。”醫生低着頭拿筆在病歷本上寫着,逃避似的不去看他——仿佛對面坐的是個死人,“你去辦下手續,就出門右拐直走,那兒有個窗口哈。”

祝平敘:“……不用了。”

這下風水輪流轉,倒是那醫生停頓了筆,懵了一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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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祝平敘重複,“麻煩您了。”

“你這……”

“晚期也沒什麽可治的了,到最後也不還是個死,”祝平敘強行給自己打了一針鎮靜劑,道:“別的您也不用擔心了,生死由命吧。”

醫生橫眉倒豎,使勁一拍桌子:“那怎麽成!你這、這毛病不輕,住院還能有點希望。你得信科學,不能亂弄的!”

祝平敘病體孱弱渾身發冷,平白聽這一頓訓,心裏反倒暖乎乎的——有多久沒有人這麽關注自己了?就連文書白和陸材二人,這兩年也聯系的少了。

于是他輕輕笑了起來,溫聲安慰對方:“不是不信科學,最後幾天了,還不能活得随性點?”

他又想起剛開始知道自己患了癌症,那時候的絕望幾乎像海浪一樣将他吞沒。

而現在都能安慰別人了。

那醫生瞪了他一眼,最終無奈垂下頭,失敗者似的,“我也不好再勸了,你還是注意身體。”

“嗯,謝謝醫生啊。”祝平敘點點頭,起身離開。

灰一塊白一塊的鐵椅子被拉開,在石頭地板上剌出一道細細的疤痕。年輕醫生看着那道若隐若現的疤痕,默哀似的愣了會兒,打了個哈欠又擡頭叫道:“45號!”

機場。

祝平敘抖摟了下圍巾,把自己裹緊了——不知道這春暖花開的在過哪個冬天呢。

“喂,來了沒?”他問。

齊殊那頭兒喧鬧不已,全是雜音,隐約傳來:“嗯……滋滋滋……你在哪……”

“B2口,你找找,問問人。”

“滋……行,你再等會兒……”

上海火車口的人流很大,一個不留神就會被擠到一邊去。祝平敘一只手握着手機,另一只手提着公文包,實在分不出第三只手握緊欄杆,于是接家人的那些男女老少擁着他,拼命向裏頭踮腳看,而祝平敘則可憐地被丢到了一邊,為人海所淹沒。火車鳴笛的噪聲從左耳傳來,自右耳逝去。

他像是被人拼盡全力擊中了身體的要害部位,靈魂從身體中脫離,缥缈虛無地浮在半空,俯視人間來往的荒唐。

齊殊見到自己那個兩年沒見,日思夜想的人了。

那男人還是很突出,往人群裏一站,就鶴立雞群地顯現出來。仍然清瘦,卻添了不少神采。穿着熟悉的毛呢大衣,圍着多年戴的圍脖,提着公文包。男人朝他輕輕笑。那白皙的臉頰透着紅暈,桃花眼眼中眸色清透溫暖如玉。周身都透着一股書卷氣。

“嘿!齊殊!”

祝平敘朝他揮手,笑的燦爛如七月流火。全忘了當年的不愉快。

齊殊身體僵了一下,險些沒控制住突然發達的淚腺。轉而又譏笑自己心細如針,祝平敘要真是為了點什麽事兒就想着念着那麽久,指不定早被那些欺負人的鄰裏鬧騰瘋了。

可是你問祝平敘他鄰裏如何?他準告訴你人家特別善良。

齊殊跑過去,沒管大箱子和提着的塑料袋——一些吃的,狠狠給祝平敘來了個熊抱。

他想,念叨了兩年的人總算給他個機會讓他出現,誰還管尴尬與否。旁人也準得以為是好兄弟忘年交。

祝平敘則被齊殊摟在懷裏,壓抑了兩年的情感厚積薄發,他為自己拭去眼淚。

-喂,我快死了。

-等我死了,會不會對現在的你很殘忍?

-你應該能再喜歡上另一個誰的吧?

-所以就讓我最後自私這一回好不好?

