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錯,姜媽媽好手藝。”微醺笑道,她從不吝啬對別人的誇贊。
“姑娘過獎了,不過這魚不是我弄的,是那個斂秋帶回來的小丫頭,可不,這會斂秋正帶着她下廚呢!說是怕往後她嫁了無人做小姐愛吃的,就特意訓練那丫頭。”姜媽媽笑道。
顏夕第一次做的嗎?那味道還不賴呢!
微醺肩上搭了一件大紅刻絲蝴蝶葡萄褙子就“沓沓沓”地下了木樓梯,順着游廊來到了庖屋。
這時,顏夕腰前系了一塊麻布,兩個袖子均挽至臂部,看得出他雖然瘦削,但臂部的肉還是挺結實的,和普通閨秀姑娘柔弱纖纖的柔荑不同。
他站在堂前的爐竈前,單手費力地拽着個大鐵鍋上下翻炒,一旁的斂秋不停細細碎碎地叨念着,就是一些什麽食材配什麽調料,什麽食物和什麽食物相沖之類的。
斂秋餘光瞄到門外的微醺,立馬跑出門檻,“哎呀,姑娘,你怎麽來了,這兒油煙大,趕緊回屋待着,一會我就把菜上上去。”
“沒事,我剛在上面嘗了顏夕做的桂花魚了,感覺還不錯就想下來看看。”微醺說着就提起裙裾跨了進去。
這時顏夕往鍋中撒了一勺子水就蓋上蓋子焖了起來。
斂秋掩了掩唇,“姑娘你不知道,那道桂花魚可是顏夕最拿得出手的了,在此之前她不知道浪費了多少魚了,全便宜裴姨娘家的丹桂了。”丹桂是一只黃白相間的母貓,老愛串門子,每次斂秋燒了好吃的準會給它留些,它也樂得過來。
顏夕聽了,後背陡然一僵,微醺知道他是在不好意思了。
微醺走到顏夕旁,拍了拍他的肩:“在燒什麽呀?”
“哦,焖排骨呢。”顏夕淡然地,俊秀的臉蛋由于離爐竈太近而顯得有些紅,鬓邊沁了薄薄的汗。
斂秋嘆了嘆氣,“可惜還有幾日我就得成為柳家的人了,從此得搬到外庭去,顏夕,往後你也得常到外庭去請教我哦!”
微醺一聽,笑了,“哪有人如此大言不慚的?”
斂秋又嘆嘆氣:“我那還不是怕姑娘往後吃不上這些菜了,這才讓顏夕上心點的,一開始我就教她燒菜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她算是做得不錯了。”
“姑娘你知道嗎?剛開始顏夕甚至不知道蓮藕要削皮,就直接剁成漿炒了,那簡直是…還有還有,你沒有看過她之前炒的雞蛋,都焦成煤炭的樣子粘到鍋裏了,我還說怎麽炒着炒着雞蛋不見影了呢…”斂秋興高采烈地跟微醺聊着那些關于顏夕下廚的轶事,兩人笑得摟作一團,一旁僵直着的顏夕臉色愈發暗沉下來。
由于微醺受了傷,蔣老夫人差人來通知這些天都不用去定省,好生養着。剛好幾天後就是斂秋出嫁了,這些天微醺窩在屋裏打算再親手給斂秋做份禮物。
可她能做些什麽?這個時期新婚一般送什麽禮物?
首飾頭面那些早就準備好了,家具之類的也有了,她就是想親自做一些東西。可衣服鞋襪還不會做,女紅嘛,剛開始學的,應該勉強可以。
她記得以前她表姐結婚時,她同學就繡過一副同心結的刺繡品給她,她可感動了。
應該還是可以的,那就…繡一副小小的鴛鴦荷葉的扇面?
