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輕陌醒來時沒哪兒是舒坦的,仿若渡劫被滾滾天雷噼裏啪啦一通招呼,只給他留了條小命。
雕花香木的大床,層層華麗的床幔,輕陌睜着眼奮力的回憶,然後咧開嘴角,傻乎乎的笑起來。
待樂夠了,才發覺生悲。
陶澄不見了,并沒有陪在他身邊,沒有起床打水,照顧他這個被折騰到半殘的人漱口穿衣。
“有花堪折直須折。”輕陌嘟着唇嘀咕,又嘶氣連連的撐起身,身上不着寸縷,倒是清爽幹淨,他掀起被子往自己身下看去,都腫了,可憐巴巴的縮成一小團,輕陌碰碰它,“不委屈,還有比你更加遭業的呢。”說着縮了縮屁股,果然一陣酸楚上湧,“哎,可惜我看不到。”
撩起床幔後才發現這裏不是畫舫,輕陌歪着腦袋納悶,看見屏風後有一個浴桶,桶邊搭着條長巾,顯然是用過的樣子,輕陌靠着幻想還原場景,陶澄抱着他一起沐浴,陶澄還幫他清洗,輕陌想着想着就又樂呵起來。
枕邊放着疊好的衣裳,輕陌抖開,是一襲白色長衫,他從未系過腰封,低着頭擺弄了半晌也沒成,索性就一條身子罩在衣服裏晃蕩,也自在,他伸着懶腰推開門,被大好的天光刺的眯上眼。
“公子醒了,小的這就備水伺候您洗漱。”候了一早晨的小厮趕忙前來。
輕陌被吓的一縮,單手遮在額前都沒顧的上移開,眯縫着眼瞧這個小厮,動作活像戲班子裏演的美猴王,“你,你是誰?”
小厮答,“青樓院的侍人,管事兒的命我伺候您。”
輕陌瞪大眼睛,目光越過小厮,與昨夜在畫舫窗邊時所見一般,讓他倏然就回想起陶澄那句“你就暫且留在青樓裏吧”,輕陌一時百感交集,想來他的賣身契也應是從陶府轉到了青樓,跑也沒用,更何況...他想聽陶澄的話。
輕陌一笑,又揉揉臉,及時行樂誰還不會麽,“麻煩了,備水,再備一碗雞湯面,餓死爺了。”
吃過面,輕陌摸着肚子睡在樹下躺椅裏,陽光斑斑駁駁的灑下來,從湖面吹來的柔風帶着細細的濕潤,舒服的不得了。他手裏拿着一截垂柳,柳葉細長,尖端剛抽出來的新芽是嫩黃色,讨人垂憐,輕陌随手揮了兩下,這回動作像是在趕飛蟲,他被自己逗的輕聲失笑。
“我都記得,全部都記得。”輕陌喃喃,随後開始糟蹋這條柳枝,揪下一片嫩葉,“他會來”,再揪下一片,“他不會來”,如此不多時,柳條便只剩下光禿禿的枝,輕陌的手頓在半空,垂眼瞧瞧散了滿身的綠葉,又瞧瞧唯一的、墜在最頂端的、小小的嫩黃色,仿佛陷入了困境之中。
“你還太小,”輕陌的指尖點在那抹嫩黃上,神色嚴肅,“你不可稱之為‘葉’,只可稱之為‘芽’。”說着皺起的眉心展開,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癱進了躺椅裏,“所以,他會來。”
輕陌合上眼,清風吹拂,吹出絲絲的倦意,也隐隐吹來八角青樓裏的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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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他從常州果園回來的那一年,他們還沒有形同陌路的那一年,他和陶澄之間也經常笑鬧,雖說是偷偷摸摸的,萬不能讓喬二奶奶知道,否則,就會如同之後那樣,這些笑鬧聲只會存在于他的回憶與夢境之中。
輕陌悠悠的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他七歲,除了周姨從廢棄堆裏撿回來的連環畫,他沒有看過任何書籍,所以詞彙量貧瘠的只有一顆稻谷那麽大點兒,還是顆癟稻谷,他躲在周姨的身後,想,這兩個和他一般高的男孩子,好漂亮。
就是要和他們一起讀書習字麽?小輕陌的心裏有一只小鹿在蹦跶,他被周姨牽來之前,正孤零零的在沙土堆裏和稀泥玩兒,周姨急急忙忙的一面給他擦手擦臉,一面叮囑,“老爺大發慈悲,請老師來給兩位小少爺授課,心裏還是念着你的,不然怎麽會叫你一同去讀書呢!”
