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午後和煦的陽光穿過幽篁的竹林,帶着些許碧色,灑在支山寺的後山。山谷幽深,風吹過竹林,拂動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卻更添靜谧。

潺潺的溪水蜿蜒流過,兩只白鶴在溪水旁慢悠悠地散着步。

溪水之側,綠草如茵,幾案上,坐在紅泥小火爐上,雞首壺中的水,正在初沸。

支道林提起水壺,将沸水注入兩只茶盞中,又待了片刻,才微笑道:“謝先生,請,不過山茶簡陋。

謝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笑道:“‘回壑伫蘭泉,秀嶺攢嘉樹。’果然是好茶。”

支道林合十笑道:“慚愧,慚愧。”謝安剛剛吟的正是他的詩。嘉樹就是茶樹。

仿佛應和他的笑聲似的,兩只白鶴發出清越的鳴叫。支道林臉上露出悵然之色,他站了起來,走到溪水旁,撫摸着白鶴的羽毛。卻見兩條繩索分別繞過白鶴的脊背,它們的羽毛竟是被綁縛的。

忽然,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小沙彌走到兩人近前,合十道:“師父,謝先生。”

“何事?”

小沙彌臉上有為難之色,“門外有謝家家仆,定要面見謝先生。”

謝安坐正了身子,訝道:“竟然從東山找到這裏,什麽事這麽急?請小法師帶他來吧。”

小沙彌轉身而去,不一會兒,一個謝氏家仆随着他,走到謝安近前,躬身行禮,“三郎君。”

“是你?”謝安認得這是大哥謝奕的貼身家仆,“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家仆苦笑道:“郎君有封書信,定要我面呈三郎君。我可不敢違拗他的意思。”

謝安不由啞然失笑,大哥那急性子,大家都是知道的。前不久臨海太守、謝萬的岳父、出身太原王氏的王述有事惹惱了謝奕,他不管不顧,跑到王述的衙門,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痛罵,只把王述罵得轉頭面向牆壁,一句話也不回答。直到謝奕走了良久,王述才回過頭來。此事之後,人人稱頌王述的涵養,但在謝安看來,只怕他未必不是怕了謝奕的急脾氣。

“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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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仆從袖中取出書信,謝安接過,展開書信,只見上面寫着,“三弟,你接到此信時,我已在西去荊州的船上。是的,我已經接受了桓元子的邀請,任其帳下司馬職位。晉陵正好呆得有些膩了,去荊州看看也好……”

對身旁謝氏主仆的一番談話,支道林恍若未覺。他立在溪水側,撫摸着白鶴的羽毛,脊背,眼中有悵然,不舍,最後是釋然。他慢慢地解開了綁縛白鶴羽毛的繩子。

兩只白鶴忽覺背上一松,試着伸展着雙翅,果然,那讨厭的綁縛不在了。白鶴高興地鳴叫一聲,展開翅膀,飛翔起來。

支道林仰頭看着盤旋在溪水上方的白鶴,默默無語。

小沙彌抓了抓腦門,道:“師父,為何您這次把他們放了呢?”

這兩只白鶴原是別人送給支道林的禮物。他怕白鶴飛走,便剪去了它們翅膀上的羽毛。然而見白鶴舉翅卻不能飛,終日垂頭的沮喪之态,又心生不忍。

支道林嘆了口氣,道:“它們既然有淩霄之姿,又怎肯給人做就近觀賞的玩物呢?”

兩只白鶴在溪水上方盤旋了幾圈,一邊叫着,一邊往南邊飛去了。

聽着清越的鶴唳聲,謝安目送着白鶴遠去,見它們漸漸變成了蔚藍天空中的兩個小白點,卻又仿佛什麽都沒看到。他的心思有些亂。是啊,正如支道林所說,白鶴有淩霄之姿,不可拘束。桓溫,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雖然錄尚書事何充對任命桓溫為荊州刺史,頗為自得,常道:“如今有桓溫、褚裒為方鎮,鎮守荊州、京口,如果殷浩再出仕掌管诏令的話,我就無憂了。”但謝安卻更贊同劉惔對桓溫的看法,只可惜,會稽王最後并未接受他的建議。

如今桓溫接替庾翼,成為荊州刺史,這會引來什麽樣的變局呢?在這以天下為棋盤的棋局中,桓溫這個異數,只怕會攪亂了這棋盤啊……

武昌。

九月九日重陽節,秋高氣爽,正是個好天。一大早,荊州刺史府衆幕僚、武将,或乘牛車,或騎駿馬,齊齊聚集在刺史府,老成持重的,在衣襟上斜斜插着一支茱萸;風流自賞的,更是将紅豔豔的茱萸插在了發髻上。

不一會兒,桓溫便出來了,他頭上也插了一支茱萸,随着腳步,微微顫動。他親切地環視了一眼衆人,笑道:“既然大家都來了,就一起走吧。”說完,便當先跨上坐騎,揚鞭打馬,出了刺史府,直奔城東的白雉山。

