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陶府裏一片死寂。

起初下人們一個個都瑟瑟發抖,尤其是當初被陶澄賞了金元寶的那幾個,回過味兒後肝膽劇顫,待悶聲把狼藉的庭院收拾幹淨後,他們又全都被趕回了偏院裏,盡好裝聾作啞的本分。

雙九也哭累睡着了,喬晴無力給他沐浴,只拿熱手巾把他一臉蛋的血水擦幹淨,白淨嬌嫩的皮膚上只留有淡淡的一道劃痕,是陶澄用指甲抓出來的。

陶老爺沒陪在一旁,大發雷霆後上了馬車不知去向。喬晴落的清淨,抱着雙九躺在床鋪裏愣愣出神,她半邊臉緋紅的腫起,不碰都疼,卻無心去尋醫來瞧瞧,只想閉上眼睡一覺,祈求醒來能看見陶澄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陶澈滿身滿心的疲憊,回來後見喬晴挂滿淚痕睡的沉沉,心裏也跟着一番痛楚,他靜悄悄的坐在墊腳凳上,高大挺拔的身量趴伏在床邊,背脊因着無助而彎成了委屈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中感受到耳朵被輕柔的揉捏,他擡起頭,與喬晴哭紅的眼睛對上,一時間也紅了眼眶,“娘,再哭哥哥也不會回來的。”

眼淚更是決堤,喬晴壓着啜泣微微破涕而笑,“是不是傻,哪有你這樣安慰人的?”

陶澈垂下腦袋,小時候他的娘親就像這樣伏在床邊給他們講故事,哄他們入睡,他比他哥哥鬧騰一些,總是求着不夠不夠,總是還要再聽一個才肯睡,陶澄就攬下重任,要喬晴放心,說最後一個故事就由他這個哥哥來講吧。

陶澈沒能忍住酸楚,眼淚浸濕在床鋪裏,他用着低低的聲線掩飾住,“娘,你知道你關門出去後,哥哥都給我講的是什麽故事嗎?”

喬晴怔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講的什麽呢?”

“五歲那一年,他跟我講的全是輕陌如何好,比我乖,比我聰明,比我漂亮可愛,六歲之後到分開睡,他講的全是如何想念輕陌,那封信我都會背了,就因着哥哥每晚睡前都要念叨一遍:我亦是心悅于你,企盼相思相念不相忘,企盼朝朝暮暮享有你的音容笑貌。”

喬晴無可抑制的發起抖,手心被陶澈捉去緊緊握住。

“娘,哥哥真的很喜歡輕陌。我們或許是做錯了,借口一個‘倒黴’毀了人家半生,眼下還要再尋什麽借口繼續去摧毀他們麽?”

喬晴不可置信,“他們是親兄弟,就如同你們一樣!”

陶澈摩挲順着她的手背,半晌才道,“沒人知道。而且他們不在乎,已經牽絆至此,還有何可在乎的,血緣只能加深他們的關系。”

“你也瘋了嗎?”喬晴一把抽回手,她因為激動而滿臉通紅,胸口劇烈的起伏,“他被丢去軍營,眼下已經被糟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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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陶澈打斷她,終于擡起頭抹了一把臉,“沒有。他跳進了糞水池滾了滿身污穢,叫人扔在河水裏浸了一夜,我們趕去時剛被拖上岸,全身沒一塊好皮,那雙手更是...”

第一回 賣去青樓被陶澄救下,這一回又沒能得逞,喬晴似是認命一般,倏然嗤笑,心裏想着華葶道,是你在眷顧那孩子麽,我壞事做盡,你便要我的孩子去頂罪。

夕陽餘晖散在天邊,微風徐徐。

軍醫掀起帳簾進來,端着一碗香糯的米粥,“叫醒他吧,用一些再歇息,不然本是皮肉傷,還要再添一筆腸胃病。”

陶澄連忙應聲,他背靠在床柱上,擁起輕陌依偎在自己胸前,他低聲輕喚,“寶,醒一醒。”

軍醫不大自在,把粥放在一旁道,“藥也快煎好了,你待會兒出來端吧。”

輕陌睜眼就望見陶澄,他呆呆愣愣的支吾了兩聲,只覺得全身乏累又痛又沉,口裏也不甚舒坦,他哼道,“你...你昨夜,是不是趁我睡着,使壞的捅我嘴了?”

