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日未見,如隔千秋。
輕陌倒不是真怕陶澄被囚禁在府上,只是有些牽念,白日裏看野鴨成群,夜晚裏看燭光如豆,沒點骨氣的,越發想念的狠了。
盤子刷不成,他便去問管事兒的劈柴可否,管事兒祖宗一樣求他行行好,老老實實待在小院裏喝茶逗鳥比什麽都強。
鳥兒還真的來住了,興許是那夜大雨叫它無處可躲,第二日天空放晴,輕陌一早就被屋後連連清脆的鳥叫聲鬧醒,他披頭散發的下床去看,看到一只尾巴亂翹的紅嘴鳥。
快到晌午,杜六兒拎着布兜回來,兜兒裏一把鮮嫩的小青菜,兩個雞蛋和兩紮細面,他看輕陌抱着手繃眼睛都沒擡一下,心慌慌道,“公子快歇歇吧,我去洗菜起火,等你來掌勺。”
“茶還沒涼,我才繡了多大功夫就要歇息了?”嘴上這麽說着,手上倒是麻溜的放下繡針,撸起袖子便朝火竈走去,輕陌道,“別走了,留下來陪我一起吃。”
杜六兒也求他行行好,“我都背着陶大公子給你找布刺繡了,可不敢再造次與你同桌吃...”
“長壽面,真不來一口?”輕陌熟練的熱油煎蛋,滋啦滋啦冒出香味,他仰起腦袋對小厮笑,“今日我生辰,賞個臉?”
杜六哽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乖順的蹲在一旁守着,“既如此,那便陪你好了。”
蛋煎好了,先盛出來放在盤子裏,涼水下鍋,燒沸下面,咕嘟咕嘟的冒着氣,輕陌說,“這頓吃長壽面,吃飽了下午你去買袋面粉,再買塊肉和...你喜歡吃什麽餡兒的餃子?”
吃餃子都是離別踐行時吃,杜六比反水陶澄還心慌慌,也不敢多問,只道“有肉就成,不挑食。”
“那就買小蔥和白菜吧,小蔥要水嫩的,不能超過半尺長。咱們晚上包餃子吃。”
杜六看着小青菜也下鍋,勾起些回憶,“從南下蘇州之後就再沒吃過水餃,青樓那小屜蒸餃一口吃仨。公子今日不說,我都記不得有多少年沒吃過家裏包的餃子了。”
面出鍋了,一人一碗,蓋上煎蛋,主仆倆對着吸溜,輕陌一抹嘴,“我姨娘是北方人,她有時想家了就包幾個餃子。”
杜六問,“那我們今晚是包蒸餃,還是包水餃?”
“水餃吧,一口一個的那種,吃着香。”輕陌已經饞的舔唇,“會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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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顧着樂的小厮趕忙點點頭,又趕忙搖頭,“不太會,但我可以學!”
長壽面忘記放鹽了,說笑全當調味,吃了個湯汁不剩。
午後輕陌睡在躺椅裏,抱着手繃繡着繡着就迷糊過去,陽光透過柳葉碎在他臉上身上,那一根細細的繡針一點一點的紮進指肚裏,再一眨眼,泌出一珠豔麗嬌俏的血滴。
遠不足喚醒睡夢中的人,夢裏輕陌拿着一顆紅蘋果跑進房間,屋裏只有一張小床和桌子,雖然簡陋,但比在陶府偏院裏要與其他人同住好很多,輕陌美滋滋的站在桌前,拉開抽屜,竟是滿滿一屜子的水果,果園裏當季的能摘采的,仔細一瞧,都能在這找到影兒。
甜香撲鼻,小輕陌很滿意,他将已經放了兩日的蘋果拿出來換成手上這顆,時時保持着屜中的幹爽新鮮。如此用心,只為熏染那幾張壓在最下的信紙。
小輕陌咔嚓咬掉一口蘋果,再想到陶澄竟會給他寄信,頓時口裏心裏都甜蜜。
“沒有上好的墨水,寫不出一紙墨香,那便還你一紙果香吧。”
夢醒了,笑醒的,朦胧睜眼時唇角還翹着,輕陌似是見到陶澄握着他的手指,他屈指勾住對方,歪過頭又閉上了眼,只當夢裏十五年一晃而過。
陶澄低低笑了一會兒,也擠上躺椅,将人抱在懷裏溫柔輕淺的親吻,“哥哥。”
輕陌猛的睜大眼,徹底醒了,直愣愣的盯着陶澄看了幾瞬,又癱軟回去,貪婪的嗅嗅鼻子,沒吱聲。
陶澄把他手指捉到面前,“血光之災破了。我若再晚來一時片刻,那根繡針就要從你指尖沒入血脈,游走全身。”
沒點兒眼力見的,清風明媚不說情話,偏要駭人聽聞,輕陌“疼”的腳趾蜷起,“夢裏寫信要我想你念你,醒來就聽你編排我恐吓我。”
陶澄以吻謝罪,唇舌吮夠了,又将已經抹去血珠的指尖含進口中,惹的輕陌抽了好幾下都不成,天際緋紅的雲霞一片片染到了臉頰上。
“喬二奶奶還好嗎?”他嘟囔。
“嗯,還好。”陶澄終于好心的放過他,“疼不疼?”
