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促狹的揣度

朗姆洛在一間密室醒來。像是實驗室,又像是倉庫,還像是檔案管理間,不确定到底是什麽,但一定廢棄了很久。

整個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厚實的門在不遠處緊閉着。放眼打量,看得出這個類似堡壘的地方用了一些十分厚重的金屬材質,它呈半圓弧型将兩人圈在裏面,除了一張功能床,其他地方堆滿了各種零件,文件,和用空了的瓶瓶罐罐及盒盒箱箱。

朗姆洛摸索着爬起來,他的傷口已經被重新包過了,但幫他處理傷口的人手藝非常不好,雖然止住了血,但把他的腰纏厚了一大圈。

他的床頭有兩個日光燈,其中一盞已經燒毀了,燈管發黑,上面積了厚厚的灰。另一個好像才剛被擦拭過,燈光冰冷,作為這五十平米密閉空間內唯一的光源。

朗姆洛借着光線看到了角落裏的冬兵,他坐在地上,低頭擺弄着什麽。朗姆洛叫了幾聲,冬兵都沒有應答,他只好扶着床沿坐了一會,再試着站起來。

他的傷口比想象中愈合得快,不知道上了什麽藥,聞起來有一股青草的香味。雖然行動時還有一點點疼痛,但大體上不影響動作。

他努力地回憶了一會,依稀記得自己揍翻了幾個警衛,又搶過他們的槍一陣掃射直到子彈打空。但至于最後是怎麽逃出來的,或者到底是逃出來了還是被抓起來關在這裏,一無所知。

他想試着和冬兵交流一下。

人在經歷巨大創傷時,很有可能出現自我封閉的情況。他相信冬兵的思維物化只是因為前段時間過重的創擊所致,只要冷靜下來或者給他一定的時間和空間,對方依然可以慢慢找回自己。

但事實卻不盡人意。

因為當朗姆洛叫着冬兵的名字,慢慢地走到跟前時,所見的一幕只讓他氣不打一處來——只見冬兵盤腿坐在地上,把幾片紙屑小心翼翼地展開拼湊。他只有一邊手可以使用,但動作仍盡可能地小心和輕柔。他笨拙地用食指和中指将紙屑夾住,再用拇指壓在地面慢慢捋動展平,好似怕把那已經面目全非的紙屑揉爛。

他拼湊的不是別的,恰恰就是他總一瞬不瞬地盯着,哪怕別人的槍口都抵在腦門上,哪怕朗姆洛都把它撕成碎片還揉作一團,還不忘當成寶貝攥在手心的美國隊長的剪報!

朗姆洛怒火中燒,一腳踩在那差不多拼好的圖片上。美國隊長的模樣讓他的傷口再次疼痛起來,但更多的是胃部翻江倒海的惡心。

他松垮垮地套着的皮靴狠狠地碾壓着紙屑,一把抓住冬兵的頭發,逼着對方揚起脖子與自己對視,壓低聲音質問——“……你他媽在幹什麽?”

這一回他沒有看到冬兵茫然的目光,因為冬兵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眼裏全是着急和生氣,他沒有回答朗姆洛的提問,卻固執地抓着對方的腳踝試圖讓朗姆洛把腳挪開。

朗姆洛更是氣得理智全無,他的鼻翼抽動着,惡狠狠地瞪着冬兵這一副不争氣的樣子,揚起空着的另一邊手,毫不猶豫地砸向那顆亂蓬蓬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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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兵身子一歪,嘴角被揍出了血。但他沒有停止反抗,反而立馬爬起,兇猛地撲向了朗姆洛。朗姆洛彎下腰,在冬兵撲上來狠揍自己以前,從地上撿起了那張拼好的剪報。

剪報的碎片用透明的膠帶胡亂粘着,冬兵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沒有想着怎麽出去,沒有想着找武器防身,反而找來了透明膠和剪刀修複心中那破碎的美夢。好,很好,這很巴基,朗姆洛很佩服。

看着冬兵因朗姆洛的要挾而停止了動作,後者咧開了嘴角。他捏着那張又皺又爛的剪報站起來,踹翻了腳邊的透明膠帶,而後當着冬兵的面,在對方絕望且無助的目光的注視下,重新把拼好的圖景撕成了碎片。

