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女郎……可願意?”
褚蒜子刷地放下車簾,只覺得臉頰發燒。
“女郎……”那人的聲音,不依不饒地穿過車簾,似乎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她終于低聲答道,“你,自去拜訪便了……又何必問我?”說完,她再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便敲了敲車壁,車夫得到指令,一甩牛鞭,牛車緩緩啓動。
桓溫看着牛車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起來,緊緊握着袖中的家傳玉佩。他剛才有種沖動,想把這塊玉佩贈給褚蒜子,但又覺得畢竟在道上,人多眼雜,此舉太過冒昧。這次,庾翼許諾,會親口向皇帝舉薦他,而他也已經想好了,一旦出仕,便請人去褚府提親。褚氏女郎不僅年輕貌美,與衆不同,而且陽翟褚氏是二等士族,如能與褚氏結親,也有利于提高桓氏的家族地位。
而這一切,卻均落入了尾随褚蒜子牛車後的司馬岳眼中。
他靜靜地看着這一切,看着桓溫臉上燦爛的笑容,手已經緊緊握住了車座的邊緣,指節都握得有些發白了。
早在上次見到褚女郎在謝府外遇到桓溫,又贈他食盒後,他便使人打聽這位桓郎君,才知道原來當日便是他救下了褚蒜子。而後,數次桓溫在路上“偶遇”褚蒜子,他也都看在眼裏。桓溫襲爵後,跟随小舅庾翼去了西陽,司馬岳才松了口氣,卻不料桓溫又回到了建康。他此次回來,是要做什麽?
直到桓溫的身影消失了良久,司馬岳才吩咐侍從,去庾翼府打聽消息,然後自己回到王府,直奔書房。
兩個時辰後,侍從來到書房,司馬岳正在寫字。侍從不敢打擾,行過禮後,靜靜地垂手立在一邊。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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蘸滿了墨的筆尖,在紙上直下,左拐,提筆,寫好了“側”字的最後一筆豎鈎,司馬岳這才停下筆,淡淡道:“說罷。”
侍從道:“屬下打聽過了,今日庾府君去宮裏見了陛下,向陛下舉薦桓溫出仕。”
“出仕?”司馬岳重複了一遍,那他為何去見褚氏女郎,還為何這麽高興?幾個月前,桓溫已經承襲了其父爵位,如果再出仕的話……
他忽然明白了。襲爵,出仕,然後便會去褚府提親……
他死死地盯着侍從,用力地握着筆,手上青筋暴露,只聽“咯嘣”一聲,筆管從中斷了,折在了手掌中。
“殿下!”侍從驚呼道。
司馬岳松開手,兩截斷筆掉在幾案上,筆尖上的濃墨弄污了剛剛寫的“側“字。幾根小刺紮入了手掌,刺入肉中,但他卻感覺不到疼。疼的是別的地方,他臉色蒼白,覺得自己的胸膛被撕裂了個口子,汩汩流出的都是鮮血。
他很想馬上去宮裏,去求見皇兄,求他賜婚,求他将褚氏女郎賜給自己做王妃。以皇兄對自己的寵愛,他一定會答應的!對,就這麽做!
想到此處,司馬岳站了起來,匆忙往外走去,腿卻碰到了書案,碰得生疼。他怔了怔,止住了腳步,緩緩地跌坐在茵席上。
“你先出去吧。”他擺擺手,無力地道。
“殿下,您沒事吧?”
“我無事,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門輕輕地關上了。司馬岳用手捂住了臉。她見到那桓郎君,那一瞬間的笑容,是如此的燦爛,她一定是喜愛他的吧?既然他們彼此兩情相悅,他又怎可如此卑劣,從中橫插一腳呢?不,他不能這麽做,他不能毀去她的幸福……他寧可遠遠地看着她,看着她與那人牽手而笑……
他微微地笑了,淚水卻奪眶而出,沾濕了顫抖着的手掌。
兩日後,庾翼将桓溫引入華林園射場。
“臣桓溫叩見陛下。”桓溫眼角瞥見胡床上端坐的身影,連忙緊走幾步,跪了下來,以額觸地,跪伏在已經變黃的草地上,姿态甚是恭謹。
司馬衍臉上微微泛起笑意,伸手虛扶了一下,道:“桓卿平身。”
“諾。”桓溫站了起來,肅手垂目而立。司馬衍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庾翼。桓溫身材中等偏高,相貌甚是英偉,身材也頗為矯健。這樣的相貌身材,在曲水流觞雅集又作不出詩文,難怪聽聞不少士族子弟把他視為粗鄙之人。
司馬衍道:“朕聽小舅說,桓卿對目前的時局頗有見地,那你給朕說說。”
桓溫整理了一下思路,道:“正如庾府君所說,慕容皝向石虎稱臣,不過是借用石虎的手對付鮮卑段氏,并非真心歸服石虎。一旦段氏式微,或者便是兩人反目之時。”
司馬衍不置可否,道:“還有呢?”
