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聽見東青鶴說信任自己,沈苑休眸色一亮,又很快暗下,只将那日所見對東青鶴娓娓道來。
“那一日,我在外游歷于人界上空而過,卻遠遠得見山道下一片火光,我便好奇一探。到那裏時,那梼杌兇獸已是大開殺戒,村中多半人命喪其爪。東門主也知,梼杌獸雖乃魔道兇獸,但又與饕餮不同,它并非貪得無厭之輩,梼杌三年一食,喜愛妖鬼靈魔的神魂,又或是修行之人的內丹,所以若為了飽腹,區區凡人的肉體哪裏會入它的眼?且還選了小屏山這樣的地界鬧得人盡皆知?如此精怪的妖獸,不可能聞不出山上有您的結界,又怎麽會自找死路?”
東青鶴也點頭:“梼杌極為機敏,捕食時很少離開熟悉的地界,除非……”
“除非有人故意将它引到那裏。”沈苑休接口,“可會是誰呢?又有何目的?”
東青鶴思量後沉下聲說:“無論這人是何目的,山下村中百餘人性命葬于其手,一片生靈塗炭,此人罪不容誅。”
“我曾想會否是那徐風派幾人為拿我而設下的圈套……後來又覺不該,”沈苑休喘了口氣道,“不說他們的修為能否輕易将梼杌引出,就算他們恨我入骨,但平日個個以俠士自居,若真殘害了凡人,必會被其他修真門派群起而攻之,徐風派反而要遭滅頂之災,為我這樣一個敗類冒如此大的風險,那和掌門實屬不值,所以……不會是他們。”
對于他竟自稱“敗類”,東青鶴眉頭一蹙,無奈地望過去,目光中有不贊同,有惋惜,也有濃濃的心痛之情。
沈苑休受不得師傅如此目光,匆匆別開了眼,自嘲道:“我不過是說事實而已,我早已算不得你青鶴門之人,你我師徒情分也已了結,門主無需挂懷。”
東青鶴卻道:“我曾說過,你若為惡,我必親手誅之,你若向善,自可從頭再來,永不晚矣。”
“從頭再來?如何從頭?如何再來?外頭那麽多人盯着青鶴門,盯着門主你,”沈苑休苦笑,“我不能再為門派添羞了。”
東青鶴卻道:“那你可以看看,他們誰敢。”他說得語意淡淡,然眼內氣勢卻平白讓人不敢直視。
不知這句話哪裏紮到了沈苑休的心,他面色變了幾變,最終還是冷了下來。
“苑休多謝門主信任,只是……這世間不公,為善者未有善終,為惡者卻恣意度日,我一介小小魔修,堪不破這天道是非,也不敢輕易許諾,若哪一日我後悔了,受不得為善卻無好報的委屈,又想為惡了怎麽辦?許是到頭來,還是難逃門主賜死,也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東青鶴見他面露頹喪,只道:“為善為惡,從來只求問心無愧。”
沈苑休卻嗤笑一聲:“善念如燈火,風大即滅,惡念卻如林火,風越大火越旺,生生不息。門主修為無邊,卻可知惡念也無邊?任你身正影正,你不欺人,人卻來惦記欺你,那滔滔惡火,天長日久,無孔不入,變化多端,誓要将你同流合污。你防住了千百回,可若有一回防不住,那便是滅頂之災……”
東青鶴與其對視,只覺曾經的愛徒在說這話時眼中不見狡辯推诿,只有一片幽暗,仿若絕望。
“可我始終堅信,這世間邪不勝正,”東青鶴沉默須臾,和緩開口,語氣中自帶滿滿沉穩,頂天立地,“若換做是我,真有一日,有可動搖我本真之大惡來襲,定是修行路上一大劫,那麽……任其三十六計萬般變化使勁招數,我也絕不手軟。”
見沈苑休怔愣,東青鶴起身,關照了一句。
“你且靜養,過一個時辰青琅會拿來丹藥給你服下。”
沈苑休回神,忙道:“不……您不必多費心了,您也知道,我的身子其實早就廢了,吃什麽都……”
“苑休,”東青鶴打斷他,把話重複了一遍,“你且靜養……”
沈苑休心裏一熱,看着那挺拔身影邁出門邊,終于忍不住低喚了一句:“門主,他……還好嗎?”
