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領主……”

“他在哪。”

樊青一咬牙,說道:“樓頂……他在等您。”

時舟看了一眼屋子裏,孟冉靠在窗邊,抓住一邊的胳膊,她的裙子和病床上的被單一樣潔白,風将如薄霧的窗簾吹起來的時候,輕撫過她的胳膊。

看見她眉間的郁色,時舟把語氣放輕了些,他問道:“孟光和你說什麽了。”

孟冉搖頭,說道:“什麽也沒說。”

……

天明如鏡,映着歷經苦難的青空城。

有人或者說是神,會注視着這面鏡子,一個人的生老病死,一座城市的盛衰榮辱,一個種族的産生毀滅,都只是他心情的一個倒影。每個生靈都是一個神經節,浩劫和災難只不過是他生的一場病而已。

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與他平起平坐,一個細胞去與個體承擔他的喜怒哀樂太過狂妄。

孟光穿着一件白色的病服,一只袖子空蕩蕩的,在樓頂外圍靠着栅欄,向前走一步,便心無雜念。

他失去了右手,拿畫筆的手。

樊青執意要跟随着時舟登上樓頂。

她曾經是将孟光當成偶像的其中一個,直覺告訴她,她有一些話需要和孟光說,不然便晚了。

時舟走過去的時候。孟光沒有回頭,只是說了一句:“你來了。”

時舟并沒有挽回他的意思。

他是一個戰犯,就算是出于情誼将他從感染中搶救回來,他也逃不掉被處決的結局。

他們倆個都曾想過把對方置于死地,也都這麽做了,誰也不比誰高尚憐憫,也不必在此刻再談什麽親情。

時舟本來就不是一個過于感性的人。他覺得,這麽多年的仇恨已經将他與孟光之間的羁絆給磨淡了。叫他的一聲哥,是将最後的藕斷絲連徹底切斷。

孟光站起來,在樓頂的邊緣,岌岌可危,說道:“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時舟道:“沒有。”

孟光輕輕地笑了一下,就像樓頂刮來的一陣風。他說:“為什麽。”

時舟道:“不想知道。”

孟光嘆了氣,擡頭望了一眼天空,上面一碧如洗,是一塊純潔的畫布,會有幾只鳥落在上面。

他說:“好吧。”

時舟身後的樊青突然向前走了一步,她叫道:“孟少爺。”

是風中的一聲鈴響,讓他想起了一些逝去的東西,還有人如此喊他的時候,他是年少且輕狂的。

他們都是。

孟光半長的頭發吹散在臉上,舍得回頭看了一眼,看到樊青小心翼翼地走上來。她打開自己腰間的儲物袋,拿出了一張畫。

孟光看着輕輕展開的如新的紙張——就好像這幅畫是一個少年昨日剛完成的。

上面是一個失去雙腿的芭蕾舞女孩。

樊青抿了一下唇,說道:“這是你的畫,當時我有幸得到的。我非常非常的喜歡。”

孟光看着她。

她繼續說道:“說起來可能有些俗……我畢業那一年,沒有如願以償地升入軍委。考核官說,雖然我的成績達到了标準,但是歷年來沒有女性進入軍委——他以這種理由拒絕了我。我非常地失望,甚至有些心灰意冷……是你一直在支持着我,你肯定不知道的。”

“我有時候會想起你,想起你的畫。我想,這世界沒有那麽糟,有人一直渴望觸碰平等和自由。有人,就一定會有一天。我只要盡力等着,相信着,大概一定會等來的吧。”

“謝謝你沒讓我變成一個疾世憤俗的瘋子。”

樊青松開了手,那副畫落在了地上,被風吹到了孟光的腳邊,白色的light在角上靜靜地署着。

light這個藝名曾經是一群人的信仰——後來他們大多數成了亡命之徒,也許連孟光這個最憎惡聯盟的瘋子都沒有想到,會有人對他留存着這麽溫柔的解讀。他瘋了,卻給了別人解藥——哪怕只有一個。

樊青并不囿于過去,她明白孟光因為口中的“信仰”犯了什麽罪。他在刀尖上走過去,拖着長長的血跡逐漸地步入了極端。這些罪孽并不能因為她的一面之詞而免除。

樊青後退幾步,目光終于從孟光身上移開,然後消失在了樓頂。她要說的說完了,如釋重負。

時舟一直沉默不言,站在樓頂邊緣的那個人也是。

孟光看着地上的畫,他沒有伸手去撿——他一只手抓着欄杆,也沒法去撿。最後,它被風吹下了樓頂,在空中飄蕩着,好像方才飛過去的那一只自由自在的鳥。

孟光聲音的質地像羽毛:“她死了。”