完全沒能想到會被這樣質問,陶澄不知如何開口,只将輕陌又擁緊了幾分。

委實難受,輕陌慵懶的合上眼,腦袋枕在陶澄的肩窩裏弱弱的兇道,“以後不可以這樣了,是我不金貴了嗎,還是你不疼我了?”

猝不及防的,臉蛋上倏然砸落連串的水珠,輕陌怔愣住,待聽聞到細細的哽咽聲才後知後覺,他一面琢磨着不至于吧,一面着急要擡手去哄,卻在肩背連番的酸痛裏看見自己雙手纏滿繃帶,目光再向下,發覺雙腿也如出一轍。

記憶慢慢回攏,昨夜的恐懼,掙紮,折磨仿若只是一場噩夢,現在他醒來了,窩在陶澄的懷裏享受他的溫熱和心跳,只覺得再未有一處能讓自己這樣安心。

輕陌垂下手捂在心口,腦袋親昵無比的朝着陶澄肩窩裏又蹭又拱,“本來心裏不疼的,叫你一哭,頓時抽抽着要我命。”

話還挺多,擰絞在一起的五髒六腑終是稍稍歸了位,陶澄一手輕捧住輕陌的臉蛋,指腹抹掉兩人混成一片的淚痕,“不哭了。”他喃喃着親吻住輕陌,疼惜至極,憐愛至極,“不哭了。”

喝粥也不安生喝,偏要你吃一口我才吃一口,兩人慢慢用完一碗粥,嫌不太夠,陶澄又出去盛了一碗,期間碰見林威,他問,“可還好?”

早晨是遷怒,眼下陶澄禮貌相待,他謝過關心後又反問道,“你的人如何?”

林威聳肩,“你下手太狠,我會好好替他們追讨回來的。”

陶澄無甚所謂的點點頭,回到營帳裏看見輕陌屈腿埋着腦袋哼哼,趕忙湊過去,“怎麽了!”

“我臭嗎?”輕陌又嗅了嗅,“我昨晚滾到糞水池裏去了,我現在還臭嗎?”

不想再生出凄苦的氣氛來,陶澄彎下腰抱着他雙腿啄下好幾個親吻,“不臭,就是被熏的又傻了三分。”

輕陌瞪他,“傻人傻福,就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郭先生曾...”眼神陡然一變,“我們又一次失約于郭先生。”

“不急。”陶澄重新擁他到懷裏,舀了粥貼在他唇邊,“等你把傻了的三分聰明回來,我們就去看望他。”

吃飽了肚子不久後又喝下湯藥,卻不想還是發起熱來,一層層的冷汗和熱汗燒的輕陌神志不清,陶澄只恨自己不能替他受罪,伏在床邊為他擰手巾,為他潤嘴唇,一直折磨到後半夜才漸漸消停下來。

繃帶全部浸濕,得要換新,陶澄幫軍醫打下手,擦身換藥,輕陌沉沉的昏睡,任如何擺弄都無知無覺,那一身觸目驚心的傷口讓陶澄心髒劇痛,他玩笑一般低聲道,“大夫,勞煩你也為我抓兩副藥,我胸悶氣短,總感覺喘不上氣。”

直到軍醫包紮妥當,準備回營裏睡覺了,他才指指輕陌道,“他好了你便好了,先暫且抱着睡一覺,小心着些別壓到傷處了。”

陶澄一笑,将軍醫送到帳口,“大夫醫術高明,謹聽醫囑。”

寒露已過,一大早,帳外士兵們沐浴着秋季返潮一般的熱浪将口號喊得震天響,吵醒了輕陌。

陶澄本就淺眠,立刻跟着醒了,他起身拿水,輕陌小口小口的抿了半晌才喝完,他道,“感覺輕松多了,好像這一場發熱,把浸在骨頭裏的寒氣都蒸發掉了。”

陶澄“嗯”到,寶貝似的親個沒完,“再睡會兒吧,睡醒了喝粥喝藥。”

輕陌不大想睡,夢裏盡是求而不得的煎熬,不比醒着時幸福滿足,陶澄便依着他,将他裹了兩層打橫抱起,“去山坡上看日出,好麽。”

陶澈來時近巳時,營帳裏撲了空,詢問軍醫才知道兩人用過藥後就散步去了,他捉着腰間玉佩一面把玩一面四處晃蕩,在一片背風的矮樹林邊瞧見了他哥哥。

輕陌似是在說些什麽開懷的事情,窩在陶澄懷裏言笑晏晏,那雙烏黑的眼睛從未看過別處,只能盈下眼前一人,他說到開心處揚起雙手瞎劃拉,被陶澄攬回到胸前,低頭朝那手指手背上親吻去,輕陌還在笑,轉眼額頭也被啄了一口。

