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

今年華山的雪下得薄,往年朝陽峰總是銀裝素裹,眼下才開了春已提早露了松柏之翠,覆霜似的殘雪所剩無幾,又漸漸融作水,或化成奔流山泉,或滴落萬丈崖。

“沐師兄,再幫我盯仔細點,等我打完這瓢……瓢……” 山門流泉的岩壁之後,單薄瘦削的小道士努力伸長手臂、意欲夠着潭裏的清水。

岩壁之上正立着一位神色冷冽、年紀稍長的道長,皮膚白皙,身姿挺拔,冰雕似得紋絲不動,只皓藍衣袂臨風而飄,便有駕鶴淩空的仙姿。

他聞言略收了收遠望天際的目光,低聲道:“無人,你大可放心。”

話音落,小道士已打夠了水,閃身躲回石頭後,劫後餘生似地拍了拍胸口,被風吹得發紅又始終緊張兮兮的圓臉這才浮現出笑:“是嘛?讓靈虛的師兄們抓到我回來了,可不得了。”

“你既知道,又為何非要回純陽打水?”道長說完,人已從岩壁上飄然而下、落在小道士跟前,還是負劍直立的姿勢,發髻未亂一絲,面龐上刀削似的五官無一處不透着涼意。

小道士比道長矮了半個頭,聽罷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取來葫蘆小心翼翼地灌水,邊道:“沐師兄,這初融的雪水除了烹茶妙絕,自然還是淨化煉符最好的材料,咱們純陽宮的水幹淨又有靈氣,就是再兇的邪祟也化得。要不是近年戰亂到處都取不到好用的,我哪會冒這個險?好在遇到沐師兄你,不然我還不敢動手呢。”

道長不接話,只微微搖了搖頭,引得腦後的發冠墜飾微動,總算不似冰雕人偶了。

小道士裝完水,小心翼翼地晃了晃葫蘆,後塞了塞子,遺憾道:“今年雪下得少還化得快,這潭裏半個月才那麽點,不然我撈了就走,哪會磨蹭這麽些時候?”他眉頭一皺,頓時苦大仇深地攥了拳,“這都要怪萬花谷那幾個。”

“怎麽說?”道長随口一問,似不在意。

“師兄你幾年沒回來大約不知道,那幾個萬花每年開春都喜歡設宴野炊、款待江湖人,說什麽在花海求得情緣舉世無雙,這牛吹得又大又響。偏偏這兩年花海餘毒未清、要修生養息,就打了咱們純陽宮主意。好嘛,師父師伯們還不趕人。”小道士哀嘆連連,又有點不甘心地朝潭底望,“這雪給從山頂刨去煮肉,多浪費啊。”

道長看了眼他扯得皺巴巴的道袍下擺,遞了個眼色過去:“純陽宮這時節香客多,可是這個緣故?”

小道士順着他平淡的目光,瞅到了前殿鼎盛的香火,煙熏火燎中,似有同門引了一人出來、慢慢朝臺階上走,吓得小道士忙朝石頭後面躲。

“這位俠士,您都挑了名貴的紫金鎖芯,真的不刻字麽?”女聲在前引路。

“當下無話可寄,若日後想起什麽,回頭再補便是,署名即可。”回答她的是個幹淨低沉的男音。

“也好。”

走在前頭的是個道姑,衣着簡樸大方,手捧着紫金鎖、頻頻回頭。道長認出她是常年駐守三清殿的風絮兒,再往後看,猛然見着一個長發信步、緩步上階的萬花,而這萬花衣着暗紅——似是惡人谷的人。

