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鹹康三年,十月。

禦書房內,司馬衍将筆擱在筆架上,揉了揉酸澀的雙眼。常內侍早已捧過一碗酪漿,擱置在書案上。

司馬衍飲了幾口酪漿,随口問道:“朕有段時間未見二弟了,你可知他最近在忙些什麽?”

常內侍道:“奴婢聽聞,最近琅琊王時常去琅琊王氏衛夫人處,學習書法。”

司馬衍嘆道:“他倒真是個閑雲野鶴的性子,朕有時真的很羨慕他。”他朝窗外看了看,只見陽光透過窗棂上糊着的薄紗,照入室內,又道:“今日陽光甚好,你去外面看看,風大不大?”

常內侍答應一聲,踩着小碎步,快步出了書房。外面庭院裏的梧桐樹上,樹葉差不多都掉光了,只剩十幾片微卷的黃葉,孤零零地挂在樹枝上,紋絲不動。

他連忙走回書房,禀道:“陛下,外面無風。”

“那好,走吧。”司馬衍站了起來,當先向外行去。常內侍答應一聲,從牆上取下挂着的弓,又取過箭囊,跟着司馬衍,一前一後,出了禦書房。一出書房,又有幾個內侍跟了上來,一行人走了片刻,來到華林園。

華林園在宮室之北,早在東吳時期,便是皇家禦苑。一行人熟門熟路地走到一處空曠避風處,只見幾個箭靶立在數十步之外。

“弓來。”司馬衍立定,伸出手。

常內侍急忙把弓、箭遞到司馬衍手中。他便彎弓搭箭,練起箭來。

常內侍卻不由覺得心中一酸。先前陛下是想在園中蓋個射箭室,但算下來說要費四十金,陛下說太費錢了,便沒有蓋,只是在無風時,在露天練習。堂堂一國皇帝,竟然儉省至此!

司馬衍練習射箭不久,技藝并不熟練,十只箭裏只中靶四、五只,他練了片刻,手臂有些酸軟,活動了一會兒臂膀,正要再次彎弓搭箭,忽有內侍來報,“庾府君求見。”

“小舅來了,宣!”

不一會兒,庾翼便來到射場。只見司馬衍剛剛松了弦,弓箭離弦朝靶飛去,這一次不僅中靶,居然還離紅心很近。

庾翼拍手贊道:“陛下好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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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衍放下弓箭,回首道:“僥幸罷了。”

庾翼躬身行禮,“臣庾翼拜見陛下。”

司馬衍擺手道:“沒有外人在,就不需講究這些虛禮了。對了,朕聽聞小舅箭法不錯,小舅可否射給朕瞧瞧?”

庾翼笑道:“臣遵命。”

他從司馬衍手中接過弓箭,腳下不丁不八地站好,彎弓搭箭,箭頭寒光閃閃,直指靶心。只聽弓弦一松,箭如閃電般地飛了出去,正插在紅心之上。

司馬衍贊嘆道:“小舅果然善射!”

庾翼道:“射箭唯手熟耳,臣已經練習數年了,自然略有寸進。”

司馬衍又射了幾箭,有的中,有的不中。他将弓箭遞給常內侍,便坐在設在一旁的胡床上,又指了指身邊的另一具胡床,示意庾翼也坐下。

庾翼走上前來,側身坐了。司馬衍徐徐道:“小舅可聽聞,慕容皝已在東北自立為燕王,不再采用大晉年號,并向石虎稱臣之事?”

庾翼的面色也變得嚴肅起來,道:“臣聽說了。”慕容皝是鮮卑族慕容部首領,原先東晉冊封他為鎮軍大将軍、平州刺史、大單于、遼東公,持節。但這年十月,他在以封弈為首的謀臣建議下,自立為燕王,并設置官署,大封群臣。

司馬衍皺眉道:“他自立為王也就罷了,朕擔心的是,他如今向石虎稱臣,石虎的勢力豈非更大?”