時舟安靜地看着他。

他說:“我到處去畫畫,我走在大漠上,哪裏都去,平民窟,礦場,城市廢墟,走私商人窩,小型變異人的聚集地。”

孟光的臉上露出一種惆悵的神色,他說:“我到了一座地下商場,人在那裏,都變成了亡徒,金錢和野心在生命的前面。我在那裏見到了她。”

“她竟然長出了她的雙腿。但是她的羽毛失去了光澤。她本來應該是一只驕傲的天鵝,卻淪成了雙眼空洞的奴隸,向人們乞讨着陽光和食物。為了滿足私欲的士兵們折磨她,她也只能蜷起身子說‘對不起’。”

“然後……然後我便知道了,她是秦苛的實驗原料。她的雙腿,是秦苛的手筆。在那裏關押着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原料。”

“時零對你說得一部分是錯誤的。孟恩和一直知道秦苛私下進行禁忌實驗的事情。他只是裝作不知,放任秦苛一直做下去罷了。因為他也知道,秦苛做的這些肮髒的勾當,的确是人類未來的出路。”

孟光搖頭,譏笑了一聲:“你們現在享受的這一切東西——抑制變異的藥劑,操控變異人的能力,甚至……可能在不久之後會與它們産生交流的能力,都是秦苛親手從鮮血裏剖出來的。他是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瘋子,但是誰也不能否認這些成果。”

“他失控而心性變得極端,殺了你父母,這時候養虎為患的孟恩和才去追責他。”

“這無可厚非,孟恩和是為了‘聯盟的未來’,這是一個聯盟代領該做的。”孟光笑了一下,“可我為什麽恨孟恩和。因為你。”

周遭變得十分安靜,風也倦了。

時舟皺眉:“什麽。”

孟光笑了一下,說道:“你還是不知道。”

孟光看向時舟,說道:“你十九歲開始着手接管聯盟的事務,時舟,這麽多年,你有走進過這個世界最黑暗潮濕的地方看過一眼嗎?你就是一只被養着的金絲雀。你的決策是總是為了地上的枝繁葉茂。那底下的根系呢,任其腐爛。”

“那只天鵝為什麽變成了奴隸,因為移民法。”

孟光的眼睛浸在憂傷裏。

“你擴大了移民法裏老弱病殘的占比。這看起來也十分的人道主義,但是這些人要怎麽在競争殘酷的青空城生存下去?你又主張建立了收留所。後來,總務院不願白白地往收留所投大量的資金,将投入縮減了一半。再後來,孟恩和為了緩解收留所的壓力,将判斷為‘失去大部分勞動能力’的人,送到了秦苛那——他缺原料。”

時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一直在瞞着你……你相信我嗎。不信。那你為什麽那麽相信孟恩和,他可是我父親。”孟光自答自問道,“他犧牲了一半‘沒有用’的,保住了另一半弱勢群體的生活權利,聽起來好像是一個理智和人道的結合體。”

孟光道:“可我厭惡騙子。”

他松開了手,單憑着雙腳,站在了邊緣。

他說:“她本來已經被驅逐回了新世界……如果你不要那麽高傲的憐憫,讓他們在大地上自生自滅呢,如果,他們餓死,老死,還是病死的都是自由自己掌控呢。”

“如果……你當時能跟随我去流浪,就不會是青空城上的籠鳥檻猿。”

時舟靜靜地聽孟光說完,兩個人對視。

時舟緘默。

孟光笑了一下,說:“我說完了。”

他啧了一聲,說道:“但好像并沒有多麽心情舒暢。”

時舟黑色的瞳孔裏倒影着他的身影,是一個不知悔改也不懂回頭的人,孑立在天地間。

過了很久,最後他和風也告別了。

孟光還是笑着的,對他說道:“走了。”

時舟瞳孔慢慢地縮小。

孟光後仰,消失在樓頂邊緣。

時舟閉上眼睛,時間流逝得十分漫長。

他還是自由了。

……

“陳院長,”研究員說道,“我們在衣疏的體內檢測到了一種很不同尋常的頻率,我認為應該和他的‘交流’能力有關。”

陳宸推了一下眼鏡,看完了他遞來的材料,手指輕輕叩着檢測單,說道:“這應該是一個突破點,那就從這着手吧。”

