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更半夜,陶澄獨自回了陶府。

換下一身衣裳,皺皺巴巴的也不敢随意亂扔,萬一被他娘看去,或是被陶澈看去又告訴他娘,一準兒連番令人頭疼的追問。

陶澄把衣服收進布袋裏,把自己摔進床鋪,怔怔的出神了半晌。

今晚...陶澄抿唇一笑,今晚啊,今晚真是一言難盡,回味無窮。

以前的輕陌是什麽樣子的?乖巧,話不多,即使與他和陶澈待在一起,也是喏喏的離得很遠,若是陶澈走了,他便會一點一點挨蹭到自己身邊來,會說些可愛而不自知的話惹人開心。

陶澄閉上眼,嘴角仍噙着笑,再看今晚這個嘴巴又溜又會叫的人,啧,簡直讨打。

翌日,天光大好。

陶澄稍稍睡了個懶覺,比平日裏晚起了一個時辰,推開門就看見陶澈已經在院中舞劍。

他伸着懶腰走近,精神格外好,神清氣爽,随口道,“右腿須得再下壓五公分。”

陶澈轉身就出劍,直取陶澄臉面而來,被輕松的躲開,一招不得再跟一招,劍尖收回半分又朝胸腹攻去,被陶澄後仰身擡起膝蓋接住,劍身被頂的彈起,陶澄身形一動,貼到陶澈眼前,手往握劍的手腕上繞了半圈,再一推,劍便落進自己手中。

陶澈後退兩三步才穩住,拍拍衣擺,道,“哥,今日心情似乎不錯?”

陶澄把劍扔還給他,“非也,睡得好罷了。”

“昨夜我都睡下了,也沒見你回來。”陶澈跟在陶澄身邊,一起往主院走去,“可是去見哪位朋友?”

陶澄一笑,“嗯,昔日舊友。”

“原來如此,那應是會有許多話說。”陶澈說罷用手肘碰碰陶澄,“七夕要到了,去年你躲到寺廟裏聽和尚撞鐘,哥,今年還去麽?”

七夕,也就再過三日,陶澄卻問,“去年我不在,府裏是怎麽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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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怎麽過?和以前一樣,有我們兩個香饽饽在,明裏暗裏說親的要踏破門檻,都有娘來應承着。晚間大街小巷放花燈,府上每人賞了些銀兩,各自游玩。”

陶澄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還是去,聽方丈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陶澈扁嘴,“那不若聽父親的話,財源廣進。”

這就是兩人的志向不同,陶澄對從商毫無興趣,雖然每隔幾日會被拎去聽陶老爺親傳經驗,但他全當是聽打拼奮鬥的故事罷了,不至于痛不欲生,可也無聊無趣。

主院裏陶老爺正喝完茶準備出門,喬二奶奶在一旁叮囑些什麽,臉上帶着笑,見兩個兒子一同前來,便招呼道,“今日你們父親要去商談果園事宜,你們可願随行旁聽?”

陶澈毫不猶豫的表态,“願意。前幾日咱們的常州果園因連綿大雨害澇災,我當時就尋摸着應如何處理,又思考父親會如何應對。”

喬晴頗為欣慰,對陶老爺道,“看來你平日裏的悉心說教沒有白費。”又問陶澄,“澄兒呢?”

“我便罷了,今日我還有要事。”陶澄道,“答應了私塾的先生,今日會去幫忙帶兩節課。”

陶老爺擺擺手,“那你去吧。人各有志,不必總是勉強。”

陶澈興沖沖與陶老爺出門,留下喬晴和陶澄相對無言,氣氛一時有些緊張。

喬二奶奶撫着自己身孕六月的肚子,慢慢踱回椅前,在陶澄要出言告辭時,說,“坐下。”

陶澄依言,倒了杯茶遞給喬晴,自己也滿上一杯,心不在焉的小口抿。

喬晴悠悠一嘆,說話一貫是細聲細語,“不願從商,不願從政,你将來想要如何?”

“有陶澈願意就行了,不必擔心家業無人承繼。”

“娘是在問你,在為你擔憂,”喬晴微微皺眉,“你為何要這樣回答。”

陶澄晃悠着茶水杯,垂眸不知在想什麽,倏然一笑,“流浪吧,流浪街頭,橋底洞口,山野寺廟,總能有容身之處。”

喬晴聽罷就怔愣住,陶澄問,“這個回答是否十分俏皮可愛?”

