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有一件事一直被耽擱着---去看望郭先生。
于是上回分別時,兩人約好今晚就先在河邊碰頭,再一同駕馬去郭先生的住處。
輕陌期盼了一整日,心裏不乏慚愧和羞愧,慚愧他出了陶府這麽多日,心裏時時念着卻總未付之于行動,羞愧他同陶澄陶澈師從一人,卻只有他未能成長為優秀的學生。
郭先生應是不會責怪他,輕陌想,但他自己無法抑制的心意難平。
晌飯過後,接了兩位客人,其中一位是花魁,她攪着清茶喃喃傾訴,“被姐妹在背後捅了一刀,實在難過,可環顧四周,竟是沒有一個人能講一講。”
輕陌便聽她絮絮叨叨的講了幾盞茶,末了花魁問,“大家都稱你為‘先生’,還煩請問先生貴姓?”
輕陌一頓,這還真未想過,便輕笑道,“免貴,稱小的‘陶先生’也可。”
花魁掩唇垂眸,片刻後,擡手從精美的發髻間抽出一支玉簪,放到桌上,指尖輕觸着推到輕陌面前,“陶先生,今日小女忘帶銀錢,用它來抵,可否?”
不妙,輕陌在心裏大叫不妙,他半點不猶豫,“不必,玉石珍貴,姑娘還是收好。我們相聊甚歡,這一次你全當散心便罷。”
玉簪又被推回到眼前,花魁眼裏蒙了層淡淡的黯然,唇邊仍抿着一絲笑意,“那下回再補給你吧。”
花魁前腳走,輕陌後腳就松了口氣,他拍拍臉,心道自己魅力無窮,頂着這麽一張臉都能贏得如花似玉的花魁的青睐,難不成今日他走桃花運?
正想着,門又被推開,進來一位明顯是小厮裝扮的小夥子,他問,“是算命先生吧?”
輕陌點頭稱是,“何事?”
“我是對面客棧的,有位大賈老爺請你過去一趟,他在雅間等着呢。”
輕陌愣住,“你可知道是哪位老爺?”
小厮摸着下巴,“沒看錯的話,應是陶家那位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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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雅間裏,桌上擺着幾盤糕點小食,陶老爺倚在軟塌裏,一言不發。
輕陌全身都繃緊了,生怕露出一點破綻,連呼吸都放的又輕又緩,腦袋裏似乎堵滿了疑惑,又似乎一片空白,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毫無預測。
還是陶老爺先開口,問輕陌如何稱呼,問罷卻又擺擺手,“算了,待出了這間屋子,還是什麽都不記得為好。”
輕陌點頭,一派老實人從不多言的模樣。
陶老爺道,“聽聞先生有神乎其神的算卦本領,我們做生意的,都講究風水算術,向來願意聽先生的忠言。”
輕陌心裏直打鼓,草草謙虛了兩句。
“今日請先生來,一是想算一算我與夫人的來世,二是關于我那一直不曾相認的大兒子。”陶老爺抿了口茶,“都說家醜不外傳,怕是要讓你看笑話了。”
在桌子的遮掩下,輕陌的手指緊緊攥着衣擺,心跳響在他的耳邊,砰砰砰,像是十七歲那年坐着馬車從常州重回蘇州,路途中颠簸不已,把車廂裏一麻袋蘋果颠散了,一個一個圓滾滾的砸在車板上的聲音。
他問周姨,“我以為我們會永遠待在常州。”
周姨握着他的手,似是十分感慨,“一定是老爺想明白了,一定是老爺還惦念着你,畢竟...畢竟...”
輕陌疑惑,“畢竟如何?”
