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狠戾的要挾

朗姆洛混混沌沌地回到了病房。他把臉埋在雙手裏,用力地搓了幾下。

史蒂夫聰明,所以他知道只有朗姆洛找得到那兩個人的下落。也只有他,能讓那兩人毫不設防。巴托克和羅林斯是首屈一指的雇傭兵,顯然派出幾個小隊去剿滅他倆,不如直接派朗姆洛一人來得直截了當。

但這真是可笑,這真的可能嗎?讓朗姆洛去殺他們兩人,根本不可能。

是的,在半個小時之前,朗姆洛剛剛聽到這個指令時,也是這麽認為的。他甚至可以自殺,都無法手刃那兩名隊員。所以他認為史蒂夫是天真的,至少是偏執而妄想的。他咧了咧嘴角,證明他确實被這個幽默的指令觸動。

史蒂夫也跟着相視一笑,仿佛真就是在講個笑話。這确實是個笑話,但不代表笑話就不是真的。

而現在,九頭蛇隊長有能力讓笑話成真。

所以史蒂夫把冬兵帶了進來,鐵鏈依然拴着冬兵的脖子,醜陋可笑的圍裙也還在他的身上。他的步伐跌跌撞撞,顯然那個藥劑只會讓他思維混沌,卻不至于徹底昏迷。

重新見到冬兵的那一刻,朗姆洛的眼眶漲得通紅,可是冰冷的槍口迫使他冷靜,他只能唰地站起來,卻不敢靠近半步。

冬兵始終眼神渙散,但他還是和剛才一樣認得出朗姆洛,認得出那是他唯一的救星。于是他又一次本能地往前走去,可鐵鏈一緊,脖頸迅速被鐵鏈扯得後仰。

他試了幾次,趔趄幾下,右手拽着脖子上的鐵環死命扯動,可一切都無濟于事,直到他意識到再怎麽努力也無法改變現狀時,才放緩了動作,慢慢放棄掙紮。而後用那尚存的一邊手臂無助地向朗姆洛舉了舉,頃刻間仿若有一把刀子在後者的胸腔中攪動。

史蒂夫又拍了拍手,接着有一條軍犬也被牽了進來。它低着頭順着地上的血跡嗅聞,聞出血腥味後兇狠地朝着冬兵吠了幾聲,可它也被另一名士兵用鐵鏈勒住,于是只能在允許的範圍內焦慮地徘徊。

史蒂夫站起來走到軍犬旁邊,俯身摸了摸軍犬的腦袋。軍犬乖順地嗚咽了一聲,聽話地伏地趴好。

朗姆洛瞬間後脊發涼,眉心蹙了蹙,警惕地繃緊神經。

“它們都是九頭蛇的牲口,”史蒂夫道,轉過臉,拍拍軍犬的腦袋,又朝冬兵的方向努了努嘴,“你說是不是?”

朗姆洛不語,眉心已擰成一個結。他內心的警報嗚嗚作響,使得他雙腿都有些打顫。因為他知道這是對付囚犯的一種方式,連朗姆洛自己都曾經做過。可他此刻只覺得罪孽深重,那份痛苦與恐懼頭一次讓他瀕臨崩潰。

在他用這種方式折磨犯人的時候,他清楚地看得到囚犯臉上的絕望。當他給這些畜生喂上足夠的藥劑,它們就會一直耕耘到自己或對方死去。在犯人身後的可以是狼狗,可以是山羊,也可以是馬匹,這依據犯人的頑固程度和身體素質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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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可否認的是盡管手法慘絕人寰,卻為他的審訊提供了有效的幫助,而身為模仿大師弟子的他也一度喜愛這類酷刑帶給俘虜的羞辱與痛苦。

他相信此時此刻他的臉上也同樣挂着這樣的表情,也慶幸好在冬兵的理性意識被現實和藥劑擊垮得差不多了,才讓他不必承受當下巨大的心理壓力。

“……別這麽做,總隊。”朗姆洛的聲音都在打顫,僵硬地扭過頭,與史蒂夫對望——“他是你戰友,你的夥伴,你曾經的一切……你不會這麽做的,不要這麽做!”

