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常嘉賜覺得自己上天了。

不,應該說是他先死了,然後又飛到了天上。

他為什麽會死,這事兒說來有些作孽。

幾日前,常嘉賜一覺睡醒,發現村裏忽然出現了一只大妖怪。那妖怪身子長得像老虎,黑黃鬃毛,爪牙鋒利,卻又有着人臉,模樣十分兇惡。它到處噴火,燒了村莊,燒死了村裏的人,害得常嘉賜和哥哥常旺為了保命只能胡亂逃竄,最後竟逃上了村後的小屏山。

曾有傳言說,極南小屏山,山高九千仞,若有凡人得以登之,便能看到神仙,若能在山頂摘得小屏山上的鮮果食下,自己也能變成神仙,可見那小屏山不是座一般的山。然這神仙住的地方自然不是尋常人能觸及的,早些年總有不信邪的勇士自四面八方相約結伴帶着家夥妄圖一上這極險之地,可這些人不是一去再無音訊,便是隔一陣被野狗刁回幾截斷肢殘軀,死無全屍。于是久而久之,便再沒有人敢這般不自量力的做這神仙夢了。

如此傳言,常嘉賜打小不知聽聞幾多,要不是逼不得已,他怎麽可能會上山自尋死路呢?

結果證明嘉賜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那小屏山真是座絕命山。若說山腳依稀還能看清些羊腸小道紅花綠草,可越是往上便越是寒冷,冰天雪地中山道詭谲四絕孤峙,不時還能看見兇獸出沒。常家兩兄弟一上去便沒了回頭路,先是在山上的雪洞中凍了三天三夜,半死不活,後又被毒蛇咬、被蜘蛛追、被禿鹫啄,被冰凍,被火燒,然後……

然後他們就死了。

嘉賜曾擔憂死會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會下地府,會被扒皮抽骨。但真遇上了,發現其實并不然,他們在死後沒下地府也沒受刑,反而遇上了一位神仙。

那神仙留着長長的山羊胡,頭發已經花白,臉上卻不見歲月的痕跡。他淩空而來,一派和善,聽聞了兩人的遭遇,覺得十分憐憫,便帶着常嘉賜和哥哥飛上了天,來到雲端的一座宮殿中。山羊胡神仙說嘉賜可将他們的怨苦在這兒一一道出,屆時,自會有人為兩兄弟主持公道。

這座宮殿很大很大,很美很美,那苑牆之錦繡,樓宇之華麗,僅憑常嘉賜這般的學識是難以描述的。他只知道,自己夢中以為的神仙洞府便是這般模樣,不,或許這兒比自己想的還要大上百倍,美上千倍。放眼望去滿目銀光,無邊無際,殿堂樓閣間雲霧缭繞,雲包着山,山又環着樓,樓下還有雲,曲折盤桓縱橫連綿,瑤臺銀闕月宮仙境也不過如此。

山羊胡神仙将常嘉賜和常旺領到偏殿前的一處高臺下站定,遠遠望去,臺前圍攏了層層疊疊的人,每一位瞧上去皆仙風道骨出塵拔俗,讓人自慚形穢。

想來也對,他們都是神仙嘛。

而嘉賜和哥哥一出現,那些本盯着高臺的神仙竟紛紛向他們望來,眼中露出各種疑惑、驚異、不滿的神色,還有些掩都掩不住的鄙夷之情,仿佛眼前兩位是什麽低等的下階物種,這般前來能污了他們的地界。

凡人?

人界的怎麽會在這裏……

誰幹的……胡來……不知分寸……

短命……蝼蟻……

斷斷續續隐隐綽綽的話語自周圍傳入到嘉賜的耳中,他聽得不甚明白,卻被那四面八方湧來的氣勢所壓迫,忍不住佝偻起了背脊,害怕地轉首望向身邊的山羊胡神仙以求解惑。

山羊胡神仙卻正擰眉眺望他處,根本無心管顧兩兄弟的尴尬處境,這讓心中才安穩些的嘉賜又不禁忐忑起來。

忽然,天際一隅閃過幾道璀璨流光,不過一瞬已到眼前。

本在對嘉賜和常旺議論紛紛的衆人覺察到那景象立時便将注意力轉了過去。

這些天早已草木皆兵的哥哥常旺聽得異動當即便吓得抱頭蹲下了,以為又是什麽妖物來襲,弟弟嘉賜則比他好些,還能勉強壯起膽子去看。

就見那飛來的流光星辰一般飄落至面前高臺上,光暈化去,顯出其內的幾個人來。一見他們,周圍方才還一臉驕傲站得直挺挺的一幹神仙們竟曲起雙腿,呼啦啦跪下去了一大片,口中紛紛恭敬見禮,山呼海嘯的動靜吓了嘉賜一大跳。

“見過門主……”

“見過長老……”

神仙門話落,一道悠遠若風的嗓音自臺上響起,來自一位年輕男子。

“起來吧……”

待跪着的人都站了起來後,那聲音又道。

“徐風派和雍和掌門可來了?在下……東青鶴。”

嘉賜努力伸長脖子卻還是看不清說話男子的模樣,緣由是一位山巒般高壯的威武大漢盡責的護衛在他身前,讓嘉賜只能看見大漢身後顯露的一片青藍袍角,那衣裳不知是何布料織就,随風輕舞,若緞若紗,缥缈蹁跹。

待那位叫“東青鶴”的神仙自報家門後,幾個身着紫灰長衫的人便縱身躍上了臺,最當先的是一位身形胖胖的中年男子,一現身便十分客套地對眼前幾人拱手。

“和某在此,東門主有禮,各位青鶴門長老有禮。”

