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深海的廢墟
冬兵的嗓子恢複得很快,從能夠發出暗啞的嘶嘶聲,到說出第一個完整的字節,僅僅花了不到兩天。
“之前的神經毒讓他的聲帶出了點問題,腦袋遭受重擊也有血塊,”實驗人員告訴朗姆洛,看着後者緊張地捏着拳頭的樣子,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用蹩腳的英語道——“但不要擔心,已經消除了。”
朗姆洛嘴角抖了一下,眉頭皺得很緊。冬兵很有精神地坐在病床上看着他,他走過去輕輕地摸了摸冬兵還纏着繃帶的腦袋。
“明天一早他應該就能說話了,明天傍晚你們可以搭船走。這段時間不要吃刺激聲帶的東西,也不要傷到後腦勺,過幾天把繃帶拆開就行了。”研究員交代,他說的英語朗姆洛都能聽懂。
實驗員說的沒錯,第二天早上,朗姆洛就被一聲輕微沙啞的叫喚驚醒了。他迷迷糊糊地以為在夢中,意識到發生什麽時猛地睜開眼睛,扭頭看向冬兵。
然後冬兵又叫了一聲——“隊長。”
隊長。
他的聲音就像生鏽的鐵鏈在摩擦,刺耳又微弱。可朗姆洛珍惜這每一個字節,它就像最令人亢奮的音樂一樣讓他欣喜若狂。朗姆洛抓了一下冬兵的胳膊,又抓了一下自己的。确定這是現實後,他才真正露出了笑容。
他笑得很難看,臉上的傷疤都扭曲着彎到了一起。所以他把頭低下,一邊釋放着這份喜悅,一邊盡可能回避冬兵的直視。他真的又老又醜,可還好冬兵也又蠢又殘。他把這可笑的想法藏在自己的腦袋,手臂粗魯地勾住冬兵的脖頸。
冬兵卻反過來捋了捋他的後背,就像朗姆洛無數次安撫自己一樣,安撫着他的隊長。
他倆真是印證了一個醜一個瞎也能相愛的說法,荒謬又可笑地滾在一起。那感覺仿佛做了一個真實無比的噩夢,噩夢醒來雖心有餘悸,可更多的卻是對現實的珍視與感激。
“去到墨西哥就不走了,”朗姆洛抱緊冬兵,認真地告訴對方,“我們可以回到在布魯方丹的日子,這一次我不會讓它再被打破,明白嗎?”
冬兵點點頭,試着也同樣露出笑容。他想回答“明白”,可聲帶還沒痊愈,只能發出幹澀的沙沙聲。但朗姆洛讀得懂嘴型,而他也終于松懈下來,狠狠地親吻了這個嘴型。
這是叉骨第一次給冬兵許下承諾,所以他并不懂得承諾的意義。
他在那一刻是天真的,巨大的喜悅和幸福讓他像孩童一樣興奮。說出諾言的一秒他堅定不移地相信這一切都會實現,所以他忘了澤莫剛剛對他說過——像他這一類人,永遠不得善終。
船只在夕陽中啓航,天空中的霞光被夜幕的深藍滲透了一半。他和冬兵站在碼頭上,看着海天相隔成一片冷,一片暖。船只不大,航行起來有點搖晃。海面的粼光随着晃動的船只閃閃爍爍,海風迎面吹來,帶着腥鹹的味道,飄向越來越晦暗的遠方。
Advertisement
冬兵扭頭看着朗姆洛的側臉,後者的疤痕像被風割裂了一般。他把手肘彎曲壓在欄杆,夕陽給他健碩的身軀披上金光。
其實不管朗姆洛怎麽想,冬兵都很喜歡他隊長的樣子。之前沒有燒傷的好,現在燒傷的也好。記得朗姆洛體內劣質血清出現問題時,也周身布滿了坑坑窪窪的軌道。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沒法産生一點點抗拒和抵觸。
朗姆洛總說美國隊長是金閃閃的nai子盾,盾牌上和腦袋上都閃爍着能刺瞎人的光芒。交叉骨這種人只是在火藥和泥潭裏滾過的朽木,黑漆漆的,髒兮兮的,從泥地裏爬起來後,還會在冬兵的臉上拍出一個手印,挑釁地問他——“所以正常人是喜歡金太陽,還是喜歡火藥渣?”
