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北方的夜空沒有月光,天空總是被大片大片的烏雲占領着。
時舟站在黑暗又空蕩的屋子裏,與走廊的光明有一段距離。直到聲控燈暗了,身邊才完全的沉入黑暗。
時零擡頭望着他,眼神像多年前一般柔和,只是被歲月喇過,變得有些坑坑窪窪的,撫在身上時讓時舟感覺很不舒服——裏面充滿了憐憫和同情。
時舟性格所致,要強得很,最讨厭的就是從別人眼裏看到這兩樣東西,這比輕蔑鄙夷還要令他痛苦。
但是此刻,他好像沒有什麽資格也沒有什麽底氣去發一些脾氣。
他努力地平複下心情。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有這麽一刻。他從懷疑秦苛的那一秒開始,就料到自己會遇到今天的局面。他拳頭緊攥着那枚“K”的标徽,手心被尖戳出了血絲也渾然不知。
時零垂下頭來,不等他繼續發問,便說道:“阿舟,我記得你曾經問我,我到底年齡多大,我沒有确切地回答你,實際上我也不知道。”
他擡起頭來,聲音像被跌碎了又粘好的老唱片:“我醒來的時候,就是在一個實驗室裏,身體接近成年,意識卻像一個嬰兒,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我在實驗室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是秦苛教我知識和作為人的基本常識”
“那時候他就好像是我的父母,我以為他在教我感知世界,讓我長大,我無條件地依賴信任他。我和實驗室裏面的朋友們一起,以為那個地下見不得光的地方,就是人類口中的家。”
時零頓了一下,沒有去繼續在意時舟的神情,陷入了自己回憶,喃喃道:“後來我才知道,我只是他按照一個人的模子造出來的試驗品而已。我其他的朋友們基因都出現了問題,早早地,挨個死掉了。秦苛一點也不心疼他們,他好像在乎得只有我。”
“你知道為什麽,阿舟。”時零看着他。
時舟一時難以相信他口中的話,卻不得不相信,他知道時零沒有理由騙他。不過要他活生生的把秦苛在自己心目中那個崇拜的長輩形象一點點的撕碎,這是很困難的。
時零把多年前時舟知道的真相又再次重複了一遍:“我的基因,是拼接而來的。其中的一部分原料來自變異人和其他地方,另一部分來自時領主。我是秦苛所有的人體實驗中,為數不多的‘成功’例子——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成功,說不定我哪一天就波譜崩潰了。”
“秦苛在教我認知的過程中,有傾向地按照時領主來培養我的性格和習慣。所以那時候孟老爺才會覺得如見故人,把我安排到你身邊照顧你。”
時舟打斷他,說道:“他到底想做什麽。”
時零道:“阿舟,秦苛他并沒有目的,他只是對時領主的敬仰崇拜……達到了一種偏執瘋狂的可怕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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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零記起男人跟他講述時一故事時候的神情:“他就像個信徒似的。把時領主的行為舉止都奉為圭臬——直到時領主遇到你的母親,就是舟小姐。”
“秦苛他從來都沒有跟我提她。我來聽孟老爺的只言片語才了解到的。舟小姐是一個很活力很自在的人,她不喜歡成日待在聯盟,她……”
時零的神色很認真,一字一頓的說着從孟恩和口中聽來的話,似乎記憶深刻到一字不差。
就好像有一個自由的遠去的靈魂附着在他身上,借他的口說出一個夢:“她說總有一天要和時領主環游世界,她說……她要風餐露宿,走到哪是哪,她要在每一個有過人類足跡的組織裏歇腳,她想看看這世界之大。直到老到白發蒼蒼了,再牽着時領主的手回來。那時候的聯盟一定變了樣子,白色和黑色的鴿子都能在天空上肆意飛行……”
時零溫柔地看着時舟,說:“她還要有一個孩子,把這個小孩當做他和時領主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多麽輕狂而浪漫的海誓山盟。
時舟靜靜地看着他。
“她說這話的時候躺在病床上,”時零道,“時領主就是為了這麽一段口頭上的話,提出來要退位隐居,等她的病好起來。”
“秦苛覺得這很荒唐,我想他大概對舟小姐恨之入骨。所以在給我灌輸時領主的生平事跡時,才會把這個女人的出現不露痕跡的全部剃掉……孟老爺并沒有發現他的不對勁,他做的這些事,一直是瞞着孟老爺的。”
“後來的事,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他說,“你沒有想過,時領主這麽多年刀光血雨,怎麽會被普通的仇家襲擊成功呢。”
因為殺他的是……他信任多年的,親似家人的朋友。
他似乎想起了那天。
秦苛聽到時一的獨子堅定地說自己想做聯盟領主時,沉寂了多年的眼神中突然燃起生機的時候,确實很像一個終于撿回信仰的瘋子。
時舟來審他并不是為了聽自己父母的紀事,但是還是平靜地等他說完了。默了很久才問道:“因為秦苛做的事最終還是被孟恩和發現了,秦苛失蹤,你的身份暴露,被秦苛回收了回去——這就是你不見那麽多年的原因。”
時零點了點頭,截斷他的問題,說:“孟老爺他太心軟了,他還記着舊情。他和時領主以及秦苛當年在最困難的時候在一起度過,後來在聯盟頂起了一片天。”
時舟:“我知道。”
時零笑了一下:“很像那時候的秦煙,你,和孟少爺。”
時舟被刺出血的手心顫動了一下。
“孟老爺很心軟也很護短,即使震驚也還是隐瞞并壓下了秦苛做地下實驗研究變異人的事——就連秦苛的親生兒子都不知道。他到處尋找秦苛,想要當面對質,他接受不了秦苛為什麽要刺殺時領主這件事。”
時舟皺眉:“他什麽時候開始的地下實驗?他只在研究院做過新藥研究,而且極度反對造物計劃,為什麽會步入後塵?”