……正如祝平敘腦中念叨的,他的的确确是如此想的。

他沒把齊殊的喜歡看作是那個“愛”,也不敢了——兩個人之間的信任早在齊殊25歲時被他發現出軌,還要隐瞞的時候崩塌地分毫不剩,而就祝平敘而言,根本無法接受像齊殊一樣的欺騙,可他又傻逼地愛着。

又深切,可悲可笑的愛着。

不然你說,齊殊這個笨蛋,明明跟他在一起好好的,又為什麽要去惹別人?不然你說,祝平敘這個傻子,明明知道齊殊負了他,為什麽每次失眠的夜裏,想的還全是齊殊的好?

等到一個人背負着影子,走到荒蕪的懸崖邊上,環顧四周,突生一片情根深重的曼珠沙華花海,它們張牙舞爪,熱烈而瘋狂。似是在為他的來世鋪條光明正大的路,又或是在同他作別。

講句心裏話,齊殊來後的幾日裏,是祝平敘這兩年……這輩子,過得最幸福的幾天。

幾天呢?他不知道,也不願意去數。只是明白,美好如白駒過隙。

齊殊,很愛祝平敘。

比如他每天早上都會蹑手蹑腳地下床洗漱,完全不敢驚擾了祝平敘——哪怕對方睡得熟。

再比如他開始學習做飯——這麽兩年的磨砺,齊殊做的飯,好歹也能咽下而不吐出來了。

至于瑟瑟發抖的廚房,也不用擔心被炸掉了。

這期間,祝平敘偷把工作辭了。

兩人一同去了很多地方。就好比他們常去公園的一個木頭長椅坐坐。背後是高大樹木刺入蒼穹,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水面,陽光自雲層灑下,耳語呢喃似的溫軟,落在人們的背影上。待到兩人跑完步,累得癱在椅子上,一人攥着一瓶礦泉水氣喘籲籲,對視一眼又哈哈大笑,嘲笑對方體質弱。

再比如,兩人一起去爬了很多座山,其中一座山上還有人工造的瀑布。不是很大,但将一座大山劈開,嘩啦啦地流下,潤到池子裏。中間還被挖空,叫人可以從中通過。祝平敘牽着齊殊溫涼的手,沒顧忌對方滿臉“我□□恐高”的表情,拽着他踏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小石板,還能伸出手去觸碰那些迸濺出的、在光耀下閃閃發光的水珠。眼前是青翠樹木,身後是深愛的人。伴着濕涼的風,恰似回到少年,又有一點當年在J市的味道。

祝平敘見齊殊一臉菜色,哈哈大笑,彎了腰,險些濕了眼。

只是這樣一來,祝平敘前些日子的憂郁被短暫地遺忘,而齊殊心中的不安和負擔卻愈來愈重——他倒是寧願祝平敘打他、罵他、或者撲在他懷裏錘他,哪個都比現在這樣對當年不聞不問無所謂的要好。

他怎麽可能知道,祝平敘耍了小聰明,他就是不願想起從前,就是故意要齊殊往後步履沉重。

有一次,兩人鬧夠了,趁着夕陽正盛,去了趟小山坡。傍晚的小山坡,都是最漂亮的。向遠方瞧,橘紅色的小草攜帶晚霞歸來,到了眼前,就氤氲融化成了黑棕色,到了身後,漸漸蔓延成正常的青綠色。

大約很多人都在這裏玩鬧過。撚一縷草色,彎彎卷卷,乖順地低下頭。

齊殊将頭湊過來,朝祝平敘手裏那蔫了吧唧的小草呼一口氣,它便不卑不亢地飄走了。

兩人原地坐下,就那樣靜靜地看夕陽,悄悄、不動聲色的沉至地平線。真的有那麽一刻,他覺得,挺好的,這樣就挺好的。

于是他攬住祝平敘,在後者耳邊低語:“祝平敘……我喜歡你。”

聲音愈來愈小,一句“我喜歡你”多難說出口。随樹葉搖曳的影子慢慢殆盡。總覺得那樣,便生分了,又會叫人感覺莫名羞恥。

但此時此刻,這四個字,簡單的很。裏面混着的有祝平敘奢求的一份安定和平淡的幸福,亦不缺齊殊心中渴望的一份原諒和彌補。

祝平敘心裏一顫,面上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他垂下頭,叫齊殊只能看見他上揚的嘴角。

‘不過。’