“他是,”史蒂夫認可地點點頭,從軍犬的身邊站起來,他攔在朗姆洛和冬兵之間,上下打量了一下穿着圍裙的囚徒——“或者說,他曾經是。”

史蒂夫用手指捏起圍裙的一角搓了搓,冬兵回過神來猛地用手抓向他。史蒂夫則早有準備,迅捷地後退了幾步,使得冬兵的指尖剛好夠到了他的制服,卻又不至于用力道傷害到他。

手指上的血在制服上劃出幾道淩厲的痕跡。

他轉過來指了指胸口上沾着血痕的九頭蛇标志,對朗姆洛道——“看,這就是現在的他。”

——你們改造了他。

“打碎了他過去的一切,重組了他的思想和人格。他的血液裏已經再也找不到完整的巴基巴恩斯,”史蒂夫擦了擦胸前的血痂,指腹捏着黏膩的一點點污穢微微摩擦——“你又怎麽能讓我拿當年的情感,對待一個被你們造出來的怪物。”

——一條九頭蛇的狗。

朗姆洛全身的神經都跟着跳動,用震驚已經不足以形容當下的情緒。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史蒂夫,似乎只要挪一挪就會讓對方做出不可思議的事來。他已經無法用常人的思維理解史蒂夫了,嚴格來說,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個與史蒂夫羅傑斯同名同姓的魔鬼。

“……不要這麽做,”朗姆洛再一次顫抖地申訴,他的聲音已經哽咽了,或許他永遠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用這種腔調對宿敵說話,但即便現在就讓他跪下,他也将毫不猶豫——“……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不要這麽做……我請求你,我求你……總隊……”

聽着交叉骨幾近嘶吼的讨饒,史蒂夫則照舊冷冷地看着他。在恐懼的威懾中,這個可憐兮兮的男人被鋒利的目光看得徹底。史蒂夫看透了他的軟弱與卑微,也看透了他的妥協與臣服,所以他的目光落在朗姆洛的腳邊,接着他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回應。

是的,朗姆洛确實跪下了。沒有任何人觸碰他的身體,那兩支冰冷的槍管也一動不動。可無形的壓力碾碎了他的強硬,使得他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在了九頭蛇隊長的面前。

史蒂夫上前走了幾步,手掌摁在朗姆洛的頭上。他依然沒有說話,可沉默不代表沒有下達指令。

朗姆洛低垂着頭,牙龈咬出了血,鹹腥苦澀的味道在嘴裏翻騰,然後順着喉管捏住了胸腔內的腑髒。

他的耳邊有冬兵扯動鏈條的聲響,有軍犬因犯人躁動而發出的狂吠,還有抽風機一成不變的機械般的鼓噪,但唯一沒有的,就是他此刻迫切需要的悶雷般的耳鳴。

沒有耳鳴,他清醒得可怕。他頭一次那麽憎惡清醒,因為這樣他就不得不牢牢記住今時今日發生的一切。

牢牢地記住自己當着冬兵的面,親吻了九頭蛇隊長的軍靴。

鞋油和泥土的味道混雜着湧入鼻腔,低伏的姿勢讓他大腦充血。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幹澀皲裂的嘴唇貼在觸感可怕的靴面上。

而後,史蒂夫的手覆上了朗姆洛的面頰,手指擦過顴骨,停留在滿是胡茬的下巴上。

“現在我再問你一次,你和冬兵是什麽?”史蒂夫的眼睛是藍色的,藍色中還帶點綠色和紅色。那美好的色彩就像尼斯湖一樣,碧波粼粼,隐藏着沉睡在湖底的猛獸,欺騙着駐足觀望的旅客。

“……是九頭蛇的牲口,”朗姆洛回答,聲音很小,很虛弱。他順着史蒂夫手掌的力道,慢慢地把頭擡起來,凝視着一派祥和的湖面。怪獸弓着脖子把腦袋探出湖水,與湖邊的人類四目相接——“……我們是你的牲口。”

