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片刻之後,袁喬随着仆役來到書房,分賓主落座。仆役上了茶果,退了下去。

桓溫道:“彥叔,昨日你似乎有話要對我說?”

袁喬笑道:“是的,喬只是想說,明公勿憂,您的心願,必定會達成。”

“哦,我有什麽心願?”桓溫反問道。

“明公不過是想伐蜀而已。”

桓溫笑了起來,酒窩淺淺,“知我者,彥叔也。那麽,你覺得,是應該先伐蜀,還是先伐趙呢?”

袁喬斬釘截鐵地道:“當然是伐蜀。”

“為何呢?”桓溫撫了撫胡須,不動聲色。

“當今天下之患,不過北方的石趙、蜀中的成漢兩寇。巴蜀雖然地勢險固,但比趙國弱小,我們應該先易後難。先前,庾元規、庾稚恭選擇北伐,先難後易,也正是其失敗的重要原因。”

桓溫深深點頭,早在當年見晉成帝司馬衍之時,他便提出了伐蜀的構想。江東之地偏狹,必須打通巴蜀,與其連成一片,才有了能與北方抗衡的資本。這也是東漢末年,魯肅對孫權所提出的“榻上策”所說的、後來周瑜孜孜以求的,“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後建號帝王,以圖天下”。

其實,庾翼一直在西征、或是北伐之間搖擺,他數次向朝廷提出移鎮樂鄉,便是樂鄉比之武昌,更靠近巴蜀。

袁喬繼續侃侃而談,“何況,如今成漢國主李勢,倒行逆施,誅殺了忠臣解思明、馬當,無論臣子、還是百姓,均與他離心。以有道伐無道,必然可勝!”

桓溫撫掌大笑,“知我者,彥叔也!”

然而,當桓溫把伐蜀的念頭向幕僚說明的時候,衆人卻紛紛反對。

“明公,不可!蜀地險要,萬一失利,則是有去無回啊!”

“使君,萬萬不可,朝廷也不會同意伐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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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蜀雖好,但北方石虎一直虎視眈眈,如果我軍入蜀,石虎進攻荊州,那可是舍本逐末了!”

面對幕僚們一致的反對,桓溫也不禁猶豫了。如今何充已經去世,朝中司馬昱、蔡谟輔政當國,這兩人肯定是不願意冒險伐蜀的。

很快便到了十月。一直密切注意成漢動向的袁喬接到消息,成漢太保李奕起兵反叛,蜀人紛紛跟随,兵力達數萬人之多。但李奕率兵攻打成都時,卻被亂箭射死。又有山中的獠人,忽然蜂擁而出,自巴西至犍為、梓潼,布滿山谷,成為民患。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袁喬嘆道,他想了想,從江夏動身,到達武昌荊州刺史府時,已是深夜時分,敲響了刺史府的大門。

桓溫已經就寝,聽聞袁喬漏夜來訪,還是披衣見客。

分析了一番成漢的局勢後,袁喬道: “明公,如今正是伐蜀良機。”青銅連枝燈座上,燭光搖曳,照得袁喬的臉忽明忽暗,但他的目光堅定無比,“經略大事,本來就不是常理所能推測的,智者了然于胸,不必要人人同意。如今李勢無道,臣民不附,而且他恃巴蜀險遠,不修戰備。如果我們率一萬精兵輕裝急進,等他發覺後,我們早已穿過了險要之地,李勢一戰可擒。蜀地富饒,人口衆多,當年諸葛武侯用它與中原抗衡,如果我們得到巴蜀,則是國家的大利。”

桓溫道:“這我也知道。但如果石虎趁機攻打荊州,又如何是好?”

袁喬輕輕一笑,“這種說法,似是而非。石虎聽聞我大軍萬裏遠征,必然認為我方有嚴密防備,一定不敢輕舉妄動。即使有所侵擾,我朝有長江天塹,沿江的諸軍也足以拒守。望明公決之!”說完,便目光炯炯,直視桓溫。

這番話說得桓溫全身血液沸騰。區區一個荊州刺史算什麽?他又怎能止步于此?如果能滅了成漢,這才是他的千秋功業!他點了點頭,道:“彥叔,我意已決!”

東晉永和二年十一月初五,桓溫率益州刺史周撫,南郡太守、谯王司馬無忌讨伐成漢,向朝廷奏明後,不待朝廷回複,便命袁喬率領二千人作為前鋒,大軍從荊州出發,沿長江溯流而上。

消息傳到建康,朝廷大嘩。這桓溫,怎麽不待朝廷诏令,便擅自出兵?何況,蜀道險遠,他兵力又不足,這一去,只怕兇多吉少。

會稽王司馬昱急忙召來劉惔,問道:“真長,以你看,桓元子此去,是兇是吉?”