研究員:“好的。”

陳宸舉起檢測單,皺着眉再次浏覽了一遍,嘴中嘀咕着什麽東西。

突然他眼角一隅闖進來一樣東西,他将眼神移過去,發現外面的灌木叢上掉落了一張畫。

不知道從哪裏吹過來的。

“嗯?”陳宸推開了窗戶,伸手,把它拿了進來。

上面是一個女孩,穿着白色的芭蕾裙,高傲地揚着頭,是一朵純潔又自在的花朵。

陳宸沒有太過在意,将畫往桌子上一放,開窗的時候灰塵吹進來眼睛裏。他摘下眼鏡來擦了擦眼鏡。

“唔。”他将手拿開的時候,模糊的視線下,那副畫好像變了一副形态。陳宸一怔,站遠了一點,發現這好像是一只展翅的白鴿。

陳宸看着別出心裁的話,微笑了一下,恍然道:“原來是這樣。”

她是一個女孩,

她是一只白鴿。

……

兩年後

……

“我再次重申一遍,不可能,滾!”

親衛縮了一下肩膀,剛走到徐将軍的辦公室門口,就聽到這麽一聲吼,整個走廊裏都餘音繞梁。

他就知道了徐少爺肯定在裏面。

果不其然,帶着口罩的徐盡歡若無其事地從裏面走了出來。他關上門,朝親衛點頭示意。

親衛道:“徐總理。”

現在徐盡歡是監督院的總理了。

“你還是正常叫我吧,這稱呼一直沒習慣過來,”徐盡歡說道,“怎麽,你來有什麽事嗎。”

親衛道:“修複北城的材料有部分不夠,領主讓我來申請調用一些軍用中型機出發去北方……”

“哦,”徐盡歡的聲音在口罩下顯得有點小悶,“那你好好氣一下他,專挑愁人的說。”

親衛:“……”

徐盡歡走了,順道跟路過的職員打招呼。

徐彥成仍舊不同意徐盡歡跟衣疏的事,徐盡歡硬磨了兩年,不但沒有解決,還把父子關系搞得更加僵了。

這件事上,一直三心二意的徐少爺似乎吃了鐵心,擺明了結果只有兩個,要麽說服徐彥成,要麽把他爹氣死。

他還任重道遠。

親衛聳了一下肩。

徐盡歡照舊來到了研究院。還沒接近目的房間,就看到陳院長跟他的一級研究員和特級研究員熱火朝天地吵架。

他們之間調侃,研究院裏全都是些二傻子——等級觀念為無,日常守則當白板。陳院長這種功勳級的人物經常混跡于一二三級研究員群裏,不管有沒有外來組織學習團,随時随地都能吵起來。他們見着都不稀奇了。

陳宸:“檢測……檢測人員睡着了嗎!大腦功能複蘇過程中的檢測報告呢。”

檢測人員:“儀器總是出問題又不是一天兩天,沒捕捉到……”

研究員哀怨:“幹什麽吃的?這種關鍵時候你就不會多用幾臺?”

“行了行了……在這之前,有一段頻率有周期性了,花點時間我們能推演出來……”

徐盡歡看着他們皺眉。

唐棗從裏面繞了出來,抱着一只小狼人,側頭看着這群人辯論。

在兩年前,衣疏陷入了沉睡期,就好像當時的傅城一樣。在沉睡期當中,他的隐藏機能慢慢被激發出來,變異也慢慢地褪去——當時傅城用了一年,衣疏的時間還要久一點,一直待在實驗艙裏供這群二傻子們研究。

陳宸解析出來一段關于“交流”的頻率,第一次試驗在了哺乳類變異人的身上,便成功了。

唐棗抱着的這只,就是第一只實驗品的後代。

唐棗看到徐盡歡,笑道:“你來啦!”

在研究院從會比其他地方安心一些,徐盡歡摘下口罩。

不可避免地,他的臉在近顴骨處有一片疤。

他疑惑地一指這一團人,問道:“他們又在吵什麽。”

“啊啊,原來他們沒和你說啊,”唐棗眨了眨眼,說道,“衣疏他醒了呀!”