道長神色一凜,幾乎本能地按上了劍柄。

“誰在那裏?”風師姐出聲詢問,快步走向譚邊的人影。

身後的萬花駐足,也跟着往這兒挪步。

“玉虛門下沐辰風。”道長冷冷地回答,對匆匆而來的師姐佯裝未見,而是盯着後頭的惡人萬花,将劍柄抽了分出來。

“沐師兄,別。”陣營對立、相見分外眼紅,小道士恐他在這裏打架,情急之下便小聲阻止,同時探了半個腦袋出來。

黑衣紅襟的萬花生得眉目隽雅、身量颀長,觸到道長如炬的目光,鳳眸微阖看過去,瞳孔裏霎時映出藍衣道長的畢現殺氣,他面色不改,竟是不閃不避地與他對視。

萬花目涼如高山落泉、隐有鋒芒,直教小道士見了沒由來一陣哆嗦。

“原來是沐師弟,瞧這時間,你是回來祭拜你師父的罷?站在這裏作甚?”道姑未見對視中的刀光劍影,認出沐辰風便和顏悅色地招呼,又在緩緩鐘鼓裏嘆了一聲。

“正是。”沐辰風松開劍柄,稍挪了挪視線,未及抱拳,猛然瞥見萬花垂于肩上的墜子。

耳墜呈水滴狀,內裏紋路似火焰,紅如血,潤如油,似是從耳畔垂下的一滴淚。

“江語寒?你是江語寒?”沐辰風幾乎瞬間卸了那一身淩冽,脫口問出對方的姓名。

惡人萬花未料會有這等變化,竟是愣在當場,方才的針鋒相對也跟着瓦解,似是故人重逢那般滿眼都是欣喜。

“你們認識?”師姐原本在詭異的沉默中尴尬,這麽一來倒松了口氣,“這位萬花客人,正是……”

不料,師姐的話沒說完,沐辰風目光一沉,緩和的神色再次凝霜,抱拳道:“原是貧道認錯,告辭。”說罷頭也不回地下臺階而去。

“哎,你……他……”師姐猝不及防讓他甩了一臉冷漠,尴尬地看向身邊的萬花。

萬花攏起袖子,似是玩味地盯着道長遠去的藍袍看,看他發冠上翻飛的八卦帶,看他帶走的一身冷傲,又在他踏進三清殿的剎那出聲:“沐道長請留步。”

見雲紋靴子未停片刻,他又提了提嗓音,道:“我正是江語寒,只是舊年之事漸忘、對道長印象模糊,沐道長可願賞臉與我敘舊?”

沐辰風這才駐足,回頭,卻見萬花面帶歉意、笑如春風地在臺階頂上望着他。

彼時寒潭水冷,此刻芙蓉花開,小道士瞅見萬花現在的神情,使勁兒揉了揉眼睛。

“他正是惡人谷的江語寒,沐師弟。”風師姐忙解釋道,揚起手中的紫金鎖,示意上頭刻的署名是“江語寒”三字。

沐辰風仍是站着,隔着青石階、望着階上人,似要從萬花的微笑裏剝離出點別的東西來。

江語寒足尖一點躍下臺階,大方地站到他面前:“道長若是不信,大可差探子去查查我的底細,如何?”說着,竟微笑着搭上他的肩。

“惡人谷的事,我不屑去管。”沐辰風毫不客氣地拒絕,卻也沒打開他自來熟的爪子,而是低頭看他修長的手指,雪雕似的冷臉上頭一回有些躊躇。

“道長莫怪,我不過一時糊塗,現在補救不晚。”萬花鳳眼含笑,思索似地點了下巴,道,“語寒見道長如獲至寶,既是舊友,陣營怎能隔你我之情?不如我退了惡人谷,跟着道長入浩氣盟,以此賠罪,如何?”

聲音不高,卻在清冷的純陽石階上回響,震得道姑一把攥緊了紫金鎖。

“啊?真的假的啊?這就轉陣營?”小道士驚掉了下巴,幾乎脫口而出。

“誰?!”道姑回頭,立刻發現了整個身子都露出來的小道士。

四目相接,下一瞬道姑便眼疾手快過去将他揪出來:“好你個宋修然!上回引了厲鬼怨魂在竹林整夜嚎哭、沒把清修的師父氣死,眼下回來還偷偷摸摸,你到底在山下思過了沒?”