劉惔嘆道:“桓溫此去,必能取勝。”

“未必吧?”殷浩哂道,搖了搖手中麈尾。何充死後,司馬昱當政,寫信給殷浩,勸他出仕。殷浩如往常一般拒絕。司馬昱又寫信給他,稱贊殷浩見識深遠,足以經世濟國,又說他的出仕與否,就是時世的興廢。有着“當世管仲、諸葛亮”之稱的殷浩,終于接受司馬昱的邀請出仕,任建武将軍、揚州刺史。

劉惔幽幽道:“桓溫善于賭博,不能肯定取勝的事,他一定不會幹。此番他不待朝廷允準,便擅自行事,正如我以往對王爺所說的,一旦桓溫攻克巴蜀,只怕他再也不可複制……”

雖然劉惔就坐在離司馬昱幾步遠處,但他的聲音仿佛像是某種預言,從幽遠處傳來,司馬昱只覺一陣寒氣襲來,不由打了個寒噤。

晉軍從武昌沿長江西上,當先的是一艘三層樓船,正是桓溫的座船,下面兩層是分別稱作“廬”、“飛廬”的房舍,最上一層則是“雀室”,是船上的瞭望臺,士卒如鳥一般,在最高處觀察四周的動靜,因此得名。後面跟随着數只樓船。數十只蒙沖鬥艦緊随其後,以生牛皮蒙船覆背,兩舷各開數個槳孔,左右前後有弩窗矛穴。後面又有漁船改裝的運糧船,更有不少小船,在江面上往來穿梭,傳達命令。

一過夷陵,便入了三峽,兩岸的景色也随之一變。江水碧綠湍急,後浪推着前浪,拍擊着兩岸,兩岸山連着山,層層懸崖峭壁,遮蔽了天日。山上長着許多奇形怪狀的松柏,倚着絕壁倒垂下來,望之一片蒼翠。更隐約有轟鳴聲傳來,仿佛起于萬壑中的雷聲,細看之下,卻是懸挂在峭壁上的瀑布,仿佛從九天垂落而下,巨大的水流撞擊着山壁,卷起千堆雪。

桓溫站在船頭,望着這瑰麗的景色,不禁目眩神迷。江風吹拂着他的衣袂,上下翻飛。此時剛好是上午時分,他仰頭上望,根本看不到太陽。根據這幾日的經驗,只有在正午,才可見到太陽,一過正午,太陽偏移,便被峭壁擋住了,再也不可複見。

“果然險要。難怪……”難怪幾乎人人都反對我伐蜀。

站在他身側的袁喬笑道:“明公可是有些後悔了?”他依舊青衣廣袖,士人打扮,雖然船只颠簸,卻依舊身形如松。

桓溫搖了搖頭,嘆道:“沒有。只是,既然要作忠臣,就不能再作孝子了啊!”

感到桓溫有些心怯,袁喬拂了拂廣袖,笑道:“明公勿憂,您即可做忠臣,也可做孝子。”

桓溫不禁哈哈大笑。正笑着,忽然一陣嘯聲傳來,摧人心魄,在山谷中回響,凄厲婉轉,桓溫不禁悚然而驚,止住笑聲道:“這是什麽?”

袁喬沉吟道:“只怕是猿猴的啼聲。喬聽聞,有漁歌唱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等會兒,應該便聽不見了。”

不料,此次袁喬卻料錯了。這猿啼一直跟随着船隊,那凄涼的啼聲萦繞在每人的耳邊,連綿不絕,就算捂上耳朵,依舊依稀可聞。直到傍晚身份,啼聲才終于止息。

桓溫松了口氣,正要休息,忽聽後面的樓船上一陣騷動,夾雜着士卒們的驚呼聲。他派人查看,過了片刻,親衛回報道:“使君,是只母猴跳到了船上,摔死了。應該就是那只叫了一天的猴子。”

“這母猴為何跳船?”

親衛搔了搔頭,“好像是後面船上士卒抓了一只小猴子,那母猴跟着船叫了一天,最後幹脆跳船,想和小猴子一處,卻摔死了。哦,對了,他們把母猴的腹部切開,發現它腸子都斷成了一寸一寸的。”

桓溫不由勃然大怒,道:“誰抓的?馬上軍法處置。”此次入蜀,生死、成敗難料,他并沒有袁喬的自信,但為了家族、為了自己的雄心壯志,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但想必自己孤軍伐蜀,老母在家裏一定擔憂之極了。

親衛有些摸不到頭腦,但見使君發怒,連忙拱手道:“喏。”

處置了抓小猴子的士卒,天色已晚,桓溫上榻就寝,半睡半醒之間,那猿聲仿佛猶在耳邊,揮之不去。

就這樣沿江逆行了約四百裏,終于接近了奉節夔門。桓溫剛松了口氣,卻見不遠處的魚腹浦平沙上,有八行壘石,每行相隔兩丈。這天天色陰暗,看上去,仿佛有雲氣從石陣中沖天而起,又仿佛只是江邊的水霧。

各船上的士卒紛紛湧到甲板上,揉着眼睛指指點點,“這是何物啊?”

“不知道啊。”

桓溫也被驚動了,他也出了船艙,凝視良久,才道:“只怕,這就是傳聞中諸葛武侯入蜀時設置的八陣圖,這就是常山蛇的陣勢。”

過了奉節,便到了蜀中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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