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卻聽聞對面蜀軍陣中傳來霹靂般的弦響,然後漫天遍野的利箭,如飛蝗般地撲下,朝晉軍射來。
“啊……”中箭的士卒慘叫連連,紛紛倒地。後面的士卒越過死屍、傷卒,手持盾牌,一邊躲着箭雨,一邊向前沖鋒。
然而,或許是成漢國主李勢親自督戰,又或者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蜀軍的箭仿佛用不完似的,一輪接着一輪,收割着晉軍的性命。不一會兒,沖鋒的士卒死傷殆盡,傷者在地上蠕動着,發出痛苦的呻|吟,滿地的鮮血,淅淅瀝瀝地流入南河,河水也被染紅了。
忽聽不遠處一聲慘叫,卻是參軍龔護掉下馬來,胸口正中插着一支長箭,箭翎猶在微微顫動。桓溫的臉陰沉得仿佛要滴下水來,吩咐親衛前去查看。親衛領命而去,将手指放在龔護的鼻前,搖了搖頭。
“桓公,此番蜀軍陣勢守得甚嚴,要不我們暫且退兵,再做打算?”有部将在一旁建議。
桓溫剛想說什麽,忽然胯|下坐騎發出“希律律”的一聲長嘶,馬退了兩步,前蹄騰空揚起,幾乎要把他掀下馬來。桓溫雙腿緊緊夾着馬腹,手勒缰繩,定睛一看,原來馬前竟然落了四、五支長箭,箭杆插入土中幾乎一半。
“桓公,不能再進攻了,快退兵吧!”部将在一旁催促道。
“好。”桓溫一咬牙,先稍作退卻,再做打算,也是一樣,他吩咐身邊親衛,道:“傳我的令,鳴金收兵。“
“喏。”親衛得令而去,直奔後陣。
距桓溫數百餘步遠、正在安排己方弓|弩手,再一次組織進攻的袁喬将這一切盡收眼底,暗暗着急,朝桓溫急步而來,想要阻止。戰國時期,秦國征伐韓國,趙王問廉頗,可不可救,廉頗說,不可救;但趙奢卻道:“道遠險狹,譬之兩只老鼠在穴中相鬥,将勇者勝。”此時,蜀軍扼守笮橋,晉軍必須乘着先前的連勝之威,奮起餘勇,一鼓作氣,沖過笮橋,攻下成都。如果此時退兵,晉軍的這股銳氣便洩了,又深入成漢腹地,如果蜀軍堅壁清野,一旦晉軍糧草耗盡,弄不好,全軍覆沒都有可能。
袁喬走了百步,忽聽己方後陣響起了震天的鼓聲。
“咚,咚,咚!”鼓聲直沖雲霄,響徹兩軍陣地,把天空高處的飛鳥,南河河底的游魚,驚得四下亂飛亂蹿。袁喬不禁大喜,難道桓溫先前傳的是進攻的號令?
袁喬并不知道,此時桓溫的親衛目瞪口呆,指着鼓吏,手指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明明傳的是鳴金的命令,怎麽這鼓吏驚慌失措下,卻敲響了戰鼓!
袁喬大喜,他抽出腰間配劍,指向空中,喝道:“放箭!”
晉軍弓|弩手早就準備就緒,此時聽到命令,個個張弓搭箭,朝對岸射去。對面蜀軍不甘示弱,也朝這邊回射。一時之間,空中弓|弩亂飛,箭簇偶爾撞擊在一起,在空中迸射出耀眼的火星。
晉軍早有盾牌手手持盾牌,護着弓|弩手,只聽“哚哚”聲連響,片刻之後,盾牌上插滿了利箭,仿佛刺猬一般。幾番攢射,袁喬見蜀軍陣型已亂,箭也不如先前那般密集,他跨上戰馬,揮舞着寶劍,喝道:“随我沖!”說着,便一馬當先,朝笮橋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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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啊!”
“殺啊!”
驚天動地的鼓聲中,晉軍跟在袁喬後,紛紛往笮橋沖去,弓|弩手在後方壓陣。此番蜀軍的箭矢遠不如前次那般密集,眼見着,袁喬已經沖過了笮橋!