冬兵都不喜歡,他認為這個比喻不恰當。
當他回憶起所有的過往時重新審視美國隊長,他并不認為美國隊長閃爍着金光。或許史蒂夫的身上戴着無數的獎章,有着長長的卷軸記載着豐功偉績,無數的頭銜挂在他的腦袋上——但他只是一個自己認識的人而已,他是自己的朋友,一個頑固的,忠誠的,刻板的,愛憎分明的熟識。
而他也同樣不認為交叉骨是火藥渣。因為哪怕對方有着累累的罪狀、斑斑的血跡、坑坑窪窪的臉和千瘡百孔的身體,但那都是一些沒有被表彰的功績。
交叉骨和美國隊長是一樣的,他們都為自己效命的組織立下了汗馬功勞——而那些組織打着什麽旗幟,和這些搏殺在一線的士兵沒有關系。
他們都是人。都是冬兵認識的人。而在認識的人中,他對交叉骨有愛情。
冬兵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和朗姆洛曾經走過一片被輻射侵蝕的海灘。那時候他們剛端掉一個廢棄的基地,拖着槍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集合的地點走。
被銷毀的基地在海岸的另一邊,遠遠看去還有爆炸後的餘煙升起。傍晚的霞光把海面染紅,像極了基地被殺死的人的血,随着層層波浪,一波一波推向海岸。
記憶恢複以後回想,那似乎是冬兵第一次看到朗姆洛的疲倦。他依然戴着防護頭盔,盔面上有火藥和混着血漬的沙礫。朗姆洛卻已把頭盔摘掉,用力地揉着眉心的位置,仿佛要把進眼的沙子弄出來。
他們默默地在沙灘上走着,腳印深深淺淺。軍靴陷在泥沙裏,再推開濕潤的細沙擡起來。雖然距真正的接應時間還有兩個小時,指示燈卻已在前方閃耀。或許是看到了基地升起的青煙,或許是知道叉骨和冬兵出的任務從來都只有提早,沒有拖延。
只是朗姆洛不想回去,他走到一半後站定了。靴子深深地陷進原地,泥沙慢慢地沒到腳踝。
“休息一會吧。”朗姆洛說,指了指一條廢棄在沙灘的木船,徑直走去。
木船的一半卡進沙堆,另一頭淺淺地露出。他倆并排坐在傾斜的木船邊,朗姆洛從口袋掏出煙。
那一定是很久遠的事了,久遠到冬兵還沒有抽煙的習慣,但朗姆洛已經養成了分煙給他的習慣,按照對方的話說——“這是對你的尊重。”
尊重。
冬兵琢磨着話裏的關鍵詞,把頭盔摘掉,繼而被濃烈的希臘煙嗆了一口,輕輕地咳了兩聲。那是巴托克從希臘執行任務回來給隊長捎的,只是那時候冬兵也不太記得巴托克,盡管已經見過很多面。
朗姆洛抽完一根煙,又抽了一根。這一次他沒有再分給冬兵,而是自顧自地點上。他把手套脫掉,将臉埋在左手手掌中用力地搓着。好一會才擡起來,繼續深吸一口夾在指尖的煙屁股。
朗姆洛抽了很多很多根煙,很多很多的煙蒂掉在他倆的腳邊。他們耗費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其中只有沉默和煙卷。皺紋已經爬上對方的面頰,與冬兵不老的容貌相比,叉骨顯得飽經滄桑。那時他的目光已沒有執行任務時的銳利,反而有些迷茫,有些渾濁。
從始至終他只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冬兵還沒有回答。
在他把煙盒裏最後一根煙踩在腳底時,他啞着煙嗓對冬兵發問——“有什麽要說的嗎?”
冬兵呆呆地看着叉骨一會,然後搖了搖頭。
于是叉骨再沒說什麽,帶着冬兵一路走到了接應的地點。
那時候冬兵并不知道,那天他有可能永遠失去隊長。次日冬兵要重新經歷洗腦的環節,而後要長時間地凍回去。因為他在上一次任務中莫名地搭乘了回美國的火車,只是後來一點印象也沒留下。
叉骨也接到了命令,可以調往德國。德國正籌建一座實驗基地,到時候紅骷髅會常駐那裏,佐拉也會常駐那裏,朗姆洛若是在基地籌建時完美地守衛了這項工程,之後要直接留在紅骷髅身邊而不再當戰場上的炮灰,就是指日可待的事。
他們正面臨訣別,可惜冬兵一無所知。
他更不會知道上頭的調遣令已經發了下來,朗姆洛卻遲遲沒有簽字。巴托克嘲笑朗姆洛的目光短淺,羅林斯痛斥布洛克的不識時務。可握在手上的筆那麽重,讓朗姆洛劃下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時,就因過重的負荷而打了退堂鼓。
朗姆洛拿着調遣令找到了當時的總隊,得到了總隊劈頭蓋臉的一頓罵。他又輾轉多次找到了佐拉,希望佐拉想辦法和紅骷髅聯系一下。佐拉嗤笑着撥通了電話,對話裏盡是對朗姆洛的羞辱和諷刺。
但他最終還是見到了紅骷髅,紅骷髅什麽都沒說,把調遣令撕了丢進廢紙簍。只是他看到了司令失望的眼神,而之後的很長時間,他幾乎一直在營裏坐着冷板凳,飽受多方的诟病。
然後朗姆洛如願以償地看着冬兵洗腦,被冷藏。再看着他被喚醒,而後再一次因記憶混亂而對自己拳打腳踢。
那一次冬兵好像弄斷了朗姆洛的兩根肋骨,當天夜裏照例捆在床上的他被夜潛入房的巴托克狠狠地揍了一頓。他手腳都動不了,跳躍者一腳踩在他的肋骨上。冬兵的肋骨也折斷了,傷的位置和朗姆洛一樣。
所以他對巴托克一直抱有莫名的敵意,無數次的洗腦無數次的蘇醒,他沒忘記對某個人産生的負面情緒,卻未曾想起應對朗姆洛報以感激。直到多年後的當下把所有記憶的脈絡聯系到一起,幾乎在一瞬間他便明白了跳躍者的憤怒,以及副隊長對自己不冷不熱的抗拒。
身邊這個滿目瘡痍的男人為他做了太多他根本不知道的事,這或許不是他的錯,但他應該為此負責。就像鋼鐵俠曾經對他的态度一樣——即使那是冬日戰士,那也是其中一部分的你。
“選擇留下是不是很不容易,隊長?”冬兵對叉骨提起了這件事,嘶啞着聲音對朗姆洛說。
“你們那時候頂個鳥用,把你們這幾個留在那裏……”朗姆洛沒說完,轉個身背靠着欄杆,皺着眉頭像在回憶,過了好一陣子,又喃喃地補了半句,“……不行……我不放心。”
天空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海天相接的一線不甚清晰。海風比先前更猛烈了,黑黝黝的海域似乎沒有盡頭,沒有底。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