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太極殿東堂。

白紗帷帳後,褚蒜子端坐在禦座上,透過薄紗,階下大臣們的面容依稀可辨。她輕輕咳了一聲,道:“國家不幸,庾翼病故,荊州位置重要,何人可任荊州刺史,衆卿有何看法?”雖然已垂簾臨禦大半年,褚蒜子仍有恍惚之感,仿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仿佛這一切,都是她的夢境。

然而,階下卻響起了司徒蔡谟蒼老卻渾厚的聲音,提醒她,此刻,她正在朝堂上,處理國家大事,這一切都是真的。“禀太後,庾翼在遺奏中,推舉其次子庾爰之為輔國将軍、荊州刺史,老臣以為可行。畢竟,自鹹和九年起,庾氏便鎮守荊州,如今已有十一年之久,頗受荊楚之人的愛戴。任庾爰之為荊州刺史,荊州人情自安。”

“是啊。”

“蔡司徒所言甚是。”不少大臣紛紛點頭同意。

何充冷笑一聲,暗想,“這蔡谟是老糊塗了吧?”他舉起手中笏板,出列奏道:“禀太後,臣有異議。”

“哦,何卿請講。”褚蒜子道。

“剛剛蔡司徒說,庾氏久鎮荊州,所以庾爰之應該繼任為荊州刺史。臣卻以為,這恰恰是庾爰之不應該繼任的理由。”他停頓了一下,提高了聲音道:“荊州乃朝廷重鎮,豈是一家一姓的私産?”

“對啊。

“言之有理啊。”東堂內響起了竊竊私語。

何充繼續侃侃而談,“何況,荊楚乃是國家西面門戶,戶口百萬,北邊與趙國、西邊與成漢接壤。其地勢險要,周邊有萬裏之遙。所用得人,則中原可定;所用非人,則社稷可憂。這就是為何當年東吳名将陸抗曾說,‘存則吳存,亡則吳亡。’庾爰之不過區區一個白面少年,又豈可擔此重任?!”

堂上的陸氏後人,陸始、陸堪聽到先祖之言,更是頻頻點頭。

褚蒜子點頭道:“何卿言之有理。那麽,如果不用庾爰之,何人可為荊州刺史呢?”

何充道:“臣推舉前徐州刺史、驸馬都尉桓溫。桓溫英略過人,文武雙全,沒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桓……溫……”褚蒜子一字一字地輕輕重複道。這個名字曾讓她嬌羞、欣喜、心痛,但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些情緒早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如今再念着這個名字,胸中卻泛起了淡淡的溫情。曾經,他和她相愛相知,但命運将他們分開,而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

聽聞他與公主感情不諧,這麽多年過去了,兩人還沒有子嗣,這幾年,桓溫以無子為由,納了好幾個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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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溫有才具不假,”蔡谟道:“然而,如果庾爰之不肯将刺史之位讓給桓溫呢?如果他率兵抗拒,那又如何?”

衆人不禁想起了去年朝廷将謝尚任命為江州刺史時,庾翼迅速從襄陽還師武昌的往事。先前不少人同意庾爰之繼任荊州刺史,就是怕國家再起紛争。

何充輕蔑地一笑,“庾爰之?我諒他也不敢。如果他敢的話,桓溫制服他,也是輕而易舉。”

褚蒜子的目光落在了司馬昱臉上,道:“會稽王,你可有異議?”

司馬昱拱手道:“臣無異議。”

褚蒜子點點頭,道:“桓溫可在?”

桓溫出列道:“臣在。”

褚蒜子道:“既然何卿推舉你,會稽王也贊同,吾就任命你為荊州刺史,你準備一下,盡快赴任。”

“臣遵旨。臣定不負太後、朝廷所托。”他跪下磕了個頭,全身血液奔騰,既興奮又激動,終于成為出鎮一方的大州刺史,多年的夙願終于在今日達成。雖然他曾任徐州刺史,但一個僑州,又豈可與荊州想比?在起身的那一剎那,桓溫偷眼看了看白紗帷帳之後的年輕太後。她的面容看不清楚,但正如他以前曾對她說過的,他一定會建功立業。

當日,朝廷任命桓溫為荊州刺史的诏令頒下,傳入上任不久的丹陽尹劉惔耳中,他拍了下幾案,道:“壞了,壞了!”即刻吩咐家仆備車。

“夫君,天都這麽晚了,你還要去哪裏?” 廬陵大長公主司馬南弟奇道。

“朝廷公務。我得趕快去見會稽王,晚了就來不及了。”

牛車很快出了府,一路來到會稽王府,劉惔下了車,遞了帖子。他一向為司馬昱賞識,不待通報,王府侍衛便道:“王爺在書房,劉府尹自去吧。”

劉惔熟門熟路地來到書房,司馬昱徐徐擡起頭,道:“真長來了。”他揚了揚手中的佛經,道:“佛家雖雲,修煉到最高境界,可以成佛,但道家陶冶鍛煉的功效,還是不可以抹殺的。”

司馬昱經常與劉惔、王濛等人清談,若在閑時,劉惔也願意就佛教、道教孰優孰劣,和司馬昱辯難一番,但此時,他卻毫無清談的心情,苦笑道:“惔今日來找王爺,卻是為了一件俗務。”雖然口中說着“俗務”,他的神态、語氣卻十分凝重。

司馬昱放下佛經,道:“哦,是何事呢?”