于是這一天,微醺刻意給斂秋放假,美其言日讓她放松心情出嫁,然後讓顏夕在繡房裏伺候着。
繡房裏的設備還是很齊全的,各式底布、絲線、針、花繃子、繡架、剪刀、花樣子、炭筆一應俱全。
微醺照着花樣子用炭筆描了花樣已經用了半天的時間,選了絲線和針就端坐在羅漢床上下不來了。
期間有些丫頭婆子曾過來通傳,都被顏夕一一擋了回去。
顏夕剛剛應付完東院的晴香,籲了口氣悄聲返回繡房,小心地關上槅扇門以免發出響動。
他轉身過來看了看那個盤坐在羅漢床上的六姑娘。稚氣、執着、糾結的神色一同出現在那雙緊盯着繡屏的美目上,右鬓覆着今晨他替她挽起的“堕仙髻”,嬌俏而絕豔。
花梨木雕花镂空的羅漢床上擱了一張金絲楠木小幾,幾上擺了數碟小點,均沒有動過的痕跡。日光安靜地透過菱花窗灑落在她手邊,随着她手的動作像是在編織着一段段靜好的幽光,周遭一片安恬,歲月隽永,悠然。
那樣的景象在他幼時娘親的房裏也看到過。那時他不過三、四歲,娘親和微醺一樣也是不愛熏香,所以室內總能聞到從木頭散發出淡淡的松脂芳香。一個俏麗的婦人手執繡繃,斜靠炕桌,美眸專注着手邊被日光泛得發白發亮、靈活得如同水中魚兒般的繡針。
然後他從屋外拮來大片大片花兒、泥土、蟲鳴鳥叫并明媚,一入室就被門檻絆得一應傾瀉下來。
然後,淚眼婆娑裏就看見娘親放下手邊的東西,微笑着朝他過來,溫柔地替他吹掉粘在發間的小小的龍葵花,拭去滿身滿臉泥濘和淚水。
只是六歲以後他就被爹放到另外一個院子獨立起來,漸漸地和娘親不複幼時的親密了。直到全家被抄,娘親受不了打擊挖了雙目死去,他還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面就被人拖着屍體扔到亂葬崗了。
一想到往昔那個溫柔帶笑的,會疼惜地替他擦去身上泥垢并告訴他男兒淚不輕彈,那個世上最愛他的人,此刻大概已經在屍堆裏被野狗剝出了肝髒腸子,被啃食得血肉模糊,發臭了還被蚊蠅拂面,凄凄涼涼地一點一點腐蝕殆盡,他就抑壓不住地恨,恨得痛入骨髓,恨不得把魏國府的人全部扔下油鍋炸千萬回。
沒有人知道,他在面對六姑娘卑躬屈膝時,指尖陷入了掌心多少寸。半夜躺在她塌邊的踏腳上時,牙根咬合的咯咯聲每次都把她吵醒,只是她每次也只會在翌日起來後笑着問他,是不是最近腸胃不好長縧蟲了,因為昨夜他又磨牙了。
“顏夕——?”空蕩蕩的聲音從室內飄出,微醺好笑地看着那個呆了似得伫立在門檻邊,瘦削單薄雙肩不時抖動的丫頭,試圖喚回他的神智。
“欸,姑娘,有吩咐嗎?”幾乎是立刻,他就警惕地回過神來,恭謹道。
微醺笑着搖搖頭,想了想,還是點點頭,騰出一只手朝他招了招,“過來——”
顏夕就低眉順目地走了過去,一靠近羅漢床,微醺就故意踢倒了邊上的小踏腳。
顏夕一時沒有覺察過來就被滾到跟前的踏腳絆得一個踉跄往前撲,就在即将磕到床沿之際,微醺閃身過來,肉乎乎的雙手伸出穩穩地一托,就把他穩穩地托到了懷裏。
登時一陣淡淡的桂花香沁鼻而來,他落到了一個溫軟嬌小的懷抱裏,眼前是別在衣襟和袖口的一簇簇澄黃澄黃的小花。
他還待反應過來,就聽見頭頂上一陣銅鈴般的笑聲,接着擁着他的雙臂一緊,被束縛在那個小小的懷抱裏了。他感覺頭上的人兒把下颚擱到了他的後頸上,一陣陌生而奇異的感覺産生了,他似乎懵了一下,下一刻就欲推開跟前的人。
就在他窘迫地挪開對方懷抱之際,那雙笑得彎彎的迷離水眼出現在眼前,她托着他的颚骨,兩指微微一掐。
“張嘴,啊——”一塊奶白色的糕點理他越來越近,他被迫塞了進去。
濃濃乳香混合桂花甜就漸漸在喉間醞釀起來。
“今年的桂花開得真好啊,桂花乳酪好吃吧?”她把他擺正了,就這麽站在他下方,笑意盈盈的,卧蠶美極了。
說完,她自個又往小幾的盤碟上捏了一塊往自己嘴裏塞。舔着舌頭才掐着他的雙頤迫他直視她的眼,微嗔道:“讓你眼觀口鼻的!這次你走運,下次摔你一個嘴啃泥!”
顏夕惱羞了,卻也不敢表現出來,憋在臉上一塊青一塊紅的。
微醺又捧腹笑了一陣,覺得自己先前昏沉的睡意已然煙消殆盡,就又重回羅漢床執起繡繃繼續繡荷葉尖。
室內又沉默了一陣,良久微醺又道:“顏夕,過來——”
顏夕這次沒敢動,然後那頭的人兒又道:“顏夕,顏夕——”
如是再三,那頭的人兒終于放下繡繃擡起頭來,認真道:“顏夕,來——我問你。”
“這裏,第三片葉子最外層最深,這裏怎麽繡,用最深的顏色先繡一半?兩種顏色搭配繡第一皮?然後依次往下越來越淺,到中間用最淺的,然後接着慢慢再一層層加深?”微醺指着繡繃上用散套針繡的青油油的荷葉,歪着頭問。這種針法她還不是很熟悉,想到顏夕原來也是官家姑娘,而且比她年長,大概刺繡方面的技藝比她精通多了。
顏夕眉眼略略一瞥,不作聲了。
微醺以為他還在生氣,好言道:“顏夕,對不起啦,別生氣了好嗎?我不是看不慣你在我面前太拘束了嘛!才想活躍下氣氛的,你要不喜歡了我以後不逗你就是了,乖啦,告訴姐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