冬兵的眼睛騰起一點點像霧一樣的東西,就着朗姆洛抛下的如花瓣般的紙屑驚慌失措地撿拾着。朗姆洛冷漠地望着冬兵狂亂的樣子,說不清究竟是恨還是悲傷。

“……你他媽真是個笑話。”朗姆洛喃喃地說着,然後自己先笑了,笑着搖了搖頭——“早該把你幹掉了,那老子也不用活成這逼樣……”

但冬兵沒有理會他,依然沒有理會他。他手忙腳亂地拾掇着碎片,把它們重新攏在手心,然後又翻到圖畫的一面,一點一點再次試着拼湊起來。

朗姆洛無言以對。

如果冬兵的腦子裏只有那一樣東西,朗姆洛是無論如何也無法于當下闖入進去。他花了七十多年的時間才在冬兵的心裏占據一席之地,他知道讓這個人形兵器接收外界的信息有多艱難。

朗姆洛盡可能不去體味彼此關系的滑稽,也不去感慨自己他媽的到底造了什麽孽才為這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出生入死。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圍的環境,試着找出合适的工具把大門撬開。

這裏的工具非常齊全,不管是扳手還是螺絲批,更不用說電烙鐵和熱凝膠。如果是普通的監牢,他已經進進出出地征服門鎖無數次,可奇怪的是這似乎是一扇密碼門,不管他在什麽縫隙突入,都紋絲不動。

它不是憑借普通的插銷固定,而是層層疊疊縱橫交錯,布滿了相互糾葛纏繞的彎勾和齒輪,那用上述的工具是不可能一一撬開的,除非他有一把沉甸甸的RPG.

于是他又回身把一些槍械的廢料掏出來,這确實是一個寶庫,他能勉強拼湊出一把簡陋的土槍。雖然有些零件已經鏽蝕,但他試了幾發,子彈或彈珠依然能順利地彈出彈道。

可惜,它們打在門上又蹦跶到其他地方,摩擦着發出火光和雜音,卻沒能鑿出一個可憐巴巴的透光的孔洞。

朗姆洛報複似的又連續開了好幾槍,但現狀并沒因此改善。

這确實是一扇密碼門,而且看其氧化程度似乎還是從二戰留下來的老古董。可二戰的俄國和德國永遠能造出用幾個世紀的寶貝,那些銅牆鐵壁即使經歷了上百年的風吹雨打,也始終堅不可摧。

他懊惱地坐回床邊,望着門的方向發呆。冬兵則一直很安靜,專心致志地擺弄着那些已經爛得不能再爛的碎片。他完全不在意朗姆洛于身旁弄出多大的動靜,似乎整個人的身心都只屬于那些支離破碎的圖景。

直到,他把圖畫拼湊完成。

當然,由于朗姆洛的肆意破壞,有幾片小小的邊角怎麽也找不到,可這并不影響整幅畫的完整性。他把它一點一點地粘好,再次翻來覆去地檢查一遍後,終于站了起來,做了一件讓朗姆洛恨不得馬上開槍轟了他腦袋的事——

他捏着那幅醜陋的剪報走到朗姆洛的面前,将之遞給了對方。

朗姆洛的眼睛死死地剜着冬兵,他已經徹底讀不懂眼前的人了。他們曾經是親密的,曾經是能順利溝通的。即便外界所有人都聽不懂冬兵的話,朗姆洛依舊能作為唯一解碼的一個。

可現在呢,現在他仿佛在閱讀天書。

朗姆洛的嘴角抽搐着擰出一個惡意的弧度,接過了冬兵的剪報。他的目光并不停留在剪報上,而是始終緊盯着冬兵的雙眸。

“……要我看?”朗姆洛笑了,捏着剪報的手指感覺到毛絨絨的邊角。

冬兵急促地點點頭,又指了指剪報示意。

看什麽呢?看美國隊長有多威風,有多強悍?還是看上面的地址,搜尋只言片語的信息,帶着冬兵回去找他的好戰友好夥伴?好,既然他那麽看重剪報上那個耀武揚威的旗幟,朗姆洛不介意再一次毀給他看。

朗姆洛雙手捏住了剪報的邊緣,由于透明膠帶的粘合,讓這個行為不能那麽順暢,但稍微用點力,報紙的邊緣還是被撕出了小口,然後再發點力,它又可以自然而然地變成兩半。

冬兵的眼睛漲紅了,看着朗姆洛毫不猶豫地把它再度撕毀,他突然像發怒的野獸一樣抓住了前者的胳膊,他支吾着不知道說些什麽,但朗姆洛知道,自己的舉動徹底擊潰了冬兵內心的防線。

