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
“在之前,傳說青空城是神造的。”
“東西方都有各自的神,每個神的造法都不一樣。有稗官曾經把這些神話收集起來,編纂成冊。我曾經看過一本殘餘的舊本,裏面加了的批注和插圖,十分有趣,還被聯盟列為了學生的推薦書目。”
“但是它在很久之前就被封禁了。原因是各個神的信徒們不願與其他信徒為伍,認為自家神明與其他雜神寫在一起,是一種侮辱,他們到處游行反對,威脅聯盟禁掉它。”
“這件事讓聯盟開始意識到,他們的人民擁有各種各樣的不同的信仰,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聯盟想實現思想控制,就必須把那些自由的信仰給關在自己做的籠子裏,給他們戴上鐐铐,給他們整形,讓所有的想法變得一模一樣。”
“‘精英們為規則和秩序上了嚴厲而無堅不摧的鎖,而唯一救贖的鑰匙,交給了末日精英聯盟’,‘這是一個偉大的,背負使命的組織’,‘我們的肩上,是人類的複興,文明的再臨’。”
男人戲谑地說着。
“喏,幼兒時就要背誦全文,你們的老師沒有要求過你們嗎。”
親衛點了點頭。
明明是很普通又很熟悉的句子和詞語,從眼前人的嘴裏說出來,一字一頓都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聽入耳朵,讓人脊背慢慢地發涼。
親衛有不安地拿着紙筆,手心的汗沾在上面,過了一會兒,道:“領主,您的意思是……”
孟光看着他,笑道:“你喜歡聯盟嗎。”
親衛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又攥緊了手中的筆。他說道:“……不知道。”
孟光對他的回答很滿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走吧。”
親衛咬了咬牙,鼓起勇氣又重新提了一遍,說道:“領主……青空城北城的修繕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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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光說道:“找總務院批錢吧。”
親衛點頭,鞠躬之後,退下了。
出門之後,他抹了一把汗。
總務院的現總理周明含糊其辭,不敢越過領主的命令批錢,孟光又一直不提此事,導致青空城北城被炸掉地方的重修工作,被拖了一年。
一年前,北伐軍隊因為出現重大失誤,損失慘重。出征幾萬大型機,只有一半回來,而且其中很多都是空機。青空城和新世界也遭到了重創,因為人群中不明的變異,以至于他們的人口損失近十分之一,青空城北城也因徐彥成的棄卒保車之策而炸毀。
直到陳宸以及其團隊研發出了可以區別“隐性變異人雛形”檢測藥劑,以及他們全面排查了之後,才止住不斷出現的變異和人口的銳減。
孟光以及黨羽回來之後,宣布上一屆領主犧牲。
他将總務院總理法厄判入監獄,将謊報軍機的周明抓捕回來,無視監督院集體提出的死刑提案,将他升為了聯盟總務院總理。
這直接引起了監督院以及人民代表的暴怒,但是試圖反抗的人,全被孟光以“隐性變異人雛形”給集體處決了。因為檢測機制只有孟光內部知道,所以,就算其他人知道他真實的用心,也根本沒有證據反駁。
在遭受重創的情況下,人民生存已經變成了問題,加之孟光的這次屠殺殺雞儆猴,以致人們都噤聲,不敢反對他的統治集團。青空城內部,除了兩個人,已經沒有人的權勢可以與孟光相當。
一個是徐彥成。但是四大機構已經被孟光掌握了三個,軍委也有他的力量侵蝕,徐彥成根本無力回天。
而另一個,是回歸的奧古斯特理工大學的前校長,秦苛。
秦苛培養了一批新生代的科學家,專門開拓了一個研究領域。他沒有士兵,但是他身邊有“孟恩和”可以控制變異人。秦苛在這個特殊時期帶回他的研究成果,讓沉浸在“變異人其實是人類進化”這個真相帶來的震驚之中的人們深信不疑。
親衛在過道中走着,走廊很長,若是牆面全部留白太過枯燥,于是設計師們将聯盟重要歷史凝成圖片與文字,挂在上面,走到盡頭,就好像走過了許多時代。
他突然在走廊盡頭,遇到了拐角處的陳宸。
陳宸穿着白大褂,個子長了不少,氣質和跟一年前那個小弱雞判若兩人。
他并沒有停下腳步,但是給親衛留了一個眼神,親衛心神領會,跟随上去。
直到,到了沒有監控照到的一片角落,陳宸轉身,觀察了旁邊無人之後,對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紙條,說道:“就在這個地方,但是守衛很森嚴,外人是進不去的。”
親衛馬上拿來紙條展開查看,默記之後,立即銷毀。
他說道:“多謝。”
陳宸抿了一下唇,說道:“我出入那裏比較安全,要不然我幫你們傳信?”