桓溫道:“臣請陛下特別注意西蜀成漢。”
司馬衍在胡床上調整了一下坐姿,道:“卿試言之。”
桓溫從容道:“三年前,也就是鹹和九年,成漢國主李雄去世,太子李班繼位,以建寧王李壽輔政、錄尚書事。不料,李雄的兒子李期、李越,卻殺了李班,李期即國主之位,對統兵在外的李壽十分忌憚。李壽也害怕被殺,到了朝見的日期,總是托辭邊疆軍情緊急,不能沒有人鎮守,所以不去朝見。臣以為,成漢很快便會有變,不是李期殺了李壽,便是李壽叛亂,殺了李期。”
司馬衍嘆了口氣,自古以來,皇家父子、兄弟相殘,難道還少了嗎?就拿大晉而言,當年若不是八王之亂,胡族又怎會有可乘之機?大晉又怎會失去北方半壁江山?
只聽桓溫繼續分析道:“巴蜀位于長江上游,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對荊州成俯瞰之勢。當年便是因為文帝派遣鄧艾、鐘會滅了蜀漢,占據了巴蜀,後來武帝時,王濬的水軍才能順江而下,攻滅吳國,一統天下。如今我大晉占據江東,卻沒有占據巴蜀,終是一大隐患。”
司馬衍道:“雖然如此,但以成漢之國力,斷不可能攻打我朝。”
桓溫點頭道:“陛下所言極是,确實如此。但如果石虎先一步攻下巴蜀呢?”
司馬衍悚然而驚,眼神如冷電般地射在桓溫臉上。
桓溫道:“所以,巴蜀不可不争。拿下巴蜀之後,不僅大晉可以在江南站穩腳跟,不再擔心上游有失,而且,如果北方有變,還可以從漢中出兵攻打關中。”
司馬衍不由地深深點頭。庾翼在一旁插話道:“陛下,桓溫所言極是。如今江南好些年沒有戰事,承平日久,不少朝臣只喜歡拿着麈尾清談,不願打仗,不願北伐。就拿王司徒來說吧,當年剛過江時,諸臣在新亭聚會,均感念北方淪陷,相對哭泣,王司徒奮然道,‘我等當戮力同心,輔佐王室,克複神州,何至于像亡國奴一般在此哭泣?’誰知,他當年的話言猶在耳,他本人卻都忘記了,如今反而反對起北伐來了。不是臣危言聳聽,如今胡族在北方虎視眈眈,萬一他們騰出手來南下,朝廷以何來抵擋?”
司馬衍知道庾氏視王導為政敵,所以庾翼分析形勢,也不忘拿王導來埋汰一番,但除此之外,他的話是有道理的。看來小舅說的沒錯,這桓溫确實是個人才,只是……
他沉吟片刻,忽而問道:“桓卿,朕聽聞你十八歲時,便曾殺了泾縣縣令江播三子,替父報仇,可有此事?”
桓溫道:“啓禀陛下,确有此事。當年家父被叛軍殺害,江播也曾參與其事。江播為防備臣報仇,防備森嚴,臣一直找不到機會。只好在其死後,假扮吊客,混入喪廬,殺其三子。還請陛下恕罪。”說着,眼圈已有些微紅了。
司馬衍嘆道,“本朝以孝治天下,你為父報仇,也是孝子所為。”
庾翼道:“陛下,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門。”
司馬衍深深地看了庾翼一眼,臉上泛起笑意,轉頭道:“桓卿,朕聽說你善射,可否射給朕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