祝平敘想。當齊殊說喜歡他的那一刻,他突然就想明白了。

‘那些年我們默不作聲咽下去的,或苦澀,或孤寂,又或是世間紛擾缺了一個你。最終都會化為一片銀河,流入一個人的心田。’

‘于是那個人就懂得了你。’

‘他将帶着你求救的信號,和千軍萬馬呼喚你、彌補你、拯救你。’

至于祝平敘那胃的毛病,雖然時常折騰他,卻比起從前還要好了一點,有點回光返照的意思。

當然,祝平敘是瘦下來了,雖沒到瘦骨嶙峋的地步,卻也能讓人一眼察覺環繞其四周的虛弱的氣息。

齊殊就很心疼。

“我也沒給你養瘦了吧,這兩天也不累啊?”齊殊咬了下勺子,又給祝平敘夾一筷子肉。

“沒,”祝平敘不以為意地一笑,揀了個通紅的櫻桃扔進嘴裏:“估計是以前在公司太累,猛一休息不習慣吧。”

齊殊聞言一愣,“休息還能不習慣?你以前那公司得多壓榨人?”

祝平敘吐了核,抽張紙擦擦手:“沒,挺好的。”

“對了,你這段時間怎麽了,也不去上班了?”

“你不是來了嗎,我就想着順便請個假。”祝平敘撒了謊。

齊殊沒再說話。

祝平敘突然想起什麽,“你跟二谪,怎麽搞的?”

齊殊挑眉,似是不太願意接這個話題。良久才開口:“他嗅覺敏銳呗。再者,我也的确不喜歡他。這倒是我的問題……不過,倆人連親都沒有,他看着也不像個徹頭徹尾的彎的。”

“……哦。”

祝平敘好久沒聯系王谪了。那種多年好友突然斷了關系的感覺,當真不好受。

兩年前他到了上海,手機裏的聯系人基本都清空重置了一遍。不願面對齊殊,亦無顏面對王谪。

他覺得自己只是個遇事逃避的懦夫。

後來幾個月,齊殊意識到山省确實沒有祝平敘存在的痕跡時,才開始動用自家大數據公司的能力,好容易查出了祝平敘的聯系方式,這才勉強連帶賣慘加哀求地和祝平敘保持了聯系。

齊殊抽張紙,擦了擦嘴。“吃好了?”

“昂。”對方回答。

“行,我去洗碗。”

祝平敘“唔”了一聲,癱在柔軟的沙發上,正要閉眼休息。

突的!

他猛地咳嗽起來,耳朵裏痛的仿佛要炸裂,胃部更是撕扯如兩個小人在拉鋸戰。他艱難地從沙發上坐起來,右手往茶幾探去,只剩一杯涼透了的水。

祝平敘灌了一口,咽下去的時候嗓子仿佛被塞進一塊冰刺,又痛又冷。

“咳咳咳! ”他被水嗆到了,用舌頭頂了頂上颚,勉強把那水咽下去。又咳個不停,他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捂住嘴,臉咳得通紅,才好了些。

肺裏、氣管裏都像是在被一雙手纏繞,輕輕的癢癢的。

他最讨厭這種感覺,這樣的無能為力,寧願叫人捅他一刀。

最惡心的,是快爛掉的胃。算一算,腸胃炎、胃穿孔、胃潰瘍都叫他嘗試了個遍,如今再加上胃癌,可當真是“生活經驗豐富。”

祝平敘抑制住胃部翻騰惡心的感覺,連滾帶爬地奔向洗手間,對着洗臉盆“嘔”地一聲,吐出一大口血。卻吓了自己一跳,趕忙掩耳盜鈴似的打開水龍頭,将血跡沖刷下去。

正刷碗的齊殊聽見那幾聲驚天動地的咳嗽就吓了一跳,剛把碗扔下,就見祝平敘扭頭進了洗手間。

他将沾滿潔淨液的手在圍裙上匆匆一抹,緊跟祝平敘腳步進了洗手間。

見到的就是後者把滿池子血沖下去的樣子。

“我操!”齊殊瞳孔幾乎要縮成一條線。他兩步上前把祝平敘背起來,穿着拖鞋就慌張下樓,把祝平敘塞進車裏。一路上飙車,要将小捷達生生開出跑車的範兒來。

祝平敘蜷縮在車後座,右手撫着胃——喂,咱倆好歹是同根生,你能不能給點面子別再疼了?