庾翼卻道:“據臣看,慕容皝向石虎稱臣,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其目的是想聯合石虎,一同對付鮮卑段部。一旦鮮卑段部戰敗,慕容皝與石虎的聯合定不能長久。”東北鮮卑族分為三大部落:慕容部、段部、宇文部,三部落之間,戰亂不休。

司馬衍想了想,面色放松了下來,道:“還是小舅言之有理。”

庾翼笑道:“其實,這也不單單是臣的看法。陛下,您還記得幾個月前,承襲了其父萬寧縣男爵位的桓溫嗎?他也是同一看法。”

“桓溫?桓彜的長子?”司馬衍思索了一會兒,有了點印象。

庾翼道:“雖說此次慕容皝與石虎的聯合不足為懼,但石虎在江北虎視眈眈,随時可能南侵。桓溫為人有勇有謀,人才難得,臣還請陛下破格用他。”

司馬衍沉吟道:“但桓溫畢竟是邢家之後……也罷,小舅,哪時你引那桓溫進宮,朕先見一見他,再做打算。”

兩人正說着,忽聞一陣香風飄來,兩人擡頭一看,只見一行人向射場走來,為首的是一位俊俏青年,腰佩短劍,後面跟随着數名侍女。走得近了,那為首的青年向司馬衍拱手道:“見過陛下。”聲音清脆,卻是個女子。

司馬衍用手撫了撫額頭,無奈道:“皇姐。你怎麽來了?”

這男裝麗人正是司馬衍的長姐,被冊封為南康長公主的司馬興男。她從小便喜愛舞刀弄劍,頗有當年東吳吳侯、孫權之妹孫尚香之風。讓司馬衍頭疼的是,因為父皇母後均早早去世,這位長姐愈發沒了管束,如今年近二十,卻仍不出嫁,說是看不上那些雖號稱名士,卻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郎君。

其實那些名士又有何不好?自己的妹妹廬陵長公主司馬南弟不是下嫁給了名士劉惔,兩人不也過得挺好的嗎?

司馬興男笑道:“聽聞陛下在華林園射箭,我閑着無事,也來湊個熱鬧。”

庾翼已揖道:“見過長公主殿下。”

司馬興男點頭招呼道:“小舅。”便轉向內侍,要他們取弓箭來。

見司馬興男頗為手熟地張弓搭箭,司馬衍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一副對自家長姐無奈的樣子。就在此時,一個主意浮上了庾翼的心頭。

如往常一樣,褚府牛車出了烏衣巷,過了朱雀橋,沿着青溪徐徐向褚府駛去。已是十月天氣,青溪兩側少了許多游人,北風從清冷蕭瑟的水面掠過,吹拂着兩岸光禿禿的柳枝。

一陣寒風吹來,将車簾掀起一角,玉硯伸出手,正要把車簾理好,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不禁訝道:“咦,是桓郎君?他回來了?”

“桓郎君?”原先倚着車壁、有些百無聊賴的褚蒜子不禁坐正了身子,眼睛中也泛起了光采,透過車簾的罅隙看去,前面立着位身材矯健的英武男子,不是桓溫,卻又是誰?

桓溫早已拱手道:“女郎。”

褚蒜子将車簾掀得更開了些,睜大眼睛,道:“桓郎君,你回來了?”

桓溫看着褚蒜子驚喜的樣子,心中也泛起汩汩的暖意,道:“昨日随庾府君回的建康,太晚了,所以沒來得及拜見女郎。”

褚蒜子瞥了他一眼,捂嘴笑道:“拜見?這可不敢當。”

桓溫雙目直視褚蒜子的眼睛,道:“幾個月未見,女郎還好嗎?”

褚蒜子垂下雙目,避開他灼灼的視線,臉頰有些泛紅,道:“我……挺好的。你呢?在西陽還好嗎?”

桓溫看着她泛紅的雙頰,柔聲道:“我也還好。這次随庾府君回京,他或者會舉薦我出仕。”

褚蒜子“啊”了一聲,擡頭道:“那我要恭喜你了。”

桓溫盯着她朦朦胧胧的杏眼,道:“女郎,等我出仕之後,便會去府上拜訪令尊。”

“拜訪我父親?”褚蒜子先是有些不解,但看到桓溫唇邊的溫柔笑意,臉頰上的淺淺酒窩,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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