同時,也摧毀了朗姆洛的防線。

這一次,交叉骨再也沒有手下留情。如果眼前所見的人根本不是自己出生入死救下的冬日戰士,那他不介意狠狠地教訓對方一頓。于是就在冬兵撲着抓住自己手腕的剎那,朗姆洛操起放在床邊的扳手,猛地掄向了對方的肩膀。

這一掄砸中了冬兵斷開手臂的一邊,他痛得呻///吟了一聲,朝一邊倒下。而朗姆洛沒有停止,就着倒下的人發狠地砸擊着。他的眼眶被淚水溢滿,鼻尖酸澀疼痛。

冬兵被砸得蜷縮成一團,用右手護着腦袋。扳手砸在肩膀,肋骨,腰腹,大腿。他疼得不行,可他沒有反抗。

對,他沒有反抗。

為什麽他不反抗。只要他反抗了,朗姆洛會把他活活砸死。

那事情就變得簡單了。

可是冬兵沒有。他始終像個被主人懲罰的畜生一樣,閃躲着,瑟縮着。

看着被砸出的淤青,被掀起的衣物,被泥土塵灰沾得更加龌龊肮髒的面頰和頭發,朗姆洛的手臂漸漸失去了力量。可就在他的力道逐漸減緩的片刻,冬兵又有了新的舉動。那一個動作仿若最完美的反抗,瞬間抽掉了朗姆洛渾身的力量。

冬兵抓住了朗姆洛的腳腕。

迎着不停落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他固執地握住了松垮垮的靴口。

朗姆洛失敗了,他還是沒有辦法把冬兵幹掉。雖然他知道自己沒有耐心也沒有機會再重走之前七十年的路,但對腦子不清醒的人來說可以忘記,對他這個清醒的可憐蟲來說,什麽都忘不了。

他頹然地丢掉了扳手,雙手的掌托用力地壓着眼眶。他的心髒像被撕碎了一樣難受,可他哭不出來,他一點都哭不出來。那些淚水還沒形成就被身體的怒火蒸幹,而整個軀殼都在燃燒的烈焰中掙紮翻騰。

過了好一會,握在靴子上的手勁松開了,估摸着冬兵也從地上爬了起來。但朗姆洛沒有看他,朗姆洛什麽都不想看。他不想知道冬兵是不是又去撿拾那些碎片,也不想了解對方究竟為什麽非得要他看不可。他不想清醒,他想暈過去。他不應該回來,他不想再繼續。

于是,他放任自己陷入黑暗。他強迫意識脫離肉體,或許還能摸索着躺回床上。出不出去又怎麽樣,是逃到了這裏還是被抓到了這裏又怎麽樣,橫豎不過是死得早一點和死得晚一點的區別,在他繼續活着的這些日子,根本沒什麽值得期盼。

但是,冬兵不這麽認為。

因為他們始終站在不同的立場,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世界。他們的坐标是一樣的,靈魂卻似乎處于不同的位面。冬兵的軀殼住着兩個人,他們相互交換着信息,相互碰撞着回憶,相互提醒着相互警告着,只可惜,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告訴朗姆洛,所以每一次,都不成功。

當他再一次拽着朗姆洛的手腕的時候,朗姆洛沒有再給他一耳光或者一拳。雖然手掌從朗姆洛臉上移開時,冬兵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

然後,他把幾張碎片舉起來放在朗姆洛的面前。他的眼神很擔憂,生怕還沒等他表述清楚,對方又會暴跳如雷,所以他急切地把那些紙片捏在手上,在朗姆洛看清正面海報之際,立即翻到了背面。

背面。

報紙還有背面。

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标題是朗姆洛的代號。

那是一則……關于交叉骨的報道。

朗姆洛毛骨悚然。

冬兵抓住對方愣神的機會,連忙從地上又撿起幾個碎片,把它翻過美國隊長的一邊拼好後,再重新轉到了背面。

朗姆洛的冷汗從後背冒了出來。他摁住冬兵的手,再把手移開,眯起了眼睛,仔細閱讀上面的文字。随着一行一行往下讀的過程,後背的汗則越冒越多。

短短的一則消息讀完,他的衣衫已被汗水濕透。

這不是普通的報道,而是一則關于交叉骨死亡的新聞。這份報紙也不是當年的舊報紙,而是組織內部翻印後,節選了美國隊長舊年的圖片的一角。

新聞是新鮮的,新鮮到內戰已然結束,交叉骨已對外宣稱死亡。可他們一直被封閉在九頭蛇內部,以至于鮮少得知九頭蛇隊長與外界交流的內容,也無法詳盡了解他在面對群衆時持有的具體的态度,以及夾雜在态度中的謠言。