“不,我認為你是我的戰士,”史蒂夫的手慢慢下移,越過了脖頸,又一次穩穩地摁在朗姆洛的肩膀,給他那一點點不切實際卻又可悲可笑的希望——“所以請你努力去做一名戰士,好讓我沒有理由把你們當成牲口。”

——“那冬兵也就不會被畜生侵犯,你也不必……在場目睹這一切。”

說完,史蒂夫拍了拍朗姆洛的面頰,離開了男人的身邊。他使了個眼色,冬兵和獵犬又被鐵鏈牽走了。鐵鏈摩擦碰撞,分不清哪一條牽着的是冬兵,哪一條牽着的是狗。

待到所有聲響再度平複,史蒂夫也重新扯過外衣披好,整了整一絲不茍的金發,毫不猶豫地開門離去。

而朗姆洛卻還跪在地上,空蕩蕩的辦公室只剩他一個殘缺而破損的靈魂。

不,不對,按照九頭蛇隊長的說法他現在還算不上是人,所以他甚至不确定當下的自己,到底還有沒有資格擁有靈魂。

史蒂夫快樂嗎?不,不快樂。折磨朗姆洛不是任務的目的,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之一。他不想折磨任何人,或者說不屑于折磨與否,可他距離快樂的目的地還有那麽遠,他不得不這樣做。

他沒有返回宴會的現場,儀式對他來說已宣告完結。他把自己整理得一絲不茍也不是為了場外的烏合之衆,而是為了去見有別于任何存在的那個人。

他登上了電梯,繞進了走廊,一直行進到走廊的最深處,才用指紋打開了層層封鎖的防護門。他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坐在沙發上。

“嘿,史蒂夫。”托尼轉過頭來,他的手上也拿着一杯威士忌。

“嘿,托尼。”史蒂夫揚了揚酒杯,“今天我也和你一起喝。”

史蒂夫把沙發轉到了合适的角度,讓他正好能面對托尼。托尼則靠在他的書桌旁,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撐在桌面。他的胡子還是那麽精致,酒釀順着喉管滑下,帶動喉結輕微地滾動。

“我不知道和你說這些……到底合不合适,但我對你總是藏不住話。我想我總會說出來的,哪怕那會讓你很不舒服。”托尼側過頭,朝史蒂夫笑了笑。

“那就說吧,我聽着,”史蒂夫也跟着揚了揚嘴角。不是剛才對朗姆洛的那種假笑,那是九頭蛇隊長的笑。而現在的笑是史蒂夫羅傑斯的,只面對鋼鐵俠或者托尼斯達克時的史蒂夫羅傑斯,“反正你也習慣了讓我氣不打一處來。”

托尼抿了抿嘴,稍微斟酌了一下,開口——“這場戰争對你我造成的傷害是巨大的,我說的不僅僅是陣營,也不僅僅是搞壞的那些建築物什麽的……你知道,雖然我也心疼,但能用金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史蒂夫忍俊不禁,點點頭。

“我說的……是我們的情感上的,”托尼把目光轉回前方,語氣沉了下來,“我們一起做了那麽多的事,不管那在外人看來是對的還是錯的,但我們心裏清楚那一切都無可取代。它的價值不在于它本身的正确與錯誤,而在于它讓參與者之間締結了深厚的情誼,而這一場戰争……它傷害了我們。”

沒有多少人能拿槍對着與自己并肩作戰過的隊友,也沒有多少人願意承受這份情誼的崩塌與碎裂。那種因外界的力量迫不得已兵戎相向的糾葛與愧疚,讓他們的心靈受到比肉體更嚴峻的拷打。

“我很受傷,我承認,我相信你也是。”

托尼的聲音帶有一點點煙嗓的味道,史蒂夫知曉這聲調從玩世不恭變得穩重成熟的經過。鋼鐵俠的意氣風發随着一場場戰争的爆發而磨蝕損毀,到了內戰結束,史蒂夫只能從中讀出無奈與消沉。

“我知道你不得不這麽做,巴基是你的朋友,是你那個時候的一切以及現在與過去唯一的牽連,這段日子我一直試着理解你的想法,我想我理解了一些,盡管我始終做不到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托尼說得很誠懇。