輕陌失笑,“真當我多麽金貴呢。”
“真當。”語調輕緩卻堅定,“金枝玉葉般金貴。”
心裏滿脹,遲來的情話格外悅耳,輕陌把玩他墜着的桃核,默默嘀咕,可真是比那相思鳥叫的還動聽。
杜六來了,還背着晌午的布兜,吭哧吭哧的跑了滿頭大汗,汗水滴在眼睛裏,叫他沒看清躺椅上窩着的那一團已經變作兩個人,待跑到跟前了一抹眼,吓的他趕忙後退,差些摔跟頭。
“陶大少爺!”小厮低頭,手上提溜着一串葡萄,藏也來不及了。
眼下還不到葡萄盛行的時候,這一串個個晶瑩飽滿,還挂着淋淋水珠,只看着就能想到入口的鮮嫩多汁。
輕陌從陶澄懷裏彈起,“你哪兒來的?”
小厮答,“長街上買不到,我求管事的從後廚給我拿了一串。”
陶澄支棱着胳膊,饒有興趣,“快馬加鞭從西北方運來,這一串得要一小金吧?”
可不是麽,貴的他心髒抽抽,管事的也不給走個人情,“托您的福,賞了小的那麽多次。”接着他又道,“這是小的給輕公子的生辰賀禮,輕公子待我好,我萬般感恩。”
輕陌邊責怪邊提上鞋,沉甸甸的葡萄接到手裏就怪不出口,滿心歡喜道,“多謝,我還是第一回 收到這樣貴重的禮物,等吃完了餃子當甜嘴兒吃。”
小厮應下,回身把布兜放在石桌上,看見手繃時又一凜,想要逃之夭夭,他低聲對輕陌說,“公子,我還是下去吧。”
輕陌不依,直接轉頭告知陶澄,“杜六兒和我們一起包餃子,一起吃。”
陶澄正尋思着怎麽嘉獎杜六呢,聞言笑道,“你是壽星,聽你的。”
三個人分工愉快,杜六拌餡兒,輕陌嘗調味鹹淡,陶澄和面擀皮兒,知曉他們中午已經吃過長壽面了,非要揪個面疙瘩無師自通的抻面條,要輕陌再陪他也吃一碗,石桌就這麽大,三人圍着有笑有鬧,餡兒要悶着入味半柱香,輕陌便燒鍋沸水,先煮面。
杜六偷空将葡萄一個一個摘進瓷碗裏,看對面兩人湊在一起分享一碗長壽面,心裏說不羨慕都是假的,他就沒見過有哪個可人和金主的感情能好到如此地步。
前兩日他耐不過輕陌的軟語去尋來刺繡的工具,他好奇到,“為何刺繡?是算命先生不做了,換個新活兒?”
輕陌卻道,“穿針引線,時間過得快。”
他聽不懂,還腹诽任誰不想讓時間慢些走,讓年歲慢些老,怎的還等不及?
今日他又想問陶大少爺不來陪着過生辰麽?只想了想,便嘆息可人命苦,金主果然是指望不上。
“雖百年難遇,或許就是這一對兒呢。”
杜六借着輕陌的生辰,許下祈願。
陶澄頭一回吃水餃,看輕陌包出這麽大個頭的餃子吃了一驚,不禁懷疑,“這能煮熟麽?”
輕陌笑道,“煮好了香死你。”
誠不騙他,麻油香醋蘸一蘸,陶澄吃的比兩人都多,他難得撐着了肚皮,遂包攬了洗刷的活兒來消消食。
杜六誠惶誠恐的陪輕陌在一旁剝葡萄,簡直不敢斜視。
輕陌想起猛漢一般的楊姝謠,問,“楊三小姐這兩日還來麽?”
小厮答,“那一回之後再沒來過,估摸被關在家裏受訓誡了。雖是沒來,可那晚楊小姐驚世駭俗,眼下擱哪兒都能聽見她的名字。”
輕陌點點頭,越發對楊姝謠佩服的五體投地,他又問,“還有人打聽我麽?”
葡萄酸甜爽口,杜六舍不得咽下去,就鼓着腮幫子道,“有,有好幾人。”
聊天的功夫陶澄清理好了殘局,他甩着雙手走來,被輕陌喂了一口甜。
小厮再待不下去,攏起果皮要走,輕陌喚他,“你等等。”說罷朝屋裏跑去,複又拿着一枚金燦燦的元寶出來塞給杜六。
小厮連話都不會說了。
輕陌趕他走,“總是陶澄賞你,我一天天的沒少使喚你,應當給個大的。”
小厮腿抖的要跪下,“使不得使不得!”
“燙手還是怎麽的,如何就使不得了,”輕陌笑話他,“我今日生辰,你就當我為日後破財免災了,你若是不接,這災還落我頭上。”
一番言語推搡,杜六卯足了勁兒就是不拿,惹的輕陌又氣又無奈,剛要佯裝發怒,就被陶澄拉進懷裏狠狠親了一口。
小厮又不會說話了。
陶澄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給你一金不算什麽,快下去,別擾我春宵。”
杜六眼眶通紅,咬咬牙轉身跑了。
夜月初升,高懸在頭頂,屋檐下鳥雀歸巢,叽叽啾啾,啼鳴不似早晨那樣活潑。
輕陌牽着陶澄去看,“那晚大雨,你回去了,第二日你沒來,它來了。早晨看時還只有它一只,我中午打個盹兒再醒來,它就拖家帶口的變作一窩兒了。”
兩只小雀擠在一處,白日暢游,日落歸巢,羨煞輕陌。
陶澄瞧了小半晌,再看回輕陌,“葡萄挺甜,我們送一些給梁芷嘗嘗。”
輕陌哽住,壓抑住咕嘟冒泡的醋意,“行,一大串呢,摘下來好多。”
陶澄像什麽都能看破一樣,亦步亦趨将他拱到牆壁邊,“餃子煮好了香死我?”
“沒香嗎。”
“香了。”
陶澄低笑,眼裏明亮,“想讓你也香一香我。”
影子親密的融成一團。
月色漸染。
歸巢裏有一雙相思,屋檐下有一對戀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