“……”

徐盡歡扒開這群擋路的人,沖進了實驗艙室。

……

關于青空城,它換了全新的面貌。

樊青升為了将軍。

這和特殊表彰北伐中的女子兵團一起,成為了聯盟裏程碑式的事件。這兩年,軍委也開始陸續湧入女性面孔。

時舟将之前投入軍備中一半的資金全部用于青空城和新世界的福利事業。

而且這筆資金由地方事務院的最基層的官員們管理。至少,他們見過最泥濘黑暗的地方,比高高在上的決策者們更懂怎麽分配。

青空城的修複工作開始。

有了諾亞的圖紙,進程很快。時舟讓孟冉以及奧古斯特藝術學院負責在修好的北城建一座廣場,名字仍然叫上善。

那裏将會豎起一座雕像,按照諾亞尚在聯盟時留下的照片雕刻而成的。那時他還是個少年,清秀俊朗。就這樣永遠年輕,永遠眺望遠方地伫立在了人類的居所。

人們不知道萊特的模樣,于是諾亞的肩膀上雕刻了一只展翅的鴿子。

底座下面刻着。

“願人類星火不熄。”

“願所吻之人彼此閃耀。”

……

做完這一切,時舟退位。

他公開選舉了聯盟領主。現在坐在掌門人位子上的,是秦煙。

總務院總理也重新競選,時舟在總務院當了個總理顧問,是個閑職。

他們修正了聯盟總法……

他們普及了“交流”頻率的産生器,開始鼓勵病毒免疫的民衆飼養哺乳類變異人……

他們通過了和平外交法,開始和其他組織通商,貿易……

一切就好像兩年前那片一碧如洗的天空一樣,清明幹淨,慢慢地變好。

……

時舟把一切都卸下了,等着某個人遵守他的約定。

兩年前,傅城被人拽回去“繼承自由者”了,但這厮就差一張樂不思蜀貼在腦門上,拉拉扯扯半天不想回去,最後讓忍無可忍的時舟踹了回去。

他把方舟驅回北方繼續沉眠,把聯盟公開的巨大成果帶回自由者。

“阿舟。”秦煙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看着站在窗邊的時舟,他把頭發留長了,白貓民安跳到他的肩膀上,憑着輕盈的身軀嚣張地在他左肩右肩踱步。而國泰趴在他腿邊,擡頭望着他。這個場景有一些可愛,就像是從童話裏走出來的。

秦煙道:“你要是想傅兄的話,我可以替你聯系一下他。”

時舟緩緩轉頭,盯着秦煙。

“……”秦煙說道:“好吧,你不想……”

時舟再把頭轉回去。

秦煙聳了一下肩,臉上浮現出笑意。

傅城定下的時間是兩年,兩年之後把一切搞定,就回來。現在期限已經到了。

秦煙安靜地出去,關上門,打開撥號器,那邊很快就連通了,先叫了一聲道:“秦領主。”

秦煙說道:“到哪了傅兄。”

傅城聲音裏帶着一些輕盈:“到了。”

窗外飛過來一只黑鴿,停在外面的凸沿處。國泰首先發現了它,它搖着尾巴從地上爬起來,用爪子扒着窗戶。

黑鴿無所畏懼地轉動着腦袋看着這只多毛動物。

時舟眨了一下眼,蹲身,目光随着民安一齊移動到了黑鴿的身上。

他正疑惑着,黑鴿突然飛走了,巨大的氣流從上面緩緩地懸下來,透過落地窗的陽光被遮住,投下一片陰影。

外面懸停了一只小型飛行器。

果不其然,有一個人從艙門出來,身體以一種會被貼上“專業動作不得模仿”的姿态,扒在飛行器外部。

他敲了敲窗戶。

時舟擡頭,盯着他。

他的聲音外面傳來有一點悶。

傅城笑道:“喲,這是誰家的美人在等人啊。”

時舟:“……”

因為這只奴隸特殊的出場方式吓到肩上的貓主子,民安不滿地喵了一聲。

傅城又繼續說道:“讓我猜猜,在等誰啊?是不是你男人……你想不想他。”

時舟站起來,一臉冷漠地伸手,拉上了窗簾,把這只天外飛禽隔離在外面。

高樹和郭林的飛行器落地,擡頭望着傅城的飛行器。

郭林抱着胳膊,評價道:“他又在開屏。”

高樹的姿态和他如出一轍。也淡淡地評價道:“有什麽稀奇的,又不是一年兩年了。”

集體評價:“寡廉鮮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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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廖!謝謝大家能看到這裏!

還有大概兩萬字的番外——關于小兩口去看海的。正文免費,番外打算入V了5.21的時候鴨,大家想看什麽番外可以在評論裏留言啊,要是我想到了的話會寫的。最後再次感謝大家能看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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