小輕陌的眼睛都亮起來,“是有先生來教我認字嗎?”
周姨欣慰道,“是呀,好好學,會識字用處可大着呢!”說罷又面露擔憂,握着他的兩只小手,溫聲哄,“輕陌啊,兩位小少爺是金貴之身,你切不可頂撞,等下你也會見到他們的阿娘,那個人要是說了什麽讓你委屈的話,你不許哭,哭了就沒有書讀了,知道麽。”
小輕陌答應了,既然是答應了,便忍的眼眶通紅都沒讓眼淚掉下來,院子裏只剩下教書先生和他們三位學生,那個名叫陶澈的漂亮男孩子躲他躲的遠遠的,嚷到,“倒黴蛋!”
小輕陌手足無措,被教書先生牽着走,他只覺得那只大手是他眼下唯一的依靠,遂捉的緊緊的,先生低頭同他言笑,“倒黴蛋又如何?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小輕陌聽不懂,鼻子憋的一抽一抽的,倏然另一只手也被牽住,他歪過腦袋,看到陶澄正對他笑,“我運氣好,我分給你,但是不能讓我娘親知道,咱們悄咪咪的。”
陶澈在一旁急的嗷嗚亂叫,對着陶澄大吼,“哥哥!你快放開他!他是下人,他還是倒黴蛋,你怎麽能牽着他呢!”
輕陌剛被喬二奶奶威脅過,又記得周姨的叮囑,于是受了驚一般趕忙把手往回抽,可惜抽了好幾下都不成,仍被陶澄緊緊握着,這個漂亮的男孩子還游刃有餘的和陶澈杠上了,“我就要牽着他!你告訴娘親去呀你,我就說都是你嫉妒我胡謅的,你看娘親是信你還是信我!”
陶澈氣的要哭了,直跺腳,“我不要倒黴!父親好糊塗,怎麽叫下人同我們一起學習!”
陶澄嘻嘻哈哈的笑話他,牽着輕陌的手一甩一甩,生怕不夠刺激陶澈似的,又轉回腦袋看向輕陌,“要是我真的被你傳染成了倒黴蛋,我們倆就一起玩兒,你長得好看,跟你玩我不吃虧。”
先生被逗的哈哈大笑,“可塑之才。”說罷也學着陶澄晃悠起輕陌的小手,從陶澈的角度看去,一大兩小三個人別提多歡樂了,就他,又急又氣,跟只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臉蛋都漲紅了。
漲紅了臉蛋的還有輕陌,他怔怔的看着陶澄,眼淚直往下掉,不甚相信的追問,“你會跟我玩嗎?”
小陶澄用力的點點頭,“會!可你要是變醜了,我就不跟你玩了。”又擡起手在輕陌的臉蛋上連擦帶揉,“別哭啦,你看你哭的好醜呀。”
輕陌被唬的連連眨眼,想把眼淚眨回去,嗓子裏也憋住氣,憋的打了好幾個哭嗝,這才臉紅脖子粗的把眼淚止住了。
陶澄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這就對了,再笑一個,笑起來肯定更好看!”
小輕陌羞的擡頭去找教書先生救命,先生卻饒有興致的幫腔,捏了捏輕陌的小手。
于是輕陌便吸吸鼻子,在陶澈瀕臨崩潰的吱哇亂叫聲裏,對着陶澄咧嘴笑開。
年少回憶,已經十五餘載,輕陌想,我沒騙你,我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