白雉山風景秀麗,相傳遠古時,仙人乘白雉至此休憩,仙人乘興而去,而白雉卻化為山峰,遂名白雉山。

衆人來到山腳下,開始徒步登山。桓溫率先而上,衆人紛紛跟随。武将們還好,緊随桓溫的腳步,幕僚們,不一會兒,便有些氣喘籲籲,不由放慢腳步,随意觀賞風景。

山并不高,才大半個時辰,桓溫便登上了山頂。山頂上,有一處微斜的平臺,早就陳列了不少幾案、茵席,原來是天還不亮,仆役們便上山布置的。此時見衆人紛紛來到山頂,更是取出酒壺,酒杯等物,放置在幾案上。微黃的酒從壺中傾倒而出,片刻之後,山頂上便彌漫着淡淡的菊花清香。

桓溫取了杯酒,來到北側,從這裏,正可以看到長江。滔滔的江水,後浪催着前浪,滾滾向東奔去。他向北看了一會兒,又轉而向西,極目遠眺,最後悠悠嘆了口氣。

忽聞身後有一聲輕笑,桓溫回過頭來,卻是他的前任司馬,如今的都督沔中諸戍江夏、随、義陽三郡諸軍事、江夏相袁喬。袁喬與桓溫年紀相仿,他依舊是士人打扮,身着青色大袖寬衫,身如青竹,山風吹拂着他的廣袖,翩跹飛舞。桓溫一直對袁喬的才智、謀略深為賞識,當年他任輔國将軍時,便邀請袁喬擔任自己的司馬。後來,桓溫升遷為徐州刺史,又再次請袁喬擔任其司馬,并任廣陵相。

“彥叔,你笑什麽?”

袁喬直視桓溫,又是一笑,在那一剎那,桓溫覺得他的心事,都被那清澈而又睿智的目光洞察無遺。

袁喬正要說什麽,忽然一人走了過來,拍了拍桓溫的肩膀,“元子,原來你在這裏,倒教我好找。來來來,和我喝酒。”說着,那人便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桓溫一看,卻是謝奕。他不由苦笑道:“好。”說完,便舉起酒杯,将酒灌入喉嚨。酒入喉嚨,帶着菊花的微微苦澀,卻餘味悠長。

“好,爽快!”謝奕大喜,拉着桓溫走向最近的幾案,拿起酒壺,又給桓溫和自己滿了一杯。桓溫轉頭去看袁喬,見他卻已向範汪、孫盛等人走去。

衆人在山頂上把酒臨風,吃着菊花糕,随意閑談,到了近午時分,才下山回武昌荊州刺史府。

府內,早已布置好了酒宴。這也是桓溫曲意與衆人結交。當日他以雷霆手段處置庾方之、庾爰之兄弟,把他們遷徙到豫章,也是不得已而為。荊州府的下屬官員,不少在庾亮、庾翼帳下良久,對朝廷不接受庾翼的臨終舉薦,庾爰之繼任荊州刺史,有些不滿。部将幹瓒甚至反叛,雖被迅速平定,但如果庾氏兄弟繼續留在荊州,到底誰才是荊州之主?

這酒宴一直持續到掌燈時分。雖然桓溫生性節儉,平時只以茶果待客,但這重陽酒宴,卻是十分豐盛。武昌瀕臨長江,除了尋常的炙肉、菜羹外,更有魚羹、魚脍、魚糕,還有江中撈上的螃蟹,蒸得紅通通的,配上菊花酒,正好讓賓客們一手持鳌,一手執酒,大快朵頤。

從白雉山起,謝奕就纏上了桓溫,一定要和他拼酒。桓溫酒量雖好,卻也喝得頭暈眼花,暗暗叫苦,“謝大明日可以高卧,我還有公務,如此喝下去,如何起的來?”還要尋個由頭,擺脫了謝奕的糾纏才是。

只見謝奕又端起一杯酒,笑道:“元子,接着喝。”

桓溫急忙擺手道:“無奕,我先去方便一下。”說完,便起身離座,往堂外快步走去。

謝奕居然還很清醒,笑道:“元子,你不會是想尿遁了吧?”也起身離座,居然追來了。

桓溫急忙朝後院走去,直奔南康公主房中。雖然他有幾個妾室,但妾婢身份低微,未必擋得住謝奕,只有公主的身份,才能讓謝奕有所顧忌。司馬興男見桓溫來了,又驚又喜,見桓溫面有急色,道:“公主,借你的房躲一躲。”

“出了何事?夫君在躲誰?”司馬興男挑眉道。

“除了謝大還有誰?”

司馬興男掩口而笑,“原來是狂司馬啊。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他,要不,怎麽能見到夫君呢?”說着,眼眶便有些紅了。桓溫納了妾後,對她更是冷落,已經許久未到她房中。

見到妻子顯出柔弱的一面,桓溫的心也有些軟了,稍感歉疚,連忙抱着她,小意溫存。

且說謝奕一路追着桓溫到了後院,見他入了公主房中,才悻悻返回廳中,随便揪住個親衛,道:“失去一個老兵,又得到一個老兵。桓元子跑了又如何?照樣有人陪我喝酒。”

謝奕自然一醉方休,且說桓溫第二日起來後,想到袁喬,吩咐仆役道:“你去看看,袁喬起來了沒有,如果起來了,請他來書房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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