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卧龍風煙(一)

大唐高遠廟堂之外、武林中最大的兩派勢力,當屬浩氣盟和惡人谷。

浩氣盟與惡人谷互鬥已久,七星戰十惡的故事更是廣為流傳,即便過去多年仍為各路俠士所津津樂道。

天寶之亂國式微,東西二京京再陷,雙方勢力握手言和共禦外敵,數年戰火壓下不知多少恩怨。

回纥之亂平複後一載,暫時平和的局面終又在大局北定後漸漸瓦解。

是年立秋,晚霞紅彤。

白龍口本應是江流彙聚晚舟輕的景象,卧龍坡卻戰事正酣。據點外密布的工事箭塔不停吐着火,四周插着的雙斧旗給殘陽映得血紅,繞城的江水渾濁,幾波人在城門內外打得不可開交。

城外高臺上,有身披玄龍的大氅、踩着秀金靴的男子來回踱步,金冠巨劍、白膚俊臉,無不昭示着此人來自多金的藏劍山莊。山莊來的少爺俏嫩地仿佛少年,但他舉手投足、遠目擡眉便已隐隐透着殺氣,馬尾一甩、目光一凝更顯露出磨了許多年的銳利與果敢。

在浩氣盟,誰都知道藏劍葉榕是個惹不得的人,不僅身法了得、劍技過人,且有着但凡不平事打贏即可平的脾性。當上滄瀾城主後,葉榕更是常坐鎮第一線,生生打得惡人谷的霜戈堡怨聲載道、再也援不了蒼山。

自從浩氣盟拿下無量山的據點、并将瞿塘峽的兵力推到白龍口最前,惡人谷進,面臨無量、瞿塘兩方夾擊;退,離惡人谷下一處據點尚有距離;守,補給遙遠堅持不久。

浩氣盟優勢如此巨大,惡人谷在白龍口的勢力搖搖欲墜,卧龍坡猶如囊中之物,拿下并非難事。

偏偏這個卧龍坡,葉榕援了三個月、親自督戰打了一個月都沒打進門,只因駐守卧龍坡的督軍是惡人谷有着禍世魔君頭銜的蕭凡。

蕭凡來自雁門關,曾是玄甲蒼雲軍的将領,善于守城也打法靈活。早先他被合圍尚有頹勢,近一個月單對葉榕卻游刃有餘。

遇到葉榕這樣財大氣粗開戰車還喜歡照臉打的主帥,他總是正面拖延、側面攻其不備,靠卧龍坡迂回的牆垣來回誘敵,一旦抓了浩氣盟的弱勢就立即發出兇狠至極、看着要孤注一擲的進攻,讓多少珍惜手下性命的葉榕不得不開始權衡折損。雙方僵持或厮殺,葉榕的戰力漸被磨損,拖到最後,蕭凡總是無一例外逼得葉榕下令暫撤。

浩氣盟所謂的“正人君子”所為,在蕭凡處不過是個軟肋,用抓獲的浩氣人命問葉榕換物資,再多撐個三五天不在話下。葉榕也不急,人命總比黃金值錢,倒是蕭凡的人死一個少一個,自己留得青山在,多備點戰車重來,早晚讓蕭凡投誠。

故而,兩人打了大半個月,尚未分勝負。

可今天,葉榕一反常态,與近在咫尺的城門死磕到了傍晚,依然沒有退的意思。

遠處傳來轟鳴,藏劍停下腳步,焦躁在眉宇不停地堆積。惡人谷臨時調了大批戰車前來,奈何望眼欲穿,卧龍坡那已被轟開個窟窿、卻仍為惡人固守的城門居然還是紋絲不動。

“報——報告城主,車又損了一輛,城內狀況不明。” 有兵士前來跪在葉榕跟前。

藏劍肅殺的臉忽然騰起怒色,繼而氣急敗壞地吼道:

“廢物!區區一個側城門,轟不開麽?!再加一輛!”

“城主,援兵不到,戰車不夠。”彙報的浩氣兵士面露難色。

“不夠?不夠也給我想辦法!”