陶澈站在遠處,看兩人自成一方天地,唇舌交纏了許久才慢慢分開。

他拾起一顆石子颠了颠,奮力抛出,骨碌碌滾到兩人身邊去。

陶澄轉過頭看見陶澈,輕陌才享受過寵愛,枕在頸窩裏懶起倦意,待陶澈走近了才嘟囔一聲“二少爺”。

被喚的渾身不舒服,陶澈佯裝沒聽見,屈腿坐到一旁,“馬車是從驿站牽來的,今日回去麽?”

“回,到了城裏還得去程醫館看看,我才能放心。”陶澄道,“你跟我們一起走,還是自己駕馬回?”

“我就是坐馬車晃悠過來的。還...還帶了些點心,或許多少能吃下一些。”

陶澄輕輕莞爾,笑的陶澈更不自在,他問,“爹娘怎麽樣?”

“我昨日回去爹就不在,一夜未歸,今早我走時也沒見人。娘仍是哭,我長篇大論勸了好半晌,也不知道能聽進去多少。”

“雙九呢?”

“雙九能如何?吃喝拉撒睡,就他舒坦。”

陶澄低笑,又問,“說說你的長篇大論?”

陶澈自然不會開口,搪塞道,“小時候娘總給我們講故事,昨日換我來講,講了個牛郎織女終成眷屬的故事,勉勉強強吧。”

聞言輕陌被晃了晃,陶澄低頭看他,“十六歲他告狀,這事兒能原諒他了麽?”

陶澈像被審判的壞人,輕陌拿一雙不知情緒的眼睛看他,“你沒少欺負我。”

陶澈腰身都繃緊了,有些無措的想找他哥救命,嘴唇啜喏道,“對...”

輕陌打斷他的道歉,“我被扔在河裏時,心裏怨怼,有一瞬間想要将欺負過我的人都趕盡殺絕。”

道歉顯的蒼白無力,陶澈抿緊了唇。

只是倏然之間,輕陌就松了語氣,他道,“現在我搶走了你的兄長,也是不仁不義,一筆勾銷罷。”

陶澄的喜愛之情要泛濫,對陶澈顯擺起來,“是不是像個說書的?”

陶澈被噎的啞口無言,小半晌才扁嘴,“你哪是現在搶走的,早十幾年你就搶走了。”

軍營裏的大鍋飯吃起來遠不足精致,卻別有風味。

輕陌這個金貴的傷殘人士使喚陶澄指哪兒打哪兒,連着喝了兩頓白粥終于吃上一口肉,香的輕陌直舔唇,軍醫在一旁連連叮囑,“切忌辛辣,切忌魚腥發物!”

輕陌特別喜歡魚,不大情願的問,“忌多久?”

“十天半個月。最深的傷口都在手上,待手上無礙了就可不用忌口,愛吃啥吃啥。”

晌飯後啓程,馬車行的緩慢,輕陌躺在軟塌上,腦袋枕着陶澄的大腿很快就睡過去。

陶澈捏着一張手信,看的眼睛要冒怒火,“這林威...獅子都不帶這麽大開口的!”

陶澄拿過,林林總總快趕上開倉救濟了,他折好放進衣襟裏,“我拿去給爹,正好尋個由頭讓他揍一頓發洩。”

本睡的迷迷瞪瞪的輕陌仍是閉着眼,聲兒不大卻滿是威脅,“你敢你試試!”

摒棄偏見後,陶澈無法抑制的越看輕陌越覺得喜歡,他見他哥笑的愉悅,也微微勾起唇,“他還真敢。”

陶澄應和,倒戈他人一起欺負起人來,“你全身上下也就這張嘴還能厲害點,你要如何威脅我不敢?罵我咬我?”

這要是陶澈不在場,輕陌張口就能給他說出淫話來怼的他接不下去,可惜了,只好放軟了嗓子哼哼唧唧的轉過頭埋進陶澄肚子裏,“你別去。”

“你去了被打成半殘,誰來伺候我?”

“我好不容易逮着機會使喚你,有理無理的要求我想了一通篇。”

“你不記在賬上,等我痊愈了跟我好好算一算嗎?”

陶澈眼睜睜的看着他哥丢盔棄甲,一時間只覺得車廂裏空氣甜膩的要他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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