親衛沉默了一下。
他雖然現在已經到孟光身邊做事,但是仍然是時舟和秦煙的手下。
時舟其實并沒有死。
跟随他北伐的親衛軍來自其餘的各個組織,沒有誓死跟随着他。時舟孤立無援,被孟光不知囚禁在何處。
親衛只知道時舟安然無恙地回來,但是對于他一年之中的狀态以及生死一無所知。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契機從孟光那裏得到關于他的消息。
直到他們聯系到了研究員陳宸。
陳宸被孟光安排到身邊,他平時無法聯系秦煙,不知道外面的動态,甚至被疑為叛變。親衛再三确認他是自己人之後,到此刻,才知道時舟的具體位置。
“不了,”親衛說道,“您是唯一可以待在孟光和領主身邊了解信息的人,如果您被孟光發現……我們實在就走投無路了……我會想辦法的。”
他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陳宸脖子上那只黑色項圈。
“好吧……”陳宸咬牙說道,“你們小心一點,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一定要來找我。”
親衛點頭,二人各自走開。
陳宸呼了一口氣,見身邊沒人,順路走進衛生間裏洗了一下手。
鏡子裏的男孩有些清瘦,長相幹淨。
人們說長大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他沒有固定的規律,有時候是一輩子的事,有時候只需要一瞬間。
一年的時間足夠讓他不再輕易哭泣了。
畢竟他的那所好像城堡一樣的“家”沒有了,能給他過生日的人也沒有了。他那時候有一種巨大的搖搖欲墜之感,好像一株無根的草,随時都有可能被悲傷吹散。
他深呼一口氣,突然項圈的紅燈亮了亮。
陳宸本能地汗毛直立,快步走向孟光的辦公室。
剛一進門。孟光聲音便傳過來:“怎麽才來。”
陳宸将濕手故意往身上擦了擦,說道:“中途去了趟廁所。”
孟光“哦”了一聲。
他正拿着一個畫板,坐在剛才與親衛交談的窗前,咬了一下筆尾,皺眉。
看來對自己的畫并不滿意似的。
陳宸:“你叫我來做什麽。”
“把衣服脫了,”孟光打量了他一眼,說道:“全脫。”
陳宸:“……”
孟光揮了揮手中的筆,道:“給我當個模特。”
陳宸抓着自己的衣服,低頭不言了很久。
孟光看着他窘迫的臉色,覺得很好笑,于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開個玩笑。”他問道:“你又去見阿舟了。”
陳宸點頭。
孟光:“嗯……我允許你去看他,但只是看望,你如果有其他想法,那可不行。”
陳宸猛然轉頭看着他,望進了他眼睛裏,那是一個藏着恐怖的寒潭,他從來都沒敢盯着過。
他又瞬間移開目光。
不對。
雖然孟光很狡猾,但他應該不是知道親衛正在調查時舟住處的事,他只是在憑着直覺詐他。
陳宸說道:“我沒有……我只是覺得時領主一個人待在那裏會很悶,你可不可以讓他出來逛……”
孟光笑了幾聲,很久沒有停下來。
他揉了揉陳宸的頭,道:“天真一點也是好事。”
陳宸已經不敢再躲了。
孟光将手拿回來,語氣有些陰森森地,說道:“你讓一個‘死人’出來透氣,是想做什麽。”
陳宸低頭:“對不起。”
“沒怪你,”孟光轉身,走到畫板前擺好支架,坐好。
陳宸這才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氣。