“這……”

“葉城主,咱們還是試試進攻城牆面?”屬下見他又氣又急,鬥膽進言。

“不行!”葉榕沒等他提案就一口回絕,“依蕭凡的那支游擊團,我們挪哪裏他都能撲過來,四面箭塔下他埋了不知多少火雷,眼下一定加了足夠的量,去送死麽?!”他劈頭罵完,頓了頓又四顧道,“補給怎麽回事?為什麽遲了整一天還沒到?打探的人回來沒?說話!”

屬下也好,傳令兵也罷,高臺上的浩氣兵士面面相觑後都沒了聲音。

原本白龍口的據點,是為瞿塘峽的曹煜和無量山的葉榕合攻,蕭凡再厲害,卧龍坡被雙方火力夾擊,撐不了又三個月。偏偏曹煜臨時回瞿塘峽平匪寇之亂,就剩下葉榕撐着前線,曹煜答應的補給還遲遲未到。

要是這個節骨眼上放任蕭凡緩一口氣,惡人谷派來足夠援兵,白龍口再想攻下就難了。

見無人敢答,葉榕也不再問,反手抄起自己擱在一旁的閃亮重兵,兩三步躍下高臺,惹得左右跳起來追他。

“城主,您要去哪兒?”

“城主,天要黑了,高坡對進攻不利……”

“城……”

“不利又如何?難道眼睜睜看着困在裏面的人被殺?”葉榕眉頭一皺,殺氣和怒氣快要将攔他的人掀翻,“我浩氣盟,豈是貪生怕死之輩?輕易舍了部下性命,與那乖戾嗜血的惡人有何區別?!讓開!”

随侍吞了吞口水,小聲地道:“城主,蕭凡誘敵、切斷前後聯系再困人不是一兩回,硬闖只會折進去更多……”

“城主,要是我們被困,也不希望您冒險來救。”

“是啊城主,夜戰危險頗高,屬下可代城主出戰。”

“城主,我也去。”

一呼百應,是所有主帥夢寐以求的境遇。

葉榕微微垂眸,額發飄落迷眼,大氅金邊映着霞色看起來火燒似的滾燙,邊聽了衆人的呼聲覺得格外刺耳,重劍握在手裏仿佛又沉了幾分。

倒不是因為別的,只因為今天被困的不是普通部下,而是那個盟裏舉足輕重的白衣劍客、人稱“紫宸劍”的純陽——沐辰風!

戰後人手緊缺,将領匮乏,浩氣盟近幾個月占了太大優勢正愁據點無人。瞿塘峽這種咽喉要塞不會輕易指派沒經驗的新主帥,天策府的将軍曹煜需統領不空關、遙看激流塢,出陣白龍口後,遣了副将參軍把守瞿塘。

葉榕和曹煜同為浩氣盟效力多年,有過命的交情。瞿塘峽匪寇一亂便是各寨聯動,參軍、知事不堪其擾,紛紛來函求援,葉榕拍了胸脯保證自己能抗下卧龍坡三個月的戰事、保不定半個月蕭凡就扛不住,兩難的曹煜這才趕回去剿匪。

可葉榕到底是葉榕,沒有狡詐偷巧的心思,也沒有殘忍無情的手段,對上老辣的蕭凡怎麽都是要吃虧。曹煜橫豎不放心,回到瞿塘後立刻調了幾名得力幹将頂替自己,又修書向蒼山的駐軍求援。

沐辰風來的時候雙方恰在休整,他素衣戴冠跟着浩氣的旗幟上前,像極了千萬個普通純陽之一。

葉榕粗粗掃過隊列,自他毫無表情的冰雕臉上感受到森冷的視線,牙根打着顫再一看,純陽已抽出那柄泛着幽光的佩劍、振一振湛藍衣袖朝他抱拳,一板一眼似是初次見面。

人如寒霜,劍似冰魄。

別說他認得沐辰風的棺材臉,即便不認得,那劍鞘裏藏不住的鋒芒也足叫人敬畏與喟嘆——那是大名鼎鼎的“紫宸劍”。

沐道長初來乍到浩氣盟時戰亂未平,他本人也才及舞象之年,終日不言不語也沒有表情,明明長得冰雕玉琢,卻總是擺着冷臉。接手他的浩氣督領大傷腦筋,又礙于沐辰風的師父乃純陽掌門弟子、怠慢不得,幾月後終于借口人手不足、将他調往河南道,算是扔了這個燙手包袱。