又想叫齊殊開慢點,都快三十五的人了,飙車還像個毛頭小子。

沒人聽他的。

之前醫生說他這個糟爛情況還能堅持一個月。到現在,只剩一個周了。

齊殊不知道祝平敘的身體是怎麽回事,只隐隐覺察不對勁。一時間,甚至把所有情況都過了一遍,回味過來呸自己三聲,卻渾身發冷。

才将将到醫院門口,車就猛地一剎,連擋不擋別人的路都不管了。祝平敘渾渾噩噩,只聽見後門被打開了,然後再醒來就是灰白色的牆壁——又是病房。

其實祝平敘很讨厭昏過去,因為人一暈,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很像命懸一線,讓人特別沒有安全感。

他試圖移動,微微扭頭,卻從胃部傳來一股巨大的不适,這才知道是插了根管子。又朝身上一瞧——好耶,全都是管子。

他所在的病床周圍拉上了簾子——這邊的醫療顯然比J市好多了,能将左右床的人隔開。祝平敘周身空蕩蕩,外頭也沒有聲音,更不知道齊殊跑去哪了。

才想起這回事,就聽外頭傳來腳步聲,還伴着男人的聊天聲音。

一個是齊殊,另一個當是醫生。

“醫生,他到底是怎麽個情況?”齊殊着急忙慌,就差上手去搶那份報告了。

醫生一臉冷漠,臉色卻不太好,把資料抱緊了,硬是不給齊殊看:“不好意思,我這邊得跟病人親自說,醫院規定不讓親屬以外的人查看的。”

“醫生……”齊殊想說我就是親屬,卻不知該怎麽解釋,百口莫辯。

醫生沒理他,只扶了下眼鏡叫他讓開,随後自己拉開祝平敘眼前的簾子邁進去。站在後者床頭面前,彎下腰查看了下病人資料,才臉色凝重地開口。

齊殊被生生隔絕在簾子外,可一紙輕簾,哪能阻擋的住他的擔憂?他只不斷祈禱上天,這不會是什麽大毛病。

可他到底高估了上天的仁慈。

“不是我多說兩句啊,外頭這個是你朋友?”醫生蹙着眉,“你這個症狀,也沒跟家裏人說?”

—什麽症狀?

“胃癌晚期……最多給你個天數,”醫生點了點懷裏的板子,發出清脆的響聲,又伸出三根手指往祝平敘面前一晃,“三天……幹點自己喜歡的事吧。”

他看起來早就對這檔子事司空見慣,和先前那個着急無措的年輕醫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外面的齊殊則被被下了通牒,渾身僵硬。

他猛地一抽簾子,大步流星走到祝平敘面前,臉色發青,使勁握住祝平敘的手,幾乎要将其手骨捏碎。

祝平敘朝他一笑。那樣飄渺,那樣虛無。回握了下齊殊的手,是戀人最溫柔的安慰。

“你!”齊殊突的甩開祝平敘的手,怒從心來——不知到底在氣什麽。

于是他在祝平敘那樣溫潤的眼光下,如暴怒的獅子一般怒氣沖沖地沖出病房,狠狠摔上門,雙眼通紅青筋暴起,大吼道:“讓我冷靜冷靜!”

……

祝平敘垂下頭,強忍疼痛扯出一個晦澀難猜的笑容。

醫生嘆了口氣,搖搖頭。

就見下一刻祝平敘又忽地擡了頭——齊殊怎麽又回來了?

“你……”你這還沒過幾秒就想通了?

話剛開個頭就被毫不留情地打斷。

齊殊擁緊他面前的祝平敘,頭一回,淚珠大顆大顆地掉,語不成調,将将要把祝平敘融進血肉。他顫着聲音道:“不鬧了,不鬧了……讓我多看你幾眼,再多看幾眼。”

“能看一天就一天,能看一秒就一秒好不好。”

艹。

祝平敘毫不意外地紅了眼,伸出手輕輕拍着齊殊的背,自己也埋進他的肩中。

生死那麽遠啊?

怎麽會這樣突兀地到來呢?

