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五月二十九日,褚蒜子随母親謝真石來到烏衣巷,入了謝府。謝真石的父親謝鲲已經去世,便帶女兒拜見了叔父謝裒,又與兄長謝尚、各位堂兄弟謝據、謝安、謝萬、謝石等相見。
謝府多男丁,自謝真石出嫁後,家中便無女孩,乍見到褚蒜子這位妙齡少女,人人都不禁多看了幾眼。謝據之妻王氏拉着褚蒜子,左看右看,十分喜愛,當即便将手腕上的玉镯褪了下來,不由分說,套在了褚蒜子的手腕上。
謝真石笑嘆,“唉,你也不怕寵壞了她。”
王氏笑道:“這麽可愛的女兒,又怎會寵壞?”
褚蒜子也見到了剛嫁入謝氏不久的謝安之妻劉氏,名士劉惔之妹。劉氏眉宇間依然有着新婦的羞澀,但看起來性格大方爽朗,一雙眼睛十分靈動。褚蒜子眼前不禁浮現出堂舅那雙沉靜的雙眼,那副仿佛泰山崩于前也波瀾不驚的樣子,忽然莫名地覺得他們很相配。
不久,家宴便開始了。
食材幾乎全部産自謝家莊園。葷菜有炙豬肉、白羊肉、跳丸、魚羹等,配有蔥、姜、醋等各色蘸醬,素菜則有韭菜、葵菜、芹菜、菘菜等,還有各色羹湯,主食有蒸餅、胡餅、湯餅等,琳琅滿目地擺滿了整個席面。
除了謝真石母女外,只有兩個外客,一個也是親戚,謝安的內兄劉惔,另一個便是桓溫。男女席離得很近,只是用竹簾隔開,男席那邊的聲音不斷透過竹簾傳來。
謝尚此時已有幾分酒意,先舉杯向劉惔敬酒,又向桓溫敬酒,見桓溫酒到杯幹,十分豪邁,笑道:“可惜阿奕不在此地,否則必可與元子一教高下。”
阿奕便是謝奕,是謝安的長兄,十分好酒,此時正出任剡縣縣令。此次謝安去會稽,自然也要拜訪長兄。
謝尚又看了一眼謝安,道:“阿安,你可真的想好了,會稽郡雖然山清水秀,但又怎比得上建康|生活便利?”
謝安沉靜地笑了,道:“兄長當知道我的志向。”他與其餘謝家人一樣,開口便是純正的洛陽口音,只是帶着些許鼻音,卻令他的音色更加出衆。
桓溫低頭飲了口酒,暗想,“這謝家三郎上頭有數位兄長,他自然可以去當他的隐士,追求他的名士風度,但自己身為桓氏長子,卻肩負着家族複興的重任。”
謝尚搖搖頭,笑道:“看來,汝心匪石,不可轉也。難道建康,便再無讓你留戀之物?”
謝安看了看坐在堂首的父親,父親正慈愛地看着他。他心裏一酸,卻又不動聲色,對謝尚微一拱手,笑道:“自然有。”
“那是何物?”謝尚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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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笑道:“那自然是……”他微一停頓,“‘小安豐’的琵琶了。”王導常常将謝尚比作王戎,謝尚因此也得了個外號,叫做“小安豐”。
此言一出,衆人皆大笑,謝安那沉靜的雙眸,也微微起了漣漪,閃爍着細碎的波光。
沒想到自己反被調侃,謝尚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大笑道:“原來是變着法兒,讓我彈琵琶給你聽。”他将酒杯随手擲在地上,道:“也罷,看在你就要走的份上,取我的琵琶來。”
不一會兒,家仆将謝尚的琵琶取來。他離席而起,接過琵琶,随随便便地坐在北窗之下,跷起腳,信手而彈,彈的正是他在上巳節所作的《大道曲》。只見他纖長修勻的手指在弦上攏、撚、抹、挑,仿佛精靈在舞動,大家都看得、聽得有些癡了。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美妙的音樂穿過竹簾,也傳入了女眷們的耳朵中。褚蒜子透過竹簾的罅隙看去,只見舅父正低眉淺笑,仿佛也沉浸在了音樂之中。他本來就容貌豔麗,此時喝到半酣,衣襟有些松了,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大袖翩然,仿佛天上的仙人,降落人間。
一曲既罷,衆人沉寂了一會兒,才紛紛喝彩。謝安嘆道:“聽兄長一曲,真是三月不知肉味。”
他走到父親面前,整了整衣冠,跪了下去,道:“不孝男安,就此拜別父親。”
褚裒微微點頭,道:“去見見你長兄 ,時常給家中寫信。”
“是。”謝安磕了三個頭,站了起來,又與兄弟們一一作別。
箱籠、行李是早就整理好了的,早在昨日便運到了停泊在淮水上的烏篷船上。
衆人将謝安、劉氏送至碼頭,淮水南岸,楊柳青青。謝尚等均折下柳枝,贈給謝安。
