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動物們

這裏更隐蔽,而且沒有焦味,是一個長四十英尺,寬二十五英尺的房間。

四面空空蕩蕩,到處是灰塵,在那些不太活動的區域,只要有人走過就會揚起一陣小型的灰塵風暴。

唯一的窗戶位于正對房門的牆上,大約八英尺高的位置,窗戶無法打開,圖案是一片彩色玻璃構成的玫瑰。從外面應該無法看到房間內部的樣子,如果天氣好,陽光從窗外透進來,會在地板上留下一大塊憤怒的紅色。

路克斯覺得它們看起來有點像血泊,像一大瓶墨水打翻在地。

現在是晚上,他拉動窗戶邊上的繩子,把厚重的窗簾放下,這樣整個房間就成了一片絕對的黑暗。

這是個小教堂的地下,鎮上沒有神職人員,或許是因為人人都覺得主宰是小鎮唯一的真神,在這裏信奉其他宗教是違和而不敬的緣故。可是同樣,人們也無法解釋為什麽主宰會在這裏留下一座教堂。這是對他們的試探和考驗。不管怎麽樣,沒有人會接近這裏。

黑暗中亮起一點光,路克斯擦亮了一根火柴。

火柴的光小得不可思議,可在這片絕境的黑暗中卻也亮得不可思議。

他小心翼翼地走向角落,點亮了一盞古舊的玻璃燈罩的桅燈。

燈光照亮他的四周,房間裏整齊地排列着一些長方形的棺材,這裏原本是陳列神職者遺體的地方,可所有棺材都沒有主人。

路克斯走到窗戶下的棺材邊,把燈挂在牆上。

火光映照下,他看到躺在裏面的人。

弗恩閉着雙眼,臉色蒼白地蜷縮着。

路克斯把手伸向他,剛要碰到臉頰,他的眼睛忽然睜開了。

弗恩望着他,路克斯還是繼續把手指伸去,摸到他的耳垂。他的脖子溫熱,體溫正常,沒有發燒的跡象。弗恩握住他伸來的手,棺材裏鋪了毯子仍不足以抵擋這裏的寒冷。

盡管燈光昏暗,弗恩還是留意到路克斯身上那件灰色連體衣。

Advertisement

“他們相信我死了嗎?”他問。

“起初不信。”

“後來呢?”

“後來霍爾克折斷了芬克和尼爾森的骨頭,薇洛麗卡絆倒凱勒,莫根和溫蒂也假裝受傷,他們就相信了。”

“我真想見見那個場面,一定很有趣。”

“并不有趣。”路克斯說,“他們之所以相信,是因為你确實受了重傷,尼爾森也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有沒有刺穿你的心髒。”

他的手沿着弗恩的脖子往後摸去,摸到他背後的傷口,那裏層層疊疊裹滿繃帶。路克斯感到在這不幸的遭遇之中,他們還是受到了幸運女神的眷顧。弗恩的傷口沒有流膿感染,本人也沒有發燒昏迷。

他像電影裏的英雄一樣,仍然保持着冷靜的頭腦和堅強的意志,重傷時還能想出這樣的方法愚弄守衛。接下去只要他不露面,不被人發現,路克斯就可以像真正的死神一樣在小鎮上來去自由,橫行無阻。守衛們也許會疑心,也許會想盡辦法試探,但他們絕不敢輕舉妄動。

“就讓他們這樣疑神疑鬼一陣子吧。”弗恩說,“我們就有了更多的時間。”

“你得先好起來。”

“我很快就會好,我的傷一直好得很快。”弗恩給他看自己掌心裏的傷疤。路克斯輕輕撫摸着過去的傷痕,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弗恩的手掌又向前伸了一些,摸到他的臉頰。

路克斯感到他的手指是冰涼的,手掌也是。他的臉頰在搖曳不定的火光下毫無血色,這裏太冷了,毯子起不了什麽作用。

“你有過女朋友嗎?”弗恩忽然問。

路克斯愣了愣,這真是個突如其來的怪問題。

“沒有。”他停頓片刻,內心也産生了好奇,反問道,“你呢?”

“我只有工作和搭檔。”弗恩說,“這裏真冷。”

“你想到有什麽好辦法取暖嗎?”

弗恩說:“我不喜歡你的連體衣,會讓我想起一些不幸的事。”

“守衛們也不喜歡,灰色總是不吉利,但在小鎮上它就像一個警告。”

“在這裏不需要。”弗恩的手指穿過他的金發,微笑着問他,“你有能讓我暖和起來的超能力嗎?”

路克斯也笑了,回答道:“有的,但那需要你付出代價。”他拉開了連體衣的拉鏈。灰色的衣服很髒,他的身體卻很幹淨,就像他的靈魂一樣。他脫下衣服,彎下腰,低頭親吻弗恩的嘴唇。弗恩的嘴唇幹燥冰冷,他沒有吃東西,只喝了一點熱水,因為他不喜歡生的西紅柿。他在某些事上成熟冷靜,在另一些事上卻保留着小小的固執和任性。路克斯很想為他帶一份魔手餐廳的雞肉飯,但那太容易被守衛們看在眼裏了。

弗恩閉着眼睛接受他的溫度,路克斯跨進棺材,躺在他的身邊,伸手摟住他,手掌輕輕摩挲着他的傷口。弗恩解開了他的頭發,手指在冰涼的金發間穿過。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擁抱在一起,讓各自的體溫與對方融合交彙,化成一個整體。