他這禮見了不算,其後還跟了一大串廢話,皆是奉承稱頌的,引得那威武大漢不耐地喝止道:“和掌門,是你說抓了沈苑休送回我青鶴門的,如今我們門主應你所求親自到前殿來領人了,你便快快把他交出來吧。”

“……瞧我瞧我,一時忘情,誤了正事。”

那胖胖的和掌門聽了大漢不客氣的話,一邊賠罪一邊自袖中掏出一只紫鼎,口中念念有詞少頃,鼎中便冒出一汩霧氣,由無形到有形,最後從裏頭滾出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來!那人一身的傷,一落地就要掙紮,卻被和掌門身邊的弟子給擒住了。

威武大漢皺眉上前,似要将人接手,和掌門卻沒放,轉首又開始向那位東門主的方位絮絮叨叨起來,這回說得倒不是恭維的廢話了,而是泣血般的控訴。

嘉賜聽得混混沌沌的,大意似乎是被綁住的人是個大壞蛋,不僅害死了這位胖神仙的親眷,還做了很多其他的壞事,早惹出了一番衆怒,胖神仙現下把他送回原來的師門,就是希望眼前的東門主可以兌現當時許下的諾言,當衆懲治這位青鶴門的叛徒,畢竟東門主的品性高尚,說話從來算話等等等等……

他這般唠叨,莫說臺下衆人煩躁,就是嘉賜都覺得耳根子有些生疼。

此時東門主的另一邊又走出一個人來,打斷了這家夥的滔滔不絕。

“和掌門口口聲聲要我們門主來發落沈苑休,可您連縛妖鏈都對他用上了,衆人皆知這鏈子一縛斷骨,二縛斷筋,三縛連魂都要斷,沈苑休的命眼下拜您所賜已去了九成,哪還需要我們門主動手?”

說話的男子一身白衣,手持折扇,樣貌雖不出挑,嗓子也溫溫軟軟,但長身玉立,氣勢逼人。一擡手間,本還困于胖神仙弟子手下的大壞蛋便脫出了對方掌控,倒在了白衣人的腳邊,快得別說那些弟子了,就是和掌門都沒反應過來。

而那大壞蛋一落地,身上綁縛入肉的鎖鏈便跟着斷成了數節,有幾處更是碎得風吹即散。

白衣人見此,只是搖了搖折扇,又慢慢退回到東青鶴的身邊。

和掌門呆若木雞地看着自己門中最堅不可摧的法寶被人不費吹灰之力就破了,他忍下眼內怒火,勉強又擠出一絲笑來道,“東、東門主,和某無意對你青鶴門的叛徒動用私刑,不過是當時情況危急的無奈之舉而已。”

說着,他便将這些時日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幾日前,他收到人界一座名為小屏山的山下有妖獸作亂的消息便趕了過去,到了那裏只見山下村莊被盡數焚毀。雖不見妖獸影子,但在一片餘灰中卻發現了沈苑休的蹤跡。和掌門便連同弟子一道将其擒下,捉拿到了青鶴門來。

“我知曉幾位長老定要問和某何故懷疑毀壞村莊的妖獸和沈苑休有關,你們且看……”說着,和雍吩咐弟子從下頭又擡上了一個人來。

只見那人是個少年,面色青白,雙眼緊閉,死了一般,再看他胸口,正中橫亘了一個碗口大的窟窿,還在往外淌黑血,瞧着十分觸目驚心。

青鶴門衆瞧着此景面色紛紛一變。

“這不是青溪嗎?”

“青溪怎麽變成這樣了……”

白衣人也急忙上前蹲下對那少年一番檢視,半晌回頭朝遠處的東青鶴禀報道:“門主,青溪還有氣息。”

“和某不才,但憑着曾時的幾面之緣還是記得這位小哥是東門主的貼身小厮。”和掌門适時道。

東青鶴開口:“不錯,不知和掌門是在哪裏找到他的?”

和雍道:“他就倒在那些破亂的村中,被我弟子發現後救下。和某查探了他的傷勢,人人皆知,青鶴門諸位都有門主親傳的飛鶴符護體,豈能被一般妖獸所傷?而這位小哥胸口傷處卻附着不少紫金粘液,那是魔道的梼杌兇獸所獨有的。要知曉,沈苑休當年叛出青鶴門後,便入了魔道,偏巧他又知曉破除飛鶴符的方法,所以……”

和雍看了眼倒卧在地的沈苑休,又笑望向東青鶴。

“和某始終謹記東門主當年所言,‘若其再犯,必親手手刃,絕不姑息’……不知此刻,門主意下如何?”

這話聽得臺上幾人一同皺眉,而臺下則響起了窸窣的議論聲。

半晌,一道青藍人影自那威武大漢身後慢慢走了出來。

“不錯,此話我的确說過,只是飛鶴符不過是門中一淺顯護體的口訣而已,外界會破除之人也不在少數,而魔道者衆,依此就定性是沈苑休故意将妖物放出毀壞凡人村莊,未免操之過急。”

東青鶴說得不疾不徐,聽得臺下人又頻頻點頭。

而那和掌門也在點頭,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說般。

“是是,東門主為人謹慎持重,和某做事也的确該講個憑據,不然傳出去,可要污了門主一向光明磊落一言九鼎的大名!”

說着便向臺下一角示意。

而那門主神仙終于現身,讓常嘉賜正想看個仔細,卻忽覺自己被人扯了一把,常嘉賜整個人便跟着高高飛了起來,幾番颠倒後“咚”得摔在了那高臺正中心上!

常嘉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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