這邊劉惔也對妹妹細細叮囑,“你呀,在夫家要收斂住自己的性子,要尊重夫君,不可像在娘家那樣任性了。”
劉氏瞟了一眼謝安,靈動的眼眸飽含情意,道:“但夫君說,他就是喜歡我這性子啊。”
劉惔怔了怔,看了看謝安,搖了搖頭。
謝安與劉氏上了烏篷船,立在船頭上,與衆人拱手告別。夕陽灑在淮水上,泛起細碎的金光,也照在謝安的臉上,給他沉靜的雙眸添上了幾分溫柔。清風吹拂着他的廣袖,在這一刻,他仿佛要乘風而去。
船夫解開纜繩,烏篷船揚起風帆,朝西而去,入長江,然後将順長江東下,抵達會稽。
“什麽?明日你要帶李廚去衛夫人處?”謝真石睜大了眼睛。
褚蒜子撲入她懷裏,揉搓着她,撒嬌道:“阿母,女兒想讓衛夫人嘗嘗我們家的湯餅嘛。湯餅又不是尋常點心,可以做好了帶過去。所以只好帶李廚過去咯。”
謝真石禁不住她的揉搓,搖頭道:“你呀,真是衛夫人的好學生。母親都有些嫉妒了。好吧,下不為例。”
“謝謝阿母!”褚蒜子展開如花的笑顏,卻有些心虛。但她真的很喜歡那疊魚卵紙啊,字寫在上面,仿佛都流暢工整了不少,那麽便只好投桃報李了。
昨日傍晚,李廚得到主家吩咐,要拿出絕活,不要丢了褚氏的臉面,便連忙準備起來。先用豬骨小火漫煨,熬了一鍋高湯,直到湯熬成了奶白色,撲鼻便是香氣,才到了火候。這日一大早,他便起來了,匆匆吃了早飯,估摸着時辰,揉好了面,又将早已準備好的跳丸、嫩韭、鹌鹑蛋、蔥段等物裝在食盒裏。
褚蒜子早就使家仆告知了衛夫人,這日一到衛夫人的小院,便有仆役将李廚引入庖廚,開始忙活起來。
褚蒜子進了書室,衛夫人還未到,司郎君卻已在室內,見她進來,停下筆,擡頭笑道:“女郎,早。”
褚蒜子回之以微笑,道:“司郎君早。”見他在寫字,便走到他的書案旁。只見桌上攤着的魚卵紙上,寫了一首五言詩: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
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
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
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這首漢代古詩褚蒜子自然也讀過,詩裏充滿了對生命如此短促的哀傷,以及還不如早些滌除煩憂、放開情懷,及時尋樂的感慨。司郎君的行草依舊像以往那樣,如行雲流水一般潇灑恣意,只是在最後一句“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那裏,略有滞澀,仿佛他在寫到這一句時,心為外物所擾,不能夠全神貫注。
當褚蒜子看着字帖的時候,司馬岳便注視着她柔嫩的面龐。那秀麗的眉眼,長睫像簾子般地遮住了那雙朦朦胧胧的杏眼,那挺秀的鼻梁下,是色澤粉紅、形狀飽滿的唇……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褚蒜子卻微微笑了起來,暗想,“嗯,‘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看來,這司郎君也已經動了關雎之思。只不知他心上人,到底是誰家的女郎?”
想到此處,她擡頭向司馬岳看去,不料,卻見司馬岳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偷看佳人卻被她抓了個正着,他的臉不禁泛起一層淡淡的紅色。
“嗯,這司郎君其實也很好看,和桓郎君是兩種不同的風流。”褚蒜子暗想。想到桓溫,她的心裏泛起淡淡的思念和惆悵。前幾日,桓溫受庾翼之邀,去了西陽,在他府中擔任幕僚,臨行前還向她告別。只是不知,下一次見他,又會是什麽時候?
正在兩人各有所思之時,衛夫人步入書室,咳嗽一聲,打斷了兩人的思索。
休憩之時,李廚已做好湯餅,放在三個青瓷碗中,呈了上來。乳白的高湯中,薄薄的面片筋道,羊肉、豬肉、姜絲、剁碎的醬瓜搗成的跳丸筋道爽滑,配上白色的鹌鹑蛋,碧綠的嫩韭和蔥段,散發出撲鼻的香氣。
衛夫人嘗了一口,點頭贊道:“這湯極好。”
司馬岳吃了幾口面片,又吃了個跳丸,又飲了口湯,向褚蒜子拱手笑道:“這是我吃過最好的湯餅。謝謝女郎。”雖然他的贊美不無誇張,但他愛吃卻是不假,褚蒜子面上也不由浮起笑意,安心了不少,暗想,“這下,算是還了他贈紙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