醫生閉了閉眼,不願意看這樣的畫面——太多太多生離死別,早已麻木。可每當遇見一例新病情時,心中的□□還是會增加一克——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嘭”地一聲響徹雲霄,驚天動地。

……

齊殊被這樣的飛來橫禍一砸,卻精準快速地接受了事實,轉而好好陪伴起祝平敘來。

他沒說自己有多絕望,更沒說自己甚至想去死……也是如今,才明白他的小敘現在有多麽狠心,要給予他美好與希冀,再把他拖入深淵,告訴他那才是現實,而過往不過是夢一場。

人都是逼出來的。齊殊且不去想祝平敘真的走了之後會怎麽樣——縱然他将自己看的一清二楚,也從不試圖以幻想蒙蔽自己,可也到底是個人,是個血肉俱全的人。只是當下能做的,是把握好每一毫秒,都不要吝啬自己去看祝平敘,去照顧祝平敘。于是他每日都熬到兩點半才睡,不到五點便準時起來——還只是趴在祝平敘床頭閉一會兒眼。

祝平敘怪他不好好休息,他便挪開視線,啞聲道:“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的。

住院當天,祝平敘婉拒了“剃頭發”的要求,笑眯眯地同護士小姐解釋:“我還剩三天不到,剃了多難看呀。”

護士小姐怒目,氣得跳腳,濕了眼睛。卻允了他無理取鬧的行為,還“撺掇”着小姐妹一起盡心照顧他,一天三頓地給他買飯送花。

要是他直,早就淪陷了。

到底可惜。

其實這最後兩天,是祝平敘此生度過最清醒的兩天。

他突然就看明白了很多東西,還連帶着嘲諷了一遍自己從前的懦弱和那些不堪。包括小的時候犯了什麽錯,自己總是要記在心中很久很久,生怕別人都記着他的臉紅和苦澀。可到後來才知道,除了他自己以外,根本沒人在乎。

再比如那些青春的故事。回想當年齊殊和他的感情,其實多少是一腔熱血。待其冷卻,兩人便會如兩年前一樣各走各路。而一方反了悔,才懂得彌補。大概世界上的情,都是這樣反複追逐的過程,而哪一次的後悔與彌補能成就一生,全憑運氣。

難怪他運氣不好了。

齊殊這兩天日日頂着大如碗底的黑眼圈,還要自欺欺人。

有的晚上,淩晨一兩點,他常坐在祝平敘床頭邊,靜靜凝視後者的睡臉。他一遍遍地淩遲自己,在心中質問自己“你何曾喜歡上他”。

而令他更難過的是,心中的自己格外清醒,每次都不會放過他那早已千瘡百孔的軀體。

因為再如何深究,都只有一個答案——大約在哪一刻,看到那個人的那一瞬間,突然就意識到,這是我的餘生了。

奈何,他瞎。

他不僅眼瞎,心還瞎,腦子也瞎!

其實喜歡與愛正是一個沒由頭的事情,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好感,最終爆發成為了兩個字“喜歡”,或再濃點,就是“愛”了。

愛,可能有的時候抵不過喜歡。齊殊常想。喜歡的人,可以對他毫無保留地好很久,可愛一個人,卻要經歷那麽多打磨,最終捧到手心的可能還是一顆碎了的珠子。

更何況他也并不年輕了,真要他再那樣喜歡一個人,也不可能。

第四天淩晨,祝平敘悄然睜眼,扭過頭看一邊剛剛睡去的齊殊,眼底浮起溫柔,又一點落寞。

他預感到了什麽,就像臨死的大象,都能在阖眼前找到屬于自己的墳冢。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床頭放着的手機,摁下電源鍵,正好是淩晨兩點半。

他要做點什麽。

于是祝平敘第一次克服了夜晚恐懼症,不怕黑似的。踮着腳尖輕巧地下了病床。他一手拿着手機,打開散發着昏黃燈光的手電筒,一邊披上大衣,踏着鞋,悄悄走出病房。

手電筒的光暈被他的手捂住了一半,另一半氤氲在有些泥濘的地上——昨晚上下過雨,人們進進出出就難免沾了泥。

祝平敘一出病房,便快步流星地邁出醫院大門,一點也不敢耽擱時間。門衛睡的正香,一點也沒關注他,中間被腳步聲影響,暈暈乎乎擡頭,只瞥見一抹黑色身影掠過,便甩甩頭,繼續趴下。