“胡說八道。”喬晴心頭微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痛心表情,“你可知其實為娘更加看重你?”

陶澄放下茶杯,正經起來,“那煩請娘親多多看重陶澈,否則定是會滿腔失望。”

喬晴氣的把茶杯摔在桌上,“越發胡鬧!你小時候,哪怕長到十五六歲都是聽話、省心的乖孩子,到底是哪一步娘沒看住,竟讓你頹廢至此!”

陶澄也不願惹他娘生氣,搬出陶老爺的話來安撫,“人各有志,不必勉強。”

喬二奶奶撫着心口深呼吸,“罷了,你也二十了,年紀正好,過三日乞巧節你可再不許亂跑,給你尋一門親事。”

見陶澄一言不發,喬晴接着道,“官商一條船,咱們陶家是商,你最好能娶個官家的女兒。”

從主院出來,陶澄攔了一位侍女,剛要開口詢問,想了想又稱“無事”把人放走了,他自顧憋着一肚子氣往偏院方向走去。

親事?從商從政都不願,沒能從了她的心意,于是用結親的方式來利用他,陶澄似是苦笑又似嘲笑,也不知道去年的今日是誰跟他說,不催他,叫他只管去遇見自己喜歡的心上人。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女人又何嘗不是?女人也許更甚,至少他這位娘親是如此。

偏院有些遠,走了約摸半柱香才到,院裏景象與印象中并無太大差別,陶澄邊進邊打量,一直走到輕陌所在的房間前才停下來,侍女嬷嬷沒見一人,倒是聽聞些許哭聲。

陶澄尋聲靠近,站在門口,看見了周姨正掩面而泣。

這位周姨,是陶府裏年紀最大的嬷嬷,年近五十,陶澄記得第一次見輕陌,喬二奶奶便介紹說,“這是周姨的侄子,從小跟在姨母身邊長大。”

當時陶澄剛五歲,奶聲奶氣的問他娘,“為什麽要跟着姨母,輕陌哥哥沒有爹娘嗎?”

輕陌抓着周姨的手躲在身後,拿一雙溜圓的黑眼睛盯着眼前的三人。

喬二奶奶蹲下身,一手攬着小陶澄,另一手攬着小陶澈,溫聲細語的叮囑,“不必喚他為哥哥,你們是陶家少爺,他只是奴仆罷了,離他遠些,他克死了自己的娘親,他也沒有父親,是一個倒黴胚子。”

小陶澈驚慌失措的躲進喬二奶奶懷裏,“那我不要跟他一起讀書習字了!我不要倒黴!”

喬二奶奶安撫的揉揉兩人的腦袋,站起身,垂着一雙冰冷的眼睛看向輕陌,“要知道感恩戴德,老爺破天荒讓你同少爺們一起受教,知道些尊卑分寸,離兩位少爺遠一些。”

周姨趕忙稱“是”,“二奶奶放心,小的會告誡小侄兒,不會讓他惹出是非來。”

那還是他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喚輕陌為“哥哥”,陶澄在心裏輕笑,欲張口,又改為輕扣門扉。

周姨被驚的一抖,趕忙站起身,看清來人時猛的愣住了,“大、大少爺!”

陶澄“嗯”了一聲,“周姨。”

“大少爺,您都...都幾年沒來過了,”周姨胡亂抹掉眼淚,把陶澄往屋子裏面迎,“是有何事要交代老奴麽?”

“本以為你也出去忙了。”陶澄之前攔着侍女就是想問問周姨在不在偏院裏,又擔心被侍女告訴喬二奶奶,徒生麻煩,他道,“怎麽這樣傷心難過?”

周姨又要落淚,“輕陌這孩子被二奶奶送去臺州的楊梅園裏做活去了,昨日走的,招呼都沒來得及打...畢竟從小在我身邊長大,心裏難免舍不得。”

陶澄不動聲色,只問,“是我娘說的?把輕陌派去臺州了?”

周姨點頭,又指指身邊的包袱,“也命我再回去常州的果園,聽說是害了澇災,正需要人手呢,我之前不是帶着輕陌在那邊待過近十年麽,多少熟悉一些。”

陶澄心裏連連嗤笑,他的娘親當真是女鬼,一張嘴吳侬軟語,到底說了幾句真話?

“輕陌會沒事兒的,你大可放心。”陶澄也眼睛不眨的扯起謊來,說出此行的最終目的,“我過幾日恰好要去臺州,你就收拾些輕陌的東西出來,我一道兒給他帶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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