“畢竟,你也是長大了,再有兩年就要行弱冠之禮。”周姨長籲短嘆,用手巾擦了一個蘋果遞給輕陌,“說起來,咱們老爺是虧欠你的。”
最後那句話喃喃的太含糊,輕陌咬着蘋果,想了想,沒再追問下去,他滿心歡喜,只盼着又能和陶澄相見。
卻不想漫漫長路跋涉歸來,見到的卻是喬二奶奶,端着一張溫柔的臉面說出寒冰一般的話語,讓周姨如遭雷擊,讓輕陌成為傭人的傭人。
不要是真的。
輕陌想,他擡起眼望着陶老爺,胸腔裏一陣陣震顫,若是要仔細回憶,是真的能憶起許多細枝末節,周姨的無奈,喬二奶奶的厭惡,丫鬟們的閑言碎語,還有陶老爺對他的特殊。
輕陌咽下一口,他聽見自己硬邦邦的聲音,“您說。”
沉默了小片刻,陶老爺才繼續道,“這個青樓院開了有好幾十年了,我年輕時就去過,那時不比現在繁華,還只是個七八層的小樓。”
倏然聽聞一聲笑嘆,陶老爺向輕陌舉了舉茶杯,“陳年舊事了,擱在心裏一直沒處說,或許與先生算術不相關,你就當故事聽一聽罷。”
輕陌仍繃緊着精神,趕忙回敬,他道,“無礙,您只管随心所欲。”
他順着茶水稍稍撫平了心驚,好歹沒有泌出汗水,他又往窗邊靠了靠,準備無論聽見了什麽樣荒唐的故事都要穩住面上的平靜。
“娶了華葶,就是這青樓院當時的花魁,鬧得滿城風雨,我沒讓人多言她口舌,娶親辦得風風光光,可惜她...好日子沒享受到一年半載,生産時沒能挺過去,只留給我一個孩子。”
陶老爺嘆息一聲,“閉月羞花,可惜命比紙薄。華葶躺在産房裏,也顧不上幹淨不幹淨,我跪在床邊守着她,那副場景...半個身子都浸在血裏,從床邊流到地上,她臉色蒼白,身體冰涼的已經不像個活人...”
又是小半晌,輕陌稍稍擡眼,看到陶老爺閉着眼,嘴唇哆嗦,一張臉微微抽搐,似是在忍耐極大的痛楚。
“華葶說,她在青樓院裏有一個結拜的好妹妹,她放心不下,讓我娶回來,既能替她陪伴我,也能讓她黃泉下放心。”
輕陌很想追問關于那個孩子的事情,堪堪忍住了,只道,“您答應了。”
“我答應了,一年之後鸾膠再續,就是當今的喬二奶奶,不知先生可曾聽聞?”
“嗯,陶府富甲一方,有賢內助主持家長裏短,都知道陶老爺您有一位喬二奶奶。”
陶老爺卻苦笑着搖搖頭,“不說多麽喜愛二夫人,自華葶一去,當時任誰也入不了眼,都一樣...她一直怨恨我沒有給她像華葶一樣排場的親事,只潦草幾匹馬車,讓她每一回争吵時都能拿出來嘶吼,實在頭疼。”
“她進門時,輕陌才一歲。”
陡然聽見自己的名字,輕陌一下子捉緊大腿,胸腔震動的快要碎裂,他只敢垂着眼眸,生怕眼睛混雜的情緒被陶老爺看去而心生疑惑。
看來再不想承認的事情,終是變作事實。
他有些惶然,一時間只能想到陶澄。
陶澄他知道麽?
輕陌失神了幾瞬,又想起可笑的事情,就剛剛不久前,花魁還詢問他姓,他毫不客氣的就報上了陶澄的“陶”,自問不知喚過這人多少回“相公”,不算胡謅。
轉瞬而來的荒唐悖德啊。
陶老爺還不知道他這一番話就快擊潰對面的算命先生,自顧道,“輕陌就是我和華葶的孩子,可我卻見不得他,睹物思人,我本是沉浸在亡妻之痛中,多一眼都不願看到那孩子。直到喬晴進門,她從奶娘手裏接過輕陌,細細看了半晌後,她問,這就是她克死了她姐姐的孩子麽?”
“原來是她會一點看相的學問,她說那孩子面克父母,可又不敢多言,于是找了一位算命大師,那位先生證實了喬晴的說法,華葶就是被自己的孩子克死的,而我若是不離他遠些,待他越是長大,就越會奪我氣運,克我命數。”
輕陌睜大了眼睛望着陶老爺,細微的發起抖來。
一念之間,他想起陶澄在茶館裏對陶澈的坦白,那會不會其實那位算命先生,早已被喬二奶奶收買了呢?
輕陌終于找回聲音,他放下喝空的茶杯,用波瀾不驚的聲音問,“您将輕陌如何處置了?”
陶老爺換了個姿勢,臉面沖着窗外,盛滿回憶的眼睛望着日頭漸漸西斜的天際。
“大師說,不可重用,不可親密。但畢竟是華葶的孩子,我雖是對他無甚父子之情,只怨恨他害死了他的母親,可要說放任他自生自滅,那也絕對不可,于是便送給了他的奶娘去養,住在傭人的偏院裏。”
輕陌不想再聽,他想快些離開這座雅間,片刻不留。
他剛要開口就被陶老爺打斷,“送去之前,喬晴攔了一把,問了我一直忘記的事情,喪妻使得整個府上都郁郁寡歡,也沒人來提醒我給孩子取個名字,應是都小心翼翼着。我道不可重用便是輕,不可親密便是陌,想來這二十多年,我能與那孩子有些關聯的,除了一身濃于水的血,也就剩下這麽個名字。”
這回捉緊了空隙,輕陌作勢抱胸,實則一手按在了心口,那裏窒息一般的難受,他趕忙開口,“之前您說,一是想算與華葶夫人的來世緣分,二是輕陌...輕陌公子的...”