報道上說,他要查明鋼鐵俠死亡的真相。報道上還說,交叉骨已死,他會全權負責冬兵的搜尋及康複治療。

康複。

治療。

重塑冬兵。

所以冬兵要反抗叉骨,他必須表現出已經被重塑的樣子。他要拼湊美國隊長畫報的那一邊,因為畫報不會被史蒂夫收走,而且圖畫容易拼起來,可文字不容易拼接。

所以冬兵要存着這份報紙,以防他體內冬日戰士的人格真的被洗濯,再次忘記一切。他不穩定,他知道自己并不穩定。所以會茫然,猶豫,不知所措,但只要看着他的本子,看着一點一點湊起來的布洛克朗姆洛亦或是交叉骨的名號,他就能本能地明白接下來要做什麽。

盡管有的時候,那個被物化的冬日戰士的人格并不理解這麽做的理由。

叉骨目瞪口呆。

直到冬兵抓着他的手腕晃了晃,才把他從失神的狀态中拉回。冬兵比了幾個手勢,又拽了拽他的手腕,繼而自顧自地走到了門口。

只見冬兵的右手在門縫上摸索了一會,敲敲這裏推推那裏,接着,一塊鐵板被他打開了,而在鐵板的後面,密碼鍵盤閃爍着熒熒的藍光。

“……為什麽你剛才不告訴我?”朗姆洛不解,冬兵則指指他,再指指身上的傷疤,手舞足蹈了一會,用肢體語言告訴朗姆洛——因為你會跑出去,跑出去危險。

他拿起了被打空的槍,拆出了彈夾——我們沒有槍,沒有子彈。

他點點朗姆洛的胸口,又壓了壓腹部的傷疤和自己的斷臂——他們人多,我們負傷,我們打不過,逃不掉。

朗姆洛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望着冬兵身上被自己砸出的淤青,五髒六腑攪作了一團。他捏緊了拳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問——“你知道密碼?”

冬兵認真地點點頭,比了個手勢詢問朗姆洛是不是真的要出去。在沒有得到朗姆洛的回答後,随即舉手要在鍵盤上輸入。

朗姆洛捉住了他的手掌,搖搖頭。冬兵的決定是對的,必須等朗姆洛冷靜下來再告訴他出去的方法。因為只有這樣,朗姆洛才能分清哪裏危險,哪裏安全。而只有在安全的地方才有精力思考對策,找出下一步該往哪裏走。

“……為什麽不說話,”朗姆洛捏緊了冬兵的手指,強忍着心頭的愧疚,咬牙切齒地發問——“嗯?為什麽不說話?”

然後,朗姆洛得到了一個令他更為詫異的結果。

冬兵的手指動了動,從朗姆洛的掌心抽出來。指尖摁在喉嚨一會,又指了指嘴巴,繼而搖了搖頭,落寞地望着他的隊長。

他說不出話。

不知道為什麽,他說不出話了。

朗姆洛震驚不已,沖回擺放工具的架子上翻找着,找到手電筒後立馬讓冬兵把嘴張開,讓手電的燈光照射進去。

他盯着冬兵的喉嚨觀察了好一會,眉頭越擰越緊,而後又讓冬兵轉過身去,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對方的後腦勺。

最終,他把手電筒關掉。

冬兵不知道檢查已經結束,依然背對朗姆洛站着。朗姆洛也沉默着伫立在他身後,好一會才伸手從後面攬住了他。

冬兵的肌肉放松了下來,輕輕地靠着身後的特攻隊長。朗姆洛的手掌摁着冬兵的肩膀,再從肩膀過到眼睛。冬兵的眼睛還有帶點溫熱,剛才的激動尚未平複,傳到粗糙的掌心,讓朗姆洛既心疼又愧疚。

可他卻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無能得甚至無法忍住身體的顫抖。于是只能用自己的額頭抵着冬兵的頭發,将眼睛和淚水深深地藏在亂蓬蓬的發間。

……媽的,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變成這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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