“沒……別……啊,不,有有有,師姐你別告訴師父!我只是回來看一眼!”小道士被外衫內裳一齊攥着,掙脫不得,連連求饒,一扭頭便朝沐辰風求救,“師兄,沐師兄救我!”

沐辰風嘆息一聲,越過萬花朝上拜道:“風師姐,修然才及志學之年便被罰下山三年,想來他曾經的種種也是天賦所致,而今雖未滿年限,也經兩載有餘。戰亂方歇,他能安然無恙還念着師門,也是不易。”

“沐師弟言重。”一席話不輕不重卻恰到好處,道姑松手,瞪了宋修然一眼,“讓浩氣盟的‘紫宸劍’替你求情,好大的面子。”

“嘿嘿,謝謝師姐,謝謝師兄。”宋修然賠笑,暗暗捏了把腰間的葫蘆,萬不敢把回來偷泉水的事給說出來,這便松了口氣,磨蹭到沐辰風身邊,忽地擡眼對上萬花探究的視線,霎時漲紅了臉面,“看什麽看?純陽宮都是正經的好弟子,是我自己頑劣,不關他們的事。”

“呵呵,令師弟是有趣的人。”萬花輕笑,卻是朝着身邊的沐辰風,眼神發亮,“在下在谷中地位低微,竟不識浩氣盟的主力道長,着實羞愧難當。”

沐辰風偏了偏頭,未有動作。

“不如你們‘有趣’,天天吹噓花海結緣,如今還上華山露營也不怕凍死。我看,莫不是你們趁人不備、下手把人打成重傷、再佯裝醫治的吧?”宋修然護着葫蘆,沒好氣地将方才舀水積攢的怨氣一股腦兒潑給萬花,末了還白了一眼。

“修然不可無禮。”沐辰風輕聲道。

宋修然撇了撇嘴,低頭不語。

“原來同門已經到了,既我赴約遲了,不去也罷,何況結緣一事全看‘緣分’。”聽見沐辰風出聲,江語寒似乎心滿意足,借了小道士的話,眼波一轉,沿着沐辰風道袍領子裏白皙的脖頸一直看到他淡漠的臉上,“道長既與我有緣,又在此重逢,不如結個緣罷?”

沐辰風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轉身看他。

“你你你,你說什麽?!”宋修然第一個臉紅脖子粗地跳起來。

“既是有緣,不如結緣,有何不妥?萬一,在下便是道長命中至親至愛的人呢?” 萬花看着沐辰風目光灼灼,唇角帶笑卻神情嚴肅、不像是玩笑的樣子,又道,“方才說的、入浩氣盟一事,随時可以作數,其餘大可從長計議。”

“你別做夢,沐師兄可是浩氣盟推惡人最前線、激流塢的主力,你的名字我聽都沒聽說過。”宋修然酸他一句,不由分說撥開萬花、擋在師兄跟前,“還什麽至親至愛,你知不知道……”

“小道長既是修習方士、天賦秉異,一定知道萬物變幻、陰陽輪轉之道,怎麽就說不可能呢?我本就無心陣營,退谷入盟,不痛不癢而已。”江語寒似笑非笑地看他,反問一句倒是把宋修然噎着說不出話來。

“那個,你們……”道姑愣愣地旁觀多時,不知要不要插嘴、該怎麽插嘴。

“好。”

清冷地不帶半點悲喜的聲音憑空響起、打斷了三人的各自算盤,宋修然倒抽一口冷氣,覺得眼前站着的藍衣道長不是那個谪仙似的沐師兄、而是哪裏來冒充的鬼怪。

江語寒盯着道長沒有半點情緒的臉龐,竟沒有立刻應他。

沐辰風立了會兒,接住萬花稍有疑惑的視線,啓唇重複道:“我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填坑只能随緣,做不到那麽快更新,大概是沾了玻璃渣的刀,不忍寫罷

歡迎捉蟲~卷二完結前不發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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