陶老爺随意揮了下手,“銀子不會少你,這麽多年堆積在心裏,熬成了苦水,今日容我倒一倒。”
心願未遂,輕陌恨不得起身就走,他眼下只想跳進湖水醒一醒腦子,怕是桌上的熏香叫他做了這麽一場新奇大夢。
輕陌長長的吸進一口氣,又慢慢吐出,有些想要笑,不知是苦笑還是嘲笑,臉上的面具傳來細微的瘙癢,平日裏到了這個時候都會癢癢,慣來不在乎,今日卻感覺格外的難以忍受。
他為自己滿上茶杯,聽陶老爺繼續傾吐。
聽他說起他抱了抱七歲的輕陌,只說了幾句話,就被克倒在床;聽他說輕陌十七歲時,華葶托夢告訴他,輕陌不想在常州,想回來蘇州,那是自逝世後他頭一回夢見了日日想念的喪妻,自然是馬不停蹄的将輕陌喚回;聽他說為此事還和喬晴大吵了好幾架,最終各退一步。
“前幾個月,我再一次碰見那孩子,看他刺繡便十分來氣,不想第二日就觸了黴頭,常州果園被連日暴雨淹了個好歹,這也算了,天公不作美,怨不得人,可偏偏叫二夫人捉到了把柄,從我衣衫裏發現一方手帕,窮追不舍,我索性告訴她,是我相中了一家粥鋪的姑娘,本想等她生産完再提起的。”
輕陌無言,原來那日并非陶澈所見的那般簡單,吵架是別有緣由。
“那日争吵的兇狠,連我小兒子都被引來勸架,後來二夫人用肚子裏的孩子威脅,容她把輕陌趕出陶府,她便不再糾纏不休。”
輕陌輕嘆,故事已經講到了眼下,大約是離解脫不遠。他想起和陶澄破鏡重圓後,他抱在柳樹上喃喃自己擺脫了陶府,心中其實有點點雀躍。
現在不再是有一點點,而是無以複加的雀躍和慶幸。
陶老爺終于一嘆,“說起來,女人的心思也十分可怕。二夫人并未像華葶一樣視她如姐妹,這個女人,在青樓院時就被華葶作為花魁壓上一頭,想來嫉妒之心如蛇蠍一般。”
火燒雲漫天,夕陽已經隐沒。
輕陌的耐心快要耗盡,他懶于,也不願再與陶老爺多言,“故事講完,接下來小的給您蔔算。”
說罷裝模作樣的翻起那幾本五行八卦的雜書,深深埋着腦袋,心思亂成一團麻線。
陶老爺也似話說太多而感覺疲累,只一口一口喝着清茶,望向雲絮的眼神捉摸不透。
“陶老爺與大夫人能再續前緣,今生沒能白頭偕老,轉世後仍成夫妻,可百年好合。”輕陌語調平平,只想讨了陶老爺歡心後,拿了銀票頭也不回,“至于輕陌...大公子,您是想算些什麽?”
陶老爺沉吟,“就算他離開陶府之後,能不能遇見好人,過上舒坦些的日子罷。”
鬼使神差,輕陌問,“您不想認回他麽?”
“他害死了他娘,只這一點,我便不可能會喜愛他。年頭多了,怨恨慢慢淡了些,但也僅此而已。”
輕陌點點頭,心道,你想認才是自讨苦吃,我對你這個親爹也毫無喜愛可言。
輕陌合上書本,裝進破兜子裏,只道,“能遇見好人,會過上舒坦日子,您放心。”
陶老爺似乎就真的放心,他從衣襟裏掏出銀票,在遞給輕陌前又收回,“再問一卦。”
輕陌勉強維持住磅礴而煩躁的心緒,手指在面具邊緣抓了抓,怕一張口就是惡語,遂只“嗯”了一聲。
卻不想陶老爺一語驚人,“前段時日,我大兒子牽着一啞巴姑娘,介紹我說是他喜愛之人。那姑娘比粥鋪的姑娘還貌似華葶,幾乎如出一轍。”
輕陌悚然。
陶老爺悠悠道,“先生可否算出她與我大兒子的姻緣?他們最終是否能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