彼時睢陽城破,沐辰風随援軍匆匆而去、初露鋒芒,一柄削鐵如泥的紫宸劍配着氣勢如虹的娴熟心法,可在瞬息間取人性命,月餘截殺或西進、或北逃的叛軍數百而不止。

戰後,惡人谷與浩氣盟于蒼山逐鹿,瞿塘失守過半,沐辰風受武王城之命退瞿塘之敵、斬惡人激流塢主于龍柱之下、劍指千岩關。自此,“紫宸劍”名滿浩氣、威震惡人,瞿塘峽有曹煜和他便是不可撼動的堡壘。

沐辰風這點生平早就聞人遐迩,曹煜肯請出沐辰風,葉榕簡直大喜過望。這位謝淵親自褒獎的劍客,葉榕就算有點不喜歡他的臭臉也十分喜歡他的劍技,這便無形中增了莫須有的信心,休整不足兩日就去叫戰卧龍坡。

無量來的随從大都不認識沐辰風、不知道紫宸劍所在,僅對葉榕的突然發兵稍有困惑,好在兵上神密,打蕭凡一個措手不及也未嘗不可。

沐辰風在浩氣營地未拔劍,如同再普通不過的純陽一樣混跡人群。葉榕要花半天才能迂回進入的兩層石階,沐辰風輕易就劈開了一條路,待他身姿挺拔、踏足能夠到蕭凡的距離,身後無人跟得上。

蕭凡沒和沐辰風交過手,兩人照面他便給抓了放下盾的空隙、結結實實挨了一記劍氣,當即捂了肩膀跪在地上。待他提起陌刀回敬的時候,沐辰風已藏身于箭塔之後、自側面放倒了偷襲。

葉榕帶人趕到,命人開着戰車三兩下平了火力全開的箭塔,将蕭凡逼入了最後一道防禦工事後。

打下這道屏障,卧龍坡到手。

誰知葉榕還沒來得及笑,蕭凡早已冷靜下來、命人出北門包抄,自己帥部衆牽着葉榕的人在工事後迂回,邊令刺客暗中絞殺落單的。

蕭凡帶的這支隊行動迅速,出手快、準、狠,等葉榕反應過來,居然從優勢被拖成了劣勢,身邊之人幾有疲态,只有沐辰風片衣不染血、氣定神閑斬落近身的惡人。

神機車轟鳴一響,葉榕看到雙斧旗從原本火力甚猛的、自己背後襲來,就算撤也來不及了。

這本是蕭凡慣用的伎倆,葉榕也不是第一次吃這個虧,但他在元氣大傷前全身而退,全靠身旁的純陽遞給他火雷、挑開刺來的兵刃,後手指西側殘垣與薄兵、替他開一條生路。

蕭凡不是普通人,既瞧出沐辰風的價值所在,铤而走險調來全部暗衛,也要在血刃刀光中将那純陽道長截下。

沐辰風環顧一周,數了數四把對着自己随時追魂奪命的弩,欣然收了劍,也不束手就擒,兩展江湖聶雲輕功,踏步進了側邊庫房。

蕭凡冷笑一聲圍了庫房,同時命人迅速重鑄工事、關閉城門,任葉榕怎麽打都不出、提條件換人全拒。

沐辰風自始至終都沒理過葉榕,似乎連正眼都沒看過他,葉榕卻不能佯裝不知、舍他的命在此。一來對不起曹煜,二來心有愧疚;三來沐辰風數載厲戰揚名,就算先前蒼山的血塗之地也能生還,若輕易折在葉榕這裏,此事傳出,他葉榕便再無顏呆在浩氣盟效力。

可葉榕到底還是個經歷過風浪的藏劍,再急不可耐也勉力穩住,一面騷擾卧龍坡,就盼着瞿塘和蒼山的補給一到,給受傷又有折損的蕭凡來個會心一擊。

結果,補給斷了,信使有去無回。

葉榕坐鎮白龍口,眼望着兩尊巨石像後的據點,在聽風崖喝飽了秋風,等了一夜又一天,終于坐不住了。

“城主三思!”