東青鶴腳步一頓,沒有回頭,似長嘆一聲,丢下一句“不好”便蹁跹而出,留下悵惘的沈苑休獨坐暗中,久久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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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整天的忙活,回到後屋小草房的嘉賜就算有妖獸內丹加持也覺越發力不從心,他在桌邊的木凳子上癱了半天,勉強起身抓了桌上的兩個饅頭啃了。這些人界的米面還是哥哥常旺之前厚着臉皮問水部長老求來的,那伏沣老兒雖嫌麻煩,但又怕真把人餓死了東門主會怪罪,這才丢了點足以果腹的吃食過來由着他們折騰。
哥哥比他早回來,已經睡下了,嘉賜就着冷水吃了幾口後,望着窗外月色,只覺心裏憋悶得很,忍不住拉開門走了出去。
不同于此地一片黑燈瞎火,遠遠望去,可見山道那頭座座殿宇在夜色中更顯得陸離斑駁奇光異彩,引人向往。
嘉賜心頭一動,不由邁開腿朝着那恢弘之所的方向前行。
魚邈言語間透露過,青鶴門八部中,日月星辰四部高于金木水火四部,掌管水部的伏沣老兒雖愛在弟子面前拿喬,但在其他七位長老中最說不上話。果然,嘉賜行出一段路後,沿途的居所越走越瑰麗,每一處都要比水部輝煌得多。殿與殿之間還矗立着一座座寬闊的高臺,不時有青鶴門弟子在其上飛掠,間或停步交手,似乎是在夜行修煉。
嘉賜有趣的觀望了半刻,在那些人中發現了魚邈的身影。
魚邈起先不敢出去比試,只瑟縮着不停後退,他身旁的師兄卻毫不留情地将人哈哈笑着丢了出去,開始了魚邈慘不忍睹地被虐之路。嘉賜看着他被那些高大的人輪番踢踹摔打,叫聲凄苦不已,眼淚還糊了滿臉,卻也不見有人來阻。直到魚邈癱軟在地怎麽掙紮都起不來了,人群中才緩緩踱出一個男子,俯身将他拉了起來。魚邈則滿臉感激地靠在他身邊。
嘉賜瞧不清那人的模樣,只覺他鑲嵌在腰間長劍上的碧綠寶石十分刺眼,似乎并不是水部的弟子。
嘉賜又看了一會兒,見魚邈一瘸一拐地離了高臺,這才也轉身而去。
不知是他專挑月光映不到的地方走,還是嘉賜肚中的內丹作怪,總之他又走了半晌也未受到什麽阻撓。反而是嘉賜自己看着看着覺得沒了什麽心思,開始在那些阆苑瓊樓中尋找起不同于一般的地方。
記憶中只去過一回的那裏并不大,但卻很高,幽靜古樸,清逸宜人,沒有白玉階,也沒有琉璃瓦,只幾棵青松,一塊匾額高高懸挂,匾上筆法暢快淋漓,叫人望之也覺舒氣寬心。
所以,在哪裏呢?
那個叫“片石居”的地方……
嘉賜邊想邊走了許久也沒瞧見一個相像之處,他不敢問人,卻也不願就這麽回去,只呆呆遙望遠處,心內思量究竟如何才能見到那個人……
東青鶴……
嘉賜咀嚼着這個名字,不知不覺來到了一處園囿中。忽聽前方傳來交談聲,嘉賜連忙回神,腳步一轉閃到了一棵高大的桂樹之後。
交談聲伴着腳步越走越近,繼而在不遠處停下了,那聲音婉轉清麗,是兩個女子。
“……師傅,這衣裳真好看,襟口邊還繡了菡萏。”
“嗯,我用了杏蠶絲繡的花瓣,又用銀線勾邊勾葉,三十幾天的功夫也算沒有白花。”
“師傅真是有心,門主看到了一定喜歡。”
門主?
樹後的嘉賜聽見這話,明知危險,卻還是沒忍住好奇,偷偷地露出一只眼睛向前頭看去。
只見一池荷塘前站着一粉一藍兩位女子,那淺藍與魚邈平日所穿的弟子服色澤一般,只下擺處有些差別,是套女裝,而另一位粉色紗袍的,就嘉賜所知,只有部中長老才可這般随意穿戴,就是不知她分管八部中的哪一部。
那粉衣女子背着月色都可見容貌端莊秀美,聽見身邊弟子的話,臉上卻露出為難之色。
“唉,可是門主向來事事從簡,衣着上更是從不講究,就算将這衣裳給他,他也不知要擺到猴年馬月才會換上。”語氣中帶出一絲怨怪,細聽又隐含小女兒姿态。
“門主為人持重慣了,師傅莫要怪他。”藍衣女弟子笑着勸道。
“我哪裏舍得怪他,”粉衣女子幽幽低嘆,“只是他不知道心疼自己,我卻……”
“不如,我們想個別的法子。”藍衣女弟子嘻嘻一笑,咕嚕轉着眼睛。
“什麽法子?”粉衣女子忙問。
藍衣弟子道:“門主不穿這衣裳無非是有別的衣裳可換,若是……那些衣裳都壞了呢?”
“你是說……”粉衣女子猶豫,“可是以門主的修為,我們一出手豈能瞞得住他?”
“哪裏需要我們自己來,”女弟子搖了搖師傅的手,“門主身邊不是有好幫手麽。”
“青……”粉衣女子小聲念了一個名字,嘉賜沒有聽清,“他如何願意?”
“為何不願,我們又不是要害門主,我們也是為他好,大不了給那小厮些好處就是了,誰都不讓知道。”
這個提議顯然讓粉衣女子頗為心動,她正暗自思量,忽然眸光一閃,直直朝着園角的大桂樹望去,冷聲喝道:“誰在那裏,給我滾出來!”
嗓音中哪兒還有方才的害羞帶怯,只餘陰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