劉惔道:“惔聽聞,朝廷任命桓溫為荊州刺史,可有此事?”

“今日在朝堂上議的就是此事。”

劉惔拍了一下茵席,“此事萬萬不可!”

“為何?”司馬昱皺眉道:“你是擔心桓溫能力不足?或者庾爰之會抗命?”

“非也,非也。”作為桓溫的連襟,劉惔對他的能力還是十分欣賞的,“庾爰之必然不敢抗命,而以桓溫的才具,做荊州刺史也綽綽有餘。”

“那是為何?真長,你就直說了吧。”司馬昱有些摸不到頭腦。

“我觀察桓溫面相,他的眼睛如紫石棱,胡須像刺猬毛刺,他是孫仲謀、司馬宣王一流的人物啊!”司馬宣王就是司馬懿。司馬昱只聽得微微皺眉,聽別人直說先祖篡魏的往事,即使是司馬氏子孫,也覺得面上無光。

劉惔繼續道:“我恐怕桓溫一旦得勢,就不可複制,朝廷應該經常貶抑他的名位才是。何況,荊州位于建康上游,乃形勝之地,此地萬萬不可交與桓溫。“

司馬昱皺眉道:“真長,你是否過慮了?桓元子并無太多資歷,何況,他又是本朝驸馬……如今朝廷诏旨已下,此事只怕難以挽回。”

“不,”劉惔直視司馬昱雙目,“如果王爺自請出鎮荊州,太後定會允準。惔雖不才,自請為王爺軍司,随王爺前往荊州。”

司馬昱沉默了。荊州雖是重鎮,無論是經濟繁華,或是人文風物,比建康,那可差得遠了。何況,他總覺得劉惔有些危言聳聽。難道桓溫真有這麽危險?

劉惔見司馬昱久久無語,知道他不想離開建康,又拱手道:“如果王爺不願離京,那麽,也可命我為荊州刺史。”

司馬昱沉默了良久,道:“真長,你讓我再想想,好嗎?”

劉惔還要再說,卻聽門外有莺莺呖呖的嬌聲軟語,“王爺,您不是答應了妾,去我那裏嗎?”說完,一個窈窕美女進了書房,卻又迅速回避,“啊,你有客人。”

雖是驚鴻一瞥,劉惔也認出了是極為得寵的徐氏,他急忙道:“王爺,那我先走了。如果桓元子出鎮荊州,必成朝廷大害!請王爺細思之。”

“好,讓我再想想。”

劉惔拱手告辭,雖然司馬昱答應了他“再想想”,但他卻知道,只怕這一想,便無下文了。這位會稽王,文采風流,頗有名士風度,卻不能殺伐決斷。

劉惔搖了搖頭,滿腹心事地上了牛車。

就在桓溫躊躇滿志,收拾行裝,準備赴任的時候,遠在荊州的庾爰之也接到了朝廷任命桓溫為安西将軍、持節、都督荊、司、雍、益、梁、寧六州諸軍事、領護南蠻校尉、荊州刺史的诏令。

“這是要把庾氏連根拔起啊!” 庾爰之的手微微發抖。父親病故後,朝廷便再無顧忌,開始對庾氏下手了。其實也難怪,雖然庾氏對先帝司馬岳有擁立之功,但在先帝立後、立嗣問題上,庾氏都站錯了隊,已經深深地得罪當今的褚太後了。更何況,如今的輔政大臣何充,更是将庾氏視作眼中釘,肉中刺。

卻聽帳下有人高聲道:“二郎君,既然朝廷如此無情無義,不念庾氏多年鎮守西藩的功勞,不如拒不受命!” 庾爰之一看,卻是父親帳下部将幹瓒。

拒不受命?去年,褚太後想任命其舅父謝尚為江州刺史,父親從襄陽回師武昌,便是拒不受命,最後,逼得朝廷不得不收回成命。然而他,卻并無父親的資歷與威望啊!父親帳下諸位宿将,譬如朱焘、毛穆之、袁真他們,能聽從他庾爰之的命令,而非朝廷诏令嗎?

桓溫……桓元子。他知道父親将桓溫引為知己,兩人常有書信來往。桓溫出任荊州刺史,算是自己的父執輩,也許,在桓溫帳下出仕,慢慢培養資歷人望,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正如何充、劉惔所料,庾爰之果然不敢抗旨,桓溫順利地接管了荊州。

然而,滿以為父親“好友”桓溫會照拂自家兄弟的庾爰之、庾方之兄弟,卻深深失望了。一輛牛車,将兄弟倆送到了彭蠡湖畔的豫章。豫章曾是江州刺史的治所,但自從王允之接任王羲之,成為江州刺史後,治所由豫章改為半洲。豫章自然也不如昔日的繁華。

目送遠去的牛車,桓溫撫了撫胡須,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庾家兩位賢侄,非是我無情,而是我必須清除你們颍川庾氏在荊州的勢力,否則,又怎可說荊州為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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