他看着陳宸,說道,“愣着做什麽,我剛才說的話沒聽到嗎。”
陳宸又擡起頭來:“啊。”
孟光用下巴一指辦公桌。
“躺在上面,做我的模特,”他補充道,“不用脫衣服。”
……
這是一個小院,有花有草,還有幾只裝在籠子裏的百靈畫眉,這些鳥兒都是末世裏的珍稀生物,官老爺們才能把玩得起。
如果說青空城是神造的,那麽神可能心血來潮想在上面捏一個對比藝術。貧窮和富裕,現代和古典,科學與玄學,全部聚在一起卻泾渭分明,構成了一副色彩突兀的畫。
北城的哥特式城堡毀了,孟少爺又在南城的平民區裏,秘密建了個私家園林。從地面上運了上好的泥土,雇了一位管家,兩位園丁,三位保姆,四個士兵看守這些空中養的花花草草。
雖如此大動幹戈,但這裏只住了兩個人。
雇工們每天都要照顧這兩位主人的起居,觀察他們的生活以及精神狀态。
他們可以享受上好的食材以及無微不至的服務,可以在花園裏踱步,向這裏工作的下人們索要一切他們能搞來的東西。這是平民區的人類終其一輩子都無法想象的奢侈。
但是這兩個人沒有辦法走出花園和鐵栅欄門。
……
保姆剛給孟冉收拾好了亂七八糟的畫室。她推開了另一個屋子的門,把做好的午餐放到指定的位置,收拾起來昨晚的餐具,報告了一聲“午飯。”
長發男人從床上慢慢地爬起來,手铐叮鈴作響。他似乎已經睡了一整天,但還是很疲倦的模樣。保姆看着他,還是忍不住皺了一下眉。
他本身的膚色就很白,整日待在屋子裏出不出去,以至于白的有些病态。頭發披散着,身着一件起了毛的長袖黑毛衫。
他很平常地從內屋走出來,走動時手铐會響動,将午餐端了進去,連一聲謝都沒有說。冷得就像剛從冰窖裏睡醒似的,以至于屋裏的空氣也涼飕飕的。
男人轉身,脖子上的一串字符刺青露了出來。
保姆叫住了男人。
他端着餐盤,回頭。
保姆原話轉達,說:“孟小姐問您,要不要下午和她一起畫畫,她新買了很多畫紙。”
“不需要。”
保姆還是忍不住勸道:“孟冉小姐畢竟是您的未婚妻,您對她也太過冷……”
“不需要,”時舟打斷她的話,淡淡地說道,“出去。”
保姆默默地忍住,說了聲抱歉之後,退下了。
她在這個地方做了近一年的工,當然知道這個人的真實身份。
她也知道外面有一些人正在尋找他。她什麽都知道,但是一直小心翼翼地裝傻,才沒像之前同批的下人們一樣在孟少爺手裏丢了性命。
就是因為知道,她才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果這個人突然想要跑出去,想要複仇而做出一些事情,而沒有看好他的下人們,肯定要受到牽連。
可是事情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
這位曾經的聯盟領主就好像只剩了一具麻木而堕落的軀殼,并沒有什麽卧薪嘗膽的仇恨,除了有時候會故意損壞一些家具,并沒有給她們帶來什麽大.麻煩——它甚至都沒有想過要出去,像是接受了要在這裏蹉跎一輩子的事實。
每當看到他的眼睛的時候,保姆總有一種感覺,裏面好像是空的,或者是經過很劇烈的情感之後,陰影沉澱,在外面結了一層陰翳。
一年過去了,連孟光都覺得了。
——這個人廢了,并沒有什麽大威脅。
保姆嘆了口氣,她不能多問,打掃了一邊外屋的地面,便走出去了,但是迎面看到了孟冉。孟冉閉上了自己房間的門,深深地望了對面一眼。
保姆鞠躬道:“小姐。”
孟冉抱怨道:“畫紙跟顏料又買錯了,我之前沒跟你說要什麽樣子的嗎?”