醫院外頭月朗星稀,暖風和煦,黑不溜秋的遠方閃着各色的光芒,喧鬧得很。

祝平敘腳程很快,家又離得不遠,十來分鐘就到了。

小院裏安靜地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只留下樹葉簌簌地聲音,明明那麽甜蜜,卻像是哀鳴交響曲。

祝平敘靜靜站在破舊的樓房前,擡頭仰視這個陪伴自己度過兩年“逃亡日子”的小破樓。

一步一頓地上樓,那木樓梯仍會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伴着腳步的伴奏,帶祝平敘回到了家門口——你看那一磚一瓦,那一桌一椅,一床一沙發,都多麽熟悉。只是可惜直到死亡,也不能回到J市再看一眼了。

前兩天齊殊嫌棄家裏燈光暗,換了個明亮的燈泡,于是室內現在已經不能用昏黃來形容了,只好看祝平敘憔悴的臉,來突出氣氛之凄涼。

他拉開椅子,伏案,抽出一根鋼筆和一沓信紙,捏着鋼筆輕輕甩兩下,蒼勁有力的瘦金體就一筆一畫地浮現在發黃的信紙上。

親愛的齊先生:

我愛你。

我想,哪怕再早幾年對你說,或你能對我說這三個字,我們都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為什麽愛你呢?我也說不清。哪怕看到你招惹其他人,哪怕嘗試過喜歡另一個人,卻發現,我做不來。

否則,看誰都有你的影子。

因為我是個很自私的人,自私到不願意看見你同別人幸福。可是又幼稚地奢望着,你那個幸福裏,能有我的參與。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形容你,但又比任何一個人都明白。我理解你,可陪不下去了。不管是字面上的陪不下去,還是再也奉陪不了了。

想想,還怪遺憾的。

說實話。我很慌張,以至于寫這些的時候筆都在顫抖——我知道我快死了,而曾經離我那麽遙遠的事,我居然現在,此刻要去面對它。

你能懂嗎?

我很害怕。

我媽給我取這個名字的意思我不太懂,但奶奶跟我說是叫我執筆敘盡平生——畢竟祖上是做文學的。但他們的美好祝願可能落了空,我卻應了一個“何以敘平生”。

就像你之前打趣我說的,我是個膽小鬼,怕好多好多事。怕蟲子,怕黑,怕疼,怕一個人。

這兩年在上海待的不太習慣,常常會在吃了晚飯後上街溜達一圈。而往往,到了深夜卻還是車水馬龍。跟J市全然不同。我本是個怕孤獨的人,應該在這樣的環境下活得如魚得水。

可并沒有如魚得水,反倒覺得心裏堵塞,安穩不下來。又總是浮于表面,沉不下去。

我想,大概是因為懷念J市的空氣、青山、泉水……那些明明離我那樣近,我卻沒有勇氣回去。

你說,我是不是很懦弱?

其實,我沒告訴過你。大二的時候,那飯是我送的,所以才會在你告訴我你覺得王谪長得挺好看的時候氣得厲害。我氣得不是你覺得他帥,而是你将自己全部投入到學生會中,甚至于忘了自己——提句矯情的話,我那時候更多是心疼的,否則誰要給你跑大老遠送飯?

不過,後來成了習慣,也就沒什麽可累的了。

我也沒告訴你,你每年生日的時候我都會為你寫首歌,有的時候是詞,有的時候是曲,還有兩次是連詞帶曲一起譜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從來不覺得煩膩。

而現在把那些回憶揪出來,我突然就湧上一股後悔的情緒。後悔從前沒有彈給你聽。更可惜往後也沒有機會了。當時一次也沒把它們當作正式禮物送給你,怕你嫌棄,就都藏在了箱底。

到現在都留着。

可我真的,好想坐在你面前打開琴蓋,在你驚訝而溫暖的目光下把六年來,為你譜的所有曲子都為你彈一遍,為你唱一遍——雖然是個做程序的,好歹大學也是文藝部部長不是?

六年……準确地說,是十一年。

對了,我要悄悄地告訴你,除了二十五歲那年,從二十六到現在,我每一年也都給你備了生日禮物。只是也沒來得及給你——我想,這又是一個為你養成的習慣。

你說,我是不是特別小心眼?