史蒂夫的回應也很誠懇,“你不需要,托尼,這不是你的錯。”

“這是我的錯,”托尼忽略了史蒂夫的回應,凝視着杯中僅剩一半的威士忌,又抿了一口,“我沒有設身處地地為大家着想,這是我的局限性。我讓事情失控了……又一次失控了。我很抱歉,史蒂夫,我非常、非常抱歉。”

史蒂夫咽了口唾沫,沒有看向鋼鐵俠。杯中的橙黃色的酒釀剔透晶瑩,光線透過玻璃杯,在反射着金屬色澤的地板上打下一塊明媚的光斑。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說……史蒂夫,朝前看。這是我每一次犯錯之後的自欺欺人,但有時候自欺欺人也沒什麽不好的,不是嗎?巴基已經不是原來的巴基了,你也不是當初的你,我也……我也不是。”

光斑晃動,光線被分割成不同的色彩。就像雨後挂在天空的彩虹,只是漂浮在空氣中的顆粒沒有染上橙黃,而當下七彩的虹霓被酒釀氤氲出暧昧感傷的色澤。

“你必須學會放下一些東西,這個世界不會等着你的腳步,你要去追上它,那就得把身上的包袱卸掉。愧疚也好,悲傷也好,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可改變,你要做的不是去彌補當初的創傷——那些創傷不是你一個人造成的,你也不可能彌補得了。”

史蒂夫的喉管火辣。他不喜歡喝酒,盡管他喝不醉。但或許托尼是對的,酒精在麻醉人之前,總能讓肉體的感官變得敏銳。敏銳讓人感受到真實,而人活着的目的,就是讓美好的事情變得真實。

“所以我想告訴你,既然這場戰争已經發生了,傷害也已經造成了,那就讓它徹徹底底地成為過去。同時一并成為過去的還有随同你從二戰帶來的情感,它是毒品,它在腐蝕着你,它拒絕讓你接受現在的社會,拒絕讓你向前走。”

“這是我們最大的分歧,我活在當下,而你活在過去。”

史蒂夫不語。

托尼也沉默下來。

“我們沒有必要鬧成這樣,我知道,對不起。”過了片刻,史蒂夫打破了沉寂。但他還是不敢望向托尼的方向,握在手裏的玻璃杯已被捂暖——“你說的是對的,我早就應該……早就應該聽你的。”

史蒂夫咽了一口唾沫,又停了停,苦笑了一下,再道,“但我已經改變了,托尼……我已經改變了,我正在試着控制局面,而我現在……也确實有能力控制局面了。如果你做不到,那我幫你做到,就像當初一樣……你認為呢?”

說完,他忐忑不安地等着回應。

他的每一句話都顯得戰戰兢兢,因為在托尼的面前他從來就不是那個全能的士兵。托尼審視的目光總能把他打回原形,讓他始終是連體檢表都無法通過審核的史蒂夫羅傑斯。

但也是最純粹的史蒂夫羅傑斯,最真實的史蒂夫羅傑斯。

可惜他沒有等到托尼的回應,靠在桌邊的鋼鐵俠猛地把杯裏的酒清空,焦慮地捏着眉心,對着大門的方向不耐煩地道——“……該死的,算了算了別錄了,搞得我真會把這個寄給他似的……行了停吧,就這樣吧——”

全息影像消失了,桌邊空無一人。握着威士忌的只有史蒂夫自己,擺在他手邊的遙控指示燈閃爍着,提醒觀衆錄像已播放完畢。

電子音響了很久,史蒂夫才把遙控摁滅。他疲倦地閉上眼睛靠在椅背,杯裏的酒已被喝得幹淨。

“我會讓你回來的,托尼,”史蒂夫對着空蕩蕩的房間說,對着托尼應該在的位置宣誓——“我一定會讓你回來的。”

盡管現在還沒有回應,但史蒂夫總會有一天聽到回應。即便把世界捅出個窟窿,他也一定要找回他失去的東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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