保姆不懂這些東西,說道:“小姐,我是按照您上次的要求來采購……”
“行了,”孟冉說着,把裝着紙和幾盒顏料的袋子扔給他,“要求我寫在裏面的紙條裏了,你給那裏老板就行,他明白。”
“我這就去換。”保姆點頭。
顏料這種東西在青空城的價格極貴,買一盒也很不容易,他們再怎麽驕奢淫逸,也不能把它們扔着玩。
保姆提着袋子走了。就剩下孟冉一個人在原地。
她的心跳非常得快,像平常一樣,回到屋子,拿了一張畫好了的畫,從時舟的門底下遞過去,還敲了敲他房間的門,溫和地叫了他的名字。
她這舉動在這裏的下人眼裏并不奇怪,她隔三差五就會遞一次。他們檢查過畫的內容,并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都是一些關于愛情的幻想。
外人眼裏,她是期待回應的戀愛期少女,而時舟因為憎恨他哥哥,對她也是冷眼相待,每次都會把她贈送的畫燒毀。
孟冉回屋。
過了很久,時舟從內屋走出來,蹲身撿起了畫。
他并沒有欣賞它的內容,而是快速地在每一個角上,尋找一些難以看出來的各種文字,按照順序排列起來。
“秦煙已經知道了你的位置。”
“他們說會與徐彥成合作。”
讀完之後,時舟面無表情地慢慢地将畫撕毀,點火,扔了出去。
他故意扔到了孟冉的門口,像是在一種無情的挑釁。
下人們看着他關上門,走過去打掃,都是替小姐感到無奈,嘆氣搖頭。
與此同時,孟冉的那張紙條也通過保姆之手到了畫室老板的手裏。
上面除了畫材要求,還有一些簡短冷冽的句子。雖然是孟冉的字跡,但語氣像是出自那個果斷幹練的男人之口。
“潛伏親衛軍。接出法厄。安排陳宸到新世界。不必接我。”
一年前,不同組織,不同信念的親衛軍士兵們,表面上明哲保身地逃脫,實則是被他主動遣散。他将自己的權力打碎,至于孤立無援。才沒有使這群人落入聯盟的控制。
即使孟光對他們進行過讨伐,大部分的火種還是保留着的。
時舟繼續回到床上,回到孟光的監控之下,繼續囫囵地上床睡覺,長發散落一枕。
他的頭發一年沒有剪,似乎又長到了他初入孟家時的那個長度。
親衛軍養精蓄銳了一年,到了用的時候了。
……
青空之上,遭受重創之後的各方勢力仍然如頑固的苔藓,重新爬上見不到光的角落,蠢蠢欲動地觀摩着這個可以啃噬的世界。
而青空之下,北方的寒地一直在飄雪,似乎一年四季都消失了,光顧那裏的只有白色。
曾經作為戰地的地面與廢墟破碎不堪,像是被和在一起攪拌了一通,又被覆上一層雪,完全讓人看不出原來的地形,以及寒凍的屍骨血液,報廢的機器和那只暴怒完畢又進入休息的“方舟”。
“方舟”的研究價值似乎已經被秦苛榨幹了,被扔在北方,他威脅不到遠方的青空城和新世界,聯盟也宣布現代技術無法處理這只東西,二者突然就互相扯清,井水不犯河水了。
于是,戰士不瞑目的屍骨還陳列在他的頭上,它卻仍然安逸地呼吸着。
偶爾會有聯盟的飛行器,過來采集樣本。
時零擡頭望向空曠的天空,看着遠處一架飛行器慢慢起飛,帶着他們的收集成果,啓程回聯盟。
直到天空上沒有任何東西了之後,時零才慢慢地走向一輛大型飛行器。
這只大型機沒有被聯盟開走,因為你被蟲子的暴動的波及到,卡在石壁裏,現在破損不堪的外殼蓋着雪。
時零走了進去,雖然外面看着很嚴重,但它的部分系統還能用,而且,有大量的物資。裏面有一片休息室,開着供暖,才不至于讓住在裏面的人凍僵。
時零取了食物走了進去,裏面的床上躺着一個人。
他窸窸窣窣地将塑料包裝放到一邊,卻突然聽見床上躺着的人有了動靜,像是開門時灌進的冷氣吵醒了他。
時零的動作停住很久,他走過去,看着那個人,确認他是真的皺眉動彈,總是平淡的臉上才起了波瀾。
他嘆了一口闊別已久的氣,說道:“終于。”
床上躺着的人,正是傅城。
一個完整,身體沒有任何缺陷的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