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時間向前回溯三十四年。

東晉鹹康三年。建康。

自晉元帝司馬睿在建康立國,至今已有整整二十年。從北方南渡的士族、流民們也漸漸适應了江南的煙雨,漸漸地愛上了山青水秀的建康。不少人入鄉随俗,雖然在家裏還說着北方鄉音,談到本地人時還輕蔑地稱他們為“貉子”,但也能操着幾句撇腳的、軟軟糯糯的吳語,在市場上與小販們讨價還價。

建康城依山傍水,據說當年諸葛亮出使東吳時,就曾對孫權說,“秣陵地形,鐘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孫權後來建立吳國,果然便以建康為都城。

建康西枕長江,又有淮水由東到西,貫穿此城,将城市一分為二。另有青溪,發源于鐘山,從北到南,蜿蜒流過城東,彙入淮水。(注)

春日,海棠花開得正豔。一輛牛車從北面吱吱呀呀地沿着青溪行來,除了駕車的車夫外,後面還跟着兩個仆役。這是都鄉亭侯、給事黃門侍郎褚裒府中的牛車。

牛車內,坐着兩名女子,坐在主位的少女不過豆蔻年華,頭上還紮着雙鬟,皮膚白皙,長眉入鬓,眉毛下是一雙杏眼。側坐的少女侍女打扮,年紀大約十五歲,看着自家女郎依然皺着眉,嘟着嘴,不禁撲哧一笑,道:“女郎,還在為郎君的話着惱嗎?”

少女是褚裒的獨女,褚蒜子。她皺眉道:“玉硯,你說說,阿兄說的是什麽話?什麽叫女子無才便是德?沒事不要往外跑?我去衛夫人處學書法,可是阿父阿母都同意的了。”

玉硯轉了轉眼珠,她知道,女郎的生母謝氏是家主的繼室,而女郎的阿兄褚歆卻是家主死去的原配夫人荀氏所出,或許是同父異母的緣故,兄妹兩人自小便不對盤。作為一個侍女,她無意摻和這兄妹兩人的事,便笑道:“女郎勿要把郎君的話放在心上。衛夫人不是誇贊女郎的字寫得越來越好了嗎?”

褚蒜子抿嘴笑道:“我的字,還差得遠呢。對了,這回出來,沒忘記帶棗蒸餅吧?上次夫人嘗了,十分喜歡……”

玉硯掩嘴笑道:“哪裏會忘了?喏,”她一指身側的食盒,“這不就是?”

褚蒜子也笑了,剛想說什麽,卻覺得自家牛車越駛越慢,終于停了下來,再也一動不動。車簾被風微微掀起,聞到水氣中帶着的魚腥味,又隐約聽聞飄來的吳歌,雖然聽不太懂,但歌聲婉轉悠揚,時近時遠,便知道牛車必然是在朱雀橋上。

兩人又等了一會兒,牛車依舊一動不動。玉硯敲了敲車壁,問道:“怎麽回事?”

只聽車夫阿長恭謹回道:“橋上流民甚多,把橋給堵住了。”

作為士族女子,又是褚裒唯一的女兒,褚蒜子并非對朝局一無所知。士族女子不僅要學會管家,背誦各大家族譜系,也要對朝局有着基本的把握,才能在以後的聯姻中成為家族助力。更何況,出身陳郡謝氏的母親謝真石,更是有意無意地對女兒進行引導。

從父親與舅父等人的閑談中,褚蒜子知道,今年正月,石虎自稱為“大趙天王”,他為人殘暴,大興徭役,北方有不少老百姓活不下去,轉而南逃,來到晉朝,這些流民,只怕就是從北方趙國逃難過來的。

Advertisement

褚蒜子把車簾掀開一個小縫,向外窺視。果然,牛車剛剛上了朱雀橋,便被堵在了橋上。橋的兩側,橫七豎八地或坐或卧,擠滿了流民,個個面黃肌瘦,穿着破衣爛衫,只留橋中間的一條空隙,勉強可以過一輛牛車。排在自家牛車前的,還有七八輛牛車,慢慢等着通過。

也有些流民,跪在地上,手裏拿着個破碗,朝橋上的行人不停乞讨,“好心人,給點吃的吧,餓了好幾天了。”

忽聽有小兒的哭鬧聲,“阿娘,我餓,好餓。” 褚蒜子又把車簾縫隙稍稍掀開了些,卻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兒,頭發又髒又亂,身上的衣服成了破布片,正往一個婦人懷裏鑽,一邊鑽,一邊哭鬧着喊餓。那婦人抱着小兒,一邊摸着他的頭,安慰道:“阿奴不餓啦,快睡一會兒,睡着了,就不餓啦。”一邊不停地朝行人頓首乞求。

褚蒜子心生慘然,她想了想,吩咐道:“玉硯,把食盒拿給我。”

“女郎?” 玉硯有些不願,女郎吩咐做這開花蒸餅,庖廚也頗下了一番功夫,臨行前蒸了一籠,因為衛夫人年紀大了,牙口不好,特地選了開花賣相好的,松軟易嚼的,裝在食盒裏。

“拿來。”

玉硯拗不過她,把食盒取了過來。褚蒜子打開食盒,盒子裏三橫三縱,裝着九枚小兒拳頭大小的蒸餅。蒸餅白白軟軟胖胖的,還是溫的,每一個上面裂開了花,開花處都嵌着一枚紅棗,聞着便是一股濃濃的棗香,令人食指大動。