我還沒告訴你,我有一個厚厚的日記本,現在已經舊得不成樣子了。好在以後也用不到了。咱們同居那幾年,我總是大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就着蠟燭翻開本子記着你,從床上下來的時候還得小心不能碰到睡眠淺的你。

我開始那會兒記得可認真啦,總幻想着等我名揚天下後再死去,我手裏這本日記就成了世人唯一能了解我的東西——他們得多小心翼翼啊,我每次幻想到那兒就想笑。然後,他們那樣仔細地翻開我的回憶,卻看到密密麻麻的都是你的名字,他們又得有多驚訝啊。

這兩年也在記着,不過從開始的認真,到現在的字跡潦草。好歹沒落下這個習慣。

又是一個,為你養成的習慣。

齊先生。

如果我不死,這些秘密,這些習慣要多久才能被你發現呀?

這輩子?下輩子?還是等你也到了孟婆那兒才能回想起來?

所以,我就要說,偏要叫你為我難過。哪怕一秒鐘,你只要記住,曾經有個姓祝的人,為你養成了好多好多習慣。他還幼稚地要将那些習慣捂住就是了。

齊先生。

我沒時間了,還望你不要嫌棄我啰嗦。記得為我買個稍好點的地方安息……只是可憐沒來的及拍遺照,若是有時間就替我挑張好看點的照片——我也不懂,如果人家不願意,挑張最帥的工作照也行。

最後。

願君此生安康,長命百歲。

願君覓得知音,如意長久。

——祝平敘

祝平敘嘆息一句,落了句號。他撕開粘連在一起的信紙,折起來,塞進口袋。

一看牆上的鐘表,聽時間滴滴答答間過去。思索片刻,從箱底翻出多年的日記本和那些早就修過無數遍的曲譜與歌詞。抱在懷裏,匆匆走出小房子。出門還不忘回眸再留戀一眼,腦海中便不受控制地播放起兩年間一眨眼的記憶——第一次租房子、第一次打掃、第一次修電線、第一次疏通下水道……面試工作的熟練、處理業務的坦然、被通知加薪升職的快樂,還有辭職時同事含着擔憂的眼神……

不知覺間,祝平敘下意識地抹了把臉,才後知後覺自己竟流了淚。

其實,死亡也沒有多可怕麽。

他關上門,低着頭愣了好久,才關上門,拖拉着腳步,魂不守舍似的下了樓。

好容易回到醫院,力氣殆盡。祝平敘攏了攏大衣領子,裹緊自己回到病房。他臨床的兩個人前兩天剛離開,據說走的時候很安寧,只是家人哭的難過。所以,今天輪到自己了。

祝平敘突然回憶起一個公式:sinx+cosx 始終如一。他高二那年記住了這個函數公式,在遇到齊殊的那一刻就有了解釋。他清楚是自己先動了心,所以就注定輸掉了這場無意義的戰争。

所有委屈,都是該得的。

都要自己受着的。

大概就是因為他從未想過齊殊也能愛他,所以對于一切都假裝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可真的被愛過了,有多舍不得他也是清楚的——祝平敘溫柔而無奈的看着齊殊的睡顏想。

想罷又垂下頭,自嘲道自己大約就是那種談了戀愛就失了腦子的人。

不過……

祝平敘擡起頭,盯着齊殊的臉低笑了一聲。

若是來世有機會,能不能也有個人像自己愛齊殊一樣,不顧一切的愛着他。

這算是奢望了。

他站在床頭櫃前,看着趴在病床上呼吸勻稱的齊殊,總算勾起一個飽含暖意的笑——這大概是他能留給齊殊的最後一點溫柔了。祝平敘以眼神描繪着對方的眉眼,似要将其刻入骨頭,留存于眉心間,再不能揮去。半晌,彎下腰,把懷中泛着暖意的一沓本子——那封信、那本日記以及那些歌詞與譜子,小心地放到冰涼的床上。又理理褶皺,才毅然離開。

大約四點來鐘,齊殊猛地睜眼,下意識地看向床上躺着的人——卻空蕩蕩,什麽也沒有。像他驀然被挖空的心髒。

連褶皺都被鋪平。

齊殊放空了好久,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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