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東晉鹹安元年。
十一月的建康,天氣十分陰冷,天上彤雲密布,黑壓壓的,遮蔽了日光。皇宮內執役的內侍、宮人們,也不由加快腳步,想躲開外面的嚴寒,早些進入溫暖的室內。
太後所居崇德宮的一角偏殿,早就被主人布置成了一間佛堂。佛堂內的四角,放着四個銅炭盆,火紅的木炭哔哔啵啵地燒着,溫暖如春。堂內供奉的釋迦摩尼像,寶相莊嚴,佛像前是一座香爐,香煙缭繞,佛像的眼睛似是慈悲,又似是無情地透過層層香煙注視着拜墊上的女人。
她就是當朝皇太後,褚蒜子。褚蒜子這年四十七歲,她頭發依舊茂盛,雲鬓高聳,但烏黑的兩鬓中卻透出點點星白,精心修飾過的容顏依舊秀美,卻已可見歲月的痕跡。她手中執香,正要将香往香爐中插去,忽聽門上響起了輕輕的剝啄聲。
随侍的內侍問道:“何事?”
外面有人答道:“禀太後,大司馬急奏。”
聽到“大司馬”三個字,內侍不由打了個寒噤。褚蒜子恍若未聞,将香插入香爐,才吩咐道:“扶哀家起來。”
內侍答應一聲,急忙彎腰将褚蒜子攙了起來,而她的右手,已撫上了左腕上帶着的沉香念珠串。
這沉香串,還是當年兩朝輔政的何充送給她的。何充早已亡故,而這沉香串,也已經伴她二十多年了。
內侍扶着褚蒜子,朝佛堂門走去。在門內侍立的小內侍,早就機靈地打開了門。一陣寒風吹了進來,拂動帳幔,陰冷的空氣争先恐後地湧入佛堂,将香煙吹得往後飄去。
門外有內侍躬身而立,手中高舉托盤,托盤上是一紙奏章,來自手握兵權、權傾朝野的大司馬桓溫的奏章。
褚蒜子的右手開始無意識地轉動念珠,身子也倚在了門框上。她定了定神,從內侍手中接過奏章,雖然只是一張輕飄飄的紙,在她手中,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凜冽的空氣直入肺腑,慢慢地打開了奏章。入目便是熟悉的字跡,一筆一劃,隐含鋒芒,竟是那人親筆所寫,只見上面寫着:“臣桓溫啓奏太後:當今陛下無行,引嬖人穢亂宮闱,亂晉室血脈。琅琊王司馬昱年高德勳,衆望所歸,臣請皇太後廢當今陛下,立琅琊王為帝,撥亂反正,以正朝廷綱紀。”
褚蒜子淡淡一笑,笑意卻未到達眼底,喃喃道:“我本來就猜疑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擡起頭,空洞的目光看着庭院中的海棠樹,看着那光禿禿的樹枝,和那幾片在寒風中凍得發抖的黃葉。
樹,是同一株海棠樹;然而,此時此刻看着它,隔着重重歲月,卻邈若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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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浮現出先帝司馬岳蒼白而俊秀的面容,那日風和日麗,他稍稍好了些,攜着她的手,來到海棠樹下閑坐,他深深地凝視着她,眼中滿是愛戀、憐惜和不舍,他撫着她的手,嘆道:“蒜子,朕把聃兒,和這大晉江山,就托付給你了。唉,終究是我誤了你……”
“陛下,不要再說了,您會好起來的。”她記得自己拼命搖着頭,安慰着先帝,或是安慰着自己。司馬岳只是苦笑着嘆了口氣,顫抖的手撫上了她的臉頰。
先帝病逝後,白紗帳後,她抱着不到兩歲的聃兒垂簾聽政,接納了何充的建議,任命桓溫為荊州刺史……
她又想到,當年桓溫任琅琊內史時,他拍着剛剛種好的柳樹,年輕英武的面容意氣風發,對她說,“王妃,有朝一日,我會北伐成功,建功立業。你信不信?”
建功立業,桓溫,你便是如此建功立業的嗎?
忽然覺得錐心的痛,眼前也模糊起來,褚蒜子迷茫地眨了眨眼,一滴晶瑩的淚珠掉落在奏章上,模糊了上面的墨跡。
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上飄落,有幾片飄到了褚蒜子的臉頰上,冰冰涼涼的。
“太後,下雪了,關上門吧。”
她搖了搖頭,看着越來越大的雪,強忍着刺骨的寒意,道:“筆來。”
內侍很快研好了墨,将筆遞到褚蒜子手中。她蘸了蘸墨,微一凝思,在奏章上提筆寫道:“未亡人遭此憂患,感念已逝去和活着的人,心如刀割。”
字跡娟秀清穆,一點點地在紙上暈染,頗有衛夫人的神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