褚蒜子嘆了口氣,士族的飲食首要便是精致,分量其實并不多,那家人看起來餓得狠了,這點蒸餅其實支撐不了多少時候,但總是聊勝于無。她關上食盒,将食盒遞出車簾,道:“阿長,把這食盒給那小兒。”

阿長稍稍猶豫了一下,接過食盒,下了牛車,走到婦人面前。

婦人千恩萬謝,伸出顫抖的手,接過精致的漆盒,小兒也停止了哭鬧,吮着自己的大拇指,一雙希冀的大眼睛盯着阿娘手中的盒子。盒子打開了,婦人将一枚棗蒸餅遞給小兒,小兒匆忙把它塞入口中,一下子就咬下大半個,還不及細嚼,便狼吞虎咽地咽了下去,又急急忙忙地把手中的半個塞入口中,含含糊糊地道:“阿娘,還要。”

等他一連吃了三個,才覺得饑餓稍減,髒髒的小手也拿起一個蒸餅,遞到母親嘴邊,道:“阿娘,你也吃一個。”

“哎,”婦人張口含住了蒸餅,兩行熱淚也流了下來。

褚蒜子一直從車簾縫隙中窺視,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正要放下車簾,卻忽然一怔。不知何時,原先在橋兩邊的流民們都圍了過來,聚攏在牛車前面。有的站着,有的跪着,伸出個破碗,在牛車前一抖一抖的。

“貴人,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好心人,求你了,幾天沒吃飯了,給點吃的吧。”

“貴人,給點吃的吧,阿彌陀佛,佛祖會保佑你的。”有的一邊說,一邊雙手合十。

褚蒜子刷地放下車簾,睜大了眼睛,看向玉硯,見她也是睜大雙目,滿面茫然,兩個少女在車中面面相觑,一時都沒了主意。這剛剛送出的棗蒸餅,是她們此次出行,所帶的僅有食物。

前面的牛車已經開始駛動,阿長把牛鞭在空中虛虛一甩,喝道:“沒吃的了,讓開,讓開!”不料,人群并不讓開,反而更加圍攏了過來。

“貴人,給點吃的吧。”

“是啊,憑什麽,給他們不給我們?這不公平。”

“沒有吃的,給點錢也行啊,讓我們能買點東西吃。”

“是啊,是啊,沒吃的給點錢吧。我們快餓死了。”

先前跟随在車後的兩名仆役見勢不妙,急忙上前,驅趕流民。推推搡搡之間,有的流民被推到在地,喊道:“打人了!打死人了!”有膽子小的讓到了橋邊;有的眼睛骨碌碌亂轉,便朝婦人那裏走去;膽子大的不退反進,更往前沖,阿長“刷” 的一鞭,便抽在來人的身上。那人挨了一鞭,并不後退,臉上露出獰笑,伸手便要揭開牛車車簾。

“我的蒸餅,還我蒸餅!”忽聽小兒、婦人的大聲啼哭,原來有人竟趁亂将婦人手中的食盒奪了過去,盒中還有四枚蒸餅,便被那人一口一個,盡數塞入口中。

阿長又是一鞭,抽了過去,鞭稍卻被那人反手抓住,使勁一帶,阿長竟被他扯下了車座,接着,只聽“刷”的一聲,車簾便被掀開了,只見車中兩名如花少女,正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那人一怔,原先以為車中的是士族郎君,不料卻是妙齡的士族女郎,更是大喜,伸手道:“女郎,給點吃的吧。”

玉硯張了張嘴,想說話,但喉嚨像是被鎖住了,發不出半點聲音,卻聽褚蒜子嘶啞的聲音,道:“不騙你,真沒吃的了。”

那人道:“沒吃的,就給點錢吧。”

褚蒜子道:“也沒帶錢。”士族自有莊園僮仆,日常吃食、用度均由府內供給,不須在集市、店鋪上購買,所以她并沒有随身帶錢的習慣。

那人的目光掠過她雙鬟上插的兩枚小指頭肚大小的珍珠,現出貪婪之色,道:“沒帶錢,就把你頭上的珠子給我吧。”

褚蒜子怒道:“不行!”這對珠子,是舅父謝尚送給她的生日禮,又是閨閣之物,怎可送給一個不相幹的外人?

“滾開!”阿長此時已從地上爬了起來,便去推那流民,不料卻被那人推了個趔趄,立足不穩,又坐到在地上,他擡眼去找自家的兩名仆役,卻見面前一片混亂,那兩人陷入流民堆裏,一時也找不到了,不由心中暗暗叫苦。剛剛女郎吩咐她将食盒給那婦人之時,他便有些猶豫,害怕流民會失去控制,但又想在天子腳下,應該不止于此,不料最壞的情況竟真的發生了。

那人獰笑道:“女郎,你最好乖乖的把珠子給我,否則……”

褚蒜子鼓起勇氣,大聲呵斥道:“走開!你就不怕王法了嗎?”

那人冷笑道:“王法?王法是個什麽東西,老子都快餓死了……”說完,便不再廢話,伸手便去奪褚蒜子頭上的珠子。

褚蒜子驚叫一聲,便往車後拼命縮去,那人獰笑着探過身子,眼看他粗大的手指便要摸上珠子,卻忽然停在了半空中,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

褚蒜子怔了怔,只見那人左肋上,插着不知從何而來的一支短箭,箭翎猶在微微顫動,而鮮血從那人的肋下氤氲出來,越來越多,只聽“撲通”一聲,那人便倒在了牛車前。

注:這裏的淮水是東晉時的稱呼,即後世的秦淮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