路克斯把毯子拉上來,蓋住了他和弗恩的身體,然後疲倦頃刻間上湧,似乎在這裏他們才能放松警惕,好好睡上一覺。

“我喜歡你的超能力。”弗恩在他耳邊說,“又溫暖,又安心。要我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願意。”

“這不是主宰賦予的能力,我很樂意向你收取代價。”路克斯回答。

這代價如此美好,讓人心醉神馳。

弗恩幾乎立刻就在暖洋洋的氣息中睡着了。

他接着做那個怪夢。

有三只動物。

貓、狗和狐貍。

它們都是幼崽,剛剛出生,身上沒有光滑濃密的皮毛,濕漉漉地裹着粘液,從那個赤裸的女人腹部的傷口裏爬出來。

沒一會兒,它們就開始又跑又跳,互相追逐嬉戲,用不同的聲音交流着,圍繞着“母親”的身體玩耍。

忽然間,它們停了下來,四周只有黑暗的樹林和一片死寂。接着,從“母親”的傷口裏伸出一只蒼白的小手,它似乎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來,貓、狗和狐貍就咬着它的手臂,拉扯着它,把它從那道傷口中拔出來。

它掉在地上,是個小胎兒。呼吸到了這沉默的空氣,它開始盡情地哭泣。

動物們似乎不知道它為什麽哭,它是它們的弟弟,可要它懂事還得等很久很久。它不會像它們一樣立刻就會跑會跳,會追逐嬉戲,會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是它注定比它們都聰明。

因為它有一個聰明的大腦,“母親”的體內容不下它,如果它的腦袋長到足以容納包羅萬有的智慧,就無法通過“母親”的骨盆誕生于世。所以它決定先出生,在這片漆黑的樹林裏慢慢長大,盡管它是從那道傷口裏誕生的,但還是要遵循世間的規律。

這是個有規律的世界,像古希臘人堅信的那樣,小到沙粒,大到星辰,萬事萬物都有遵循的規律。

動物們圍繞着它,樹林裏只有它們和“母親”。

這一次,弗恩沒有一身冷汗地被驚醒,而是在一種幹燥的懶洋洋的溫暖之中緩緩醒來。

不知什麽時候,厚重的窗簾被拉開了一線,陽光穿過紅色的玻璃映照在地板上。但弗恩并不覺得那像血,看起來反而有些神聖。

他回想起夢中的動物,總覺得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夢,其中深藏着他尚未理解的隐喻。

是主宰在影響他的夢境嗎?是主宰在玩弄他的思想嗎?

剛到小鎮時他也會做夢,但那時的夢現實得多,和他的生活密不可分,夢裏有亞歷克斯,有停屍房,有案件的受害者。可是現在,越融入小鎮的氛圍,他的夢就越怪誕離奇。弗恩相信在這裏,任何事情都不是沒有意義的,主宰控制一切,包括夢境。

“你做夢了。”路克斯支着頭看着他。他的身上真暖和,弗恩不禁帶着些敬畏和嫉妒地望向他。雖然他對路克斯誇口說自己的傷勢好得很快,但大量失血後的虛弱總是很難恢複。他需要補充熱量,需要更好的環境,不過現在這樣就已經讓他滿足了。

他要盡快決定接下去該做的事,時間不等人,他得讓自己快點恢複行動力。

“是的,我做夢了。”他對路克斯說,“一個奇怪的夢。”

“夢見什麽?”

“一群動物。貓、狗還有狐貍。”

“它們在幹什麽?”

“在玩耍,在幹動物們愛幹的事。”弗恩說,“你覺得主宰會控制我們的思想嗎?”

路克斯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我覺得不會。而且剛好相反,我認為主宰在放任我們的思想,不受法律、道德和規則束縛,甚至不受我們自己的思想束縛,它創造了絕對自由,一種建立在可以随意傷害他人之上的自由。”

“主宰是個賤人。”弗恩撿起路克斯散落在臉頰邊的一縷金發,繞在手指上玩了一會兒說,“我們應該給它一個教訓。”

“你想吃東西嗎?”

“想極了,但不要生的西紅柿。”弗恩再次強調。

“我會記得讓羅傑帶招牌雞肉飯,但現在只有面包。”

“羅傑會不會被發現?”

“我想不會,他喜歡走夜路,總是晚上來。”路克斯說,“我只擔心他會瞞不過魔手餐廳的艾米麗,因為她知道只有你對招牌雞肉飯情有獨鐘。”

“你不覺得很美味嗎?”

“在你來之前,我沒有覺得。”路克斯笑了,綠眼睛發亮,“現在我也覺得很美味。”

弗恩喜歡他。

他不像那些懵懂少年一樣對自己的心思一知半解,內心非常明白為什麽這麽喜歡他。

是因為愛要比喜歡更強烈。

他愛他。

他想念小鎮之外的生活,想念他的搭檔亞歷克斯和辦公桌,想念人來人往的街道和交通燈,想念辦不完的案子和加班的周末,甚至想念那些站在雙面玻璃後面的嫌犯。但他還是愛他,因為愛他,他寧願留在小鎮,即使有機會獨自離開,他也會選擇留下。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産生這麽強烈的愛,但他一點也不想弄明白。這本來就是個亘古至今沒有人能明白的謎題,就讓它保持神秘,魅力永存。

“拉我一把。”他說,“我想起來坐一會兒。”

路克斯的手臂穿過他的後背,沒有碰到他的傷口,輕輕地把他扶了起來。

弗恩捧住他的雙頰,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一個溫暖而有力的吻。

“早安。”他微笑着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