時零搖了搖頭。
時舟不再對塵事過多詢問,切入正題道:“你為什麽又回來找我。”
他說道:“我想将一些事情……說出來。”
時舟皺眉:“你還知道些什麽。”
時零看着他,不說話。時舟深吸一口氣:“不想和我說?”
時零:“你現在的狀态,應該不适合聽剩下的消息。”
時舟冷冷地看着他:“那我不問你這些,你就只告訴我,你現在到底是站在哪一邊。”
和之前的答案一樣。時零看着他的目光溫和,且堅定,說道:“秦苛。”
還以為他回心轉意的時舟心涼了一截,怒不可遏道:“你明知道他做了這些事!”
“我知道,”時零說,“但是我還是會與他為伍。阿舟,他造我養我,我沒法跟他斷開聯系,人類的感情是一種很麻煩的東西。”
時舟看着他平淡的臉色,突然心髒好像陷入了巨大的漩渦,絞痛一陣。不過他還是忍住了那一句——“那我呢。”
在他們眼裏自己就好像個知道真相也不會痛的冷血動物一樣。
時舟沒有再說其他的話,他把鑰匙扔到時零的腿上,說道:“你沒有任何價值了,滾吧。”
他想知道的已經全部确認了。
他轉頭離去。
……
傅城剛從方既白以及郭林的休息室回來,詳細地得知了時舟去聯系他們的全過程,自己盤算了一下。
時舟果然都把自己的“身後事”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他死了之後,身上所有的利益全部都分走,不給法厄徐彥成留一點。
傅城越想越生氣,方才孟冉在他面前哭泣的場面還揮之不去,他覺得應該找他那位算算賬。
他不過此日實在有點勞累,本來想一切等到明日再談,順着走廊回去時遇到了秦煙。
他随口叫了一聲秦上校,但是秦煙沒有回他,直徑路過他,沖控制臺那邊去了。
傅城奇怪,轉頭看向他時,卻見他的臉色十分的沉——他可從來沒有見過秦煙生氣的模樣。
他本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看到秦煙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突然腦子裏浮現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他覺得他現在得去找時舟。
傅城的心猛地一跳,調頭去時舟的休息室。
他腳步很快,導致幾米開外的聲控燈都亮了。從自己休息室到時舟那裏走了很久,直到在拐彎處,看到時舟在開自己休息室的門,才松了一口氣。
時舟在渾身口袋裏找鑰匙。傅城不知道他居然還會忘記把東西放哪。
他深呼一口氣,走過去,叫道:“時舟。”
時舟聽到他的聲音,轉過頭來,盯着他,語氣還是如常的冷:“做什麽。”
傅城也不知道要說什麽。他開口問了一句秦煙的情況,時舟沒回他,他以為自己想多了,尴尬地蹭了一下鼻子。
他終于啧了一聲,反正他來都來了,就問吧。
“我問你件事,”傅城正經且直接道,“你來北伐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你到底有多少事瞞着我。”
“很多,我不想告訴你,我覺得你現在不适合聽。”時舟淡淡地把剛才時零的話說出來,手心的傷口隐隐作痛了一下。“你還有什麽事嗎?”
傅城沒想到他會這麽直接,噎了一下,蹙着眉道:“不是吧,美人,你還不信我啊?我又做什麽了。”
“是的,說對了,我不信你。”時舟說道。
“你……”傅城氣不打一處來,撥開他氣人的鬼話,還是直接切入正題道:“……你想背着我去尋死,你有沒有考慮過我會怎麽想??”
時舟還是似乎有些吃驚,但是只是一瞬間的事,過去之後,又恢複了如死潭般的眼神。
“沒有考慮。你走吧,正好眼不見心不煩。”
說罷,他已經用鑰匙打開了門,進屋關上了門。屋裏傳來幾聲喜悅的犬吠。
傅城:“……”
傅城留在原地呆了好久。
他突然感覺剛才時舟有些不對勁……幾乎可以用失魂落魄來形容。聯想到剛才的秦煙,他才明白應該是出了什麽事。
他對時舟的氣從來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平靜下來,自己的事先不想了。尴尬地措了一會詞,輕敲了一下門。
“那個……美人?”他道,“我錯了……你瞞着我什麽都沒有問題,你肯定有你的道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對不起。”
“那你……你…回我一下呗?”
傅城前天剛說過,要是吵架肯定是他先道歉,以至于這個對不起一點底線都沒有,矛盾不到五分鐘就冒出來了。
屋裏沒人回他。
傅城輕輕試了一下開門把,卻發現并沒有鎖。
傅城小小地驚了一下,推門進去。
時舟正在換衣服,他開門的時候看到一片光滑的脊背,然後身體的主人對他視而不見,撿起床上的黑色背心,從貓身下面抽出來,穿上。
傅城道:“你沒事吧。”
時舟沒有看他一眼,在杯子裏倒上熱水,淡淡說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麽。”
傅城一愣,他看到時舟躲閃的臉上,是根本掩飾不住他的眼眶全紅。就好像凍僵的皮膚在溫水裏洗過一樣。
傅城道:“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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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求海星。
破3000當天更一萬,而且不斷更,說到做到(f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