“城主,您快住手!”

葉榕滿腦子想着與其曹煜把自己劈了,不如去個痛快,只要他盡全力,大不了和蕭凡兩敗俱傷,餘下惡狗不足為懼,浩氣不傷根本就能勝。

部下們哭天搶地一路攔,葉榕拖着重劍已開始清點剩餘兵力、充耳不聞,點到火雷處,忽聽得一聲水響,緊接着便是竹筏靠岸的撞擊聲。

葉榕眉尖簇起,只見昏暗的燈火下,從竹筏上下來個萬花男子。

伊人一甩長發,拍了拍身上濺到的水珠,鳳眸瞅見怒氣沖沖的葉榕便勾唇含笑,耳墜閃出紅潤的光澤,腰間別一支開叉毛筆,渾身沒個正經。

這個叫江語寒的萬花,葉榕也認得,只因他自稱與沐辰風結緣,葉榕便在和曹煜的會晤中看了他一眼——而後嗤之以鼻。

據說這個江語寒是叛了惡人谷才來的浩氣盟,背景一查,是個萬花谷杏林門下不入流的學徒,惡人谷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軍醫,離開萬花入惡人這幾年毫無建樹,充其量是個醫不死也治不好的水平。

就這麽個來路不明的惡人,巴結浩氣盟的紫宸劍客,大家有目共睹。沐辰風破天荒不趕他走、就這麽留下了他,吓得浩氣盟的幾位督軍城主又将他橫來豎去徹查了幾遍。最後彙總一番,這萬花千真萬确是個惡人庸醫,大半年下來,揣的還是那支根本不容易發現的、毫無威脅的破筆,除了将紅黑的惡人袍換成了墨藍的浩氣衫,別無二致。

“你倒是笑得出來。”葉榕哼了一聲,眼瞧着萬花無奈地朝自己嘆氣,頓時火如焦油。

就算笑得眉間點水也不行,此時出現在江上,多半有鬼。

“關起來,等打完再放,打不贏就殺了他。”葉榕厭惡地挪開視線,将沐辰風的所在勉強咽下,繼而一臉不快地抽身,拉高了金領,揮手欲招來部下準備進攻。

“葉城主。”萬花眨了眨眼,慢條斯理叫住葉榕,接着面露苦笑,“江語寒此來不過替人帶路,城主怎麽遷怒于我?”

滿口胡言求自保,惡狗就是慫。葉榕本就恨蕭凡恨得牙癢,當即在心裏咒了江語寒一句,一擡眼,江語寒身後霧騰騰的江面上,分明來了幾艘船。

高大的船只盡數點了燈,上有船工揚帆執槳,爐鼎旗屬正道堂。

“惡人谷屠龍團精銳長年累戰、幾乎不存,這兒的正道堂護衛尚在,我随行的船擱淺了,正巧撞到他們,他們無令不敢擅動,我就給引了路、讓他們自己來問你。葉城主,你怎麽說?”萬花忙不疊撇清嫌疑,還不住往葉榕身後張望。

正道堂風令帥方超是浩氣盟一員大将,正道堂弟子鏖戰惡人精銳多年,無不骁勇。

葉榕張了張嘴,壓下如臨大赦般的欣喜,對下船的守将點頭抱拳。

他們共謀卧龍坡,江語寒似是等得不耐煩,抓來腰間的筆轉了右轉,忍不住盯着葉榕那終于浮現笑容的俏臉出聲:“葉城主,請問沐……”

“關起來!”葉榕打斷他的話頭,看到萬花無辜的詫異之色,才消的氣又騰了起來,飛快地補了一句,“嘴堵上,打贏了再放。”

作者有話要說: 開篇交代了不少背景,瑣碎啰嗦,工科生有時候寫戰争上瘾、犯會兒老毛病還請擔待。

主要還是講陣營,對城戰進行了一定的戲說化;世界觀是含有方士裏世界的,不會太玄幻,但玄幻是有的。

下章主角戲正式開始,花羊主cp,沒有特別的副cp,腦補可随意

伏筆這兩章裏一堆堆的,尤其是引,大家自己找咯

最近拉上腰部韌帶,卧床休息為主,更新會特別慢,特來告個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