越來越多的晉軍士卒沖過了笮橋,沖入了蜀軍的陣營,霎時,兩軍短兵相接起來。在後督戰的桓溫大喜,也跟着沖過笮橋。
“噗!”“啊!”長矛刺入蜀軍身體,再抽出來,帶起一串血花,灑落在地。蜀軍戰力本就不如晉軍精銳,如今看來,晉軍簡直就是一群不要命的瘋子,聽着身邊連連的慘叫聲,不由心生寒意,愈發守不住陣腳,節節敗退。
一名蜀軍士卒轉身便跑,越來越多的蜀軍轉身四下逃竄,區區五千錢,又怎麽比得上自己的性命珍貴?晉軍趁勢掩殺,直逼成都南門。
“快,快放箭!”城頭觀戰的李勢見勢不妙,喝道。随着他的話音,幾只箭疏疏落落,有氣無力地射下,大部分城頭守軍早已奔下城頭,脫去軍服了。
忽然火光沖天而起,伴随着刺鼻的濃煙,李勢被熏得連連咳嗽,肚子上的肥肉不住顫動。卻是晉軍已經沖到南門處,撒上早已備好的硫磺、油脂等引火之物,放起一把沖天大火。
“快,快滅火。”李勢都快站不住了,抖抖索索地指着南門。
身邊一同觀戰的中書監王嘏嘆道:“士卒都快走光了,陛下,我們不如投降吧。” 散騎常侍常璩也點頭稱是。
“投降?”
“陛下不可。”說話的卻是侍中馮孚,“昔年漢光武大将吳漢征蜀,将公孫氏誅殺殆盡。如今晉朝并未下诏赦免陛下,如果此時投降,只怕不能保全性命。”
李勢不由打了個寒噤,道:“那,還等什麽,快走!”他身邊的侍衛一擁而上,架着他下了城樓,直奔東門而去。王嘏等緊随其後。
正在晉軍在南門縱火之際,昝堅率部曲來到城南。他在犍為苦苦守候晉軍,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後來接到消息,晉軍已攻下彭模,逼向成都,急忙揮師返回,不料緊趕慢趕到了成都,卻看到這一把熊熊大火。
昝堅正要喝令攻擊晉軍後陣,卻見己方士卒見晉軍勇不可擋,早已潰散。他長嘆一聲,也打馬繞城往東去了。
昝堅走了數十裏,追上了在前方逃竄的李勢等人,沿途又有逃兵歸攏,一行人一路逃到東北方離成都六百餘裏的葭萌關,才驚魂甫定,商量下一步的舉動。
馮孚道:“葭萌關地勢險要,上通漢中,下至成都,陛下如果下诏勤王,未必沒有與晉軍一戰之力。”
李勢聽了,沉默不語。
散騎常侍常璩仔細查看他的臉色,道:“陛下,可是擔憂投降晉朝後,身家性命不保?”
李勢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嘆了口氣。
常璩道:“陛下勿憂。當年魏帝曹奂禪位于晉王司馬炎,司馬炎并未殺他,反而封曹奂為陳留王,邑萬戶。永嘉之亂時,陳留王國随晉室衣冠南渡,晉成帝司馬衍又封魏武帝玄孫曹勵為陳留王,至今陳留王國猶存。如果晉室不絕曹氏祭祀,又怎會絕李氏祭祀呢?如果陛下仍不放心的話,可以先給桓溫上一道降表,看他如何答複。”(見作說)
一席話說得李勢頻頻點頭,當下吩咐拟表,一篇文章作得花團錦簇,稱自己“冒犯天威,慚愧悔恨,甘願承受刀斧”,又恭維晉朝“天網恢弘,澤及四海”,并道自己已經令成漢的各州郡放下武器,表示投降的誠意。
散騎常侍王幼帶着李勢的降表來到成都,呈給桓溫。桓溫大悅,表示絕不會傷害李勢及其家族的性命。王幼回報李勢,李勢十分欣喜,便準備去成都投降。
幾日後,李勢用車拉着棺木,一路來到成都。到了成都附近,又命人把自己綁縛起來,按約定的時間來到桓溫大營。
桓溫早在營前等候,營前擺下軍陣,晉軍士卒隊列嚴整,持矛肅立。
李勢縛着雙手,來到桓溫面前,作勢便要下跪,桓溫急忙扶住他的雙臂,道:“李君不必如此!”說完,便親自解開繩子,又将棺木當場焚燒。
李勢這才心下大定,走到桓溫近前,谄媚道:“桓将軍晚上可有空?勢有一事相托。”
桓溫微笑道:“溫自然有空。”既然李勢投降,他也要做足懷柔姿态,讓蜀人心甘情願地投降歸附。
李勢問明桓溫在成都的臨時宅院,又與他約好時間。
這日戌時正,夜色已經降臨,天空高挂一輪彎月。桓溫的宅子前,出現了一輛牛車,牛車兩側,跟随着數十名晉軍士卒。桓溫早在宅子前等候,知道這是李勢的車輛。
“李君?”桓溫道,不料,車中卻毫無聲息。
桓溫等了片刻,有些不耐煩,正要上前掀開車簾,忽然,從簾中伸出一只纖纖素手。手指纖細白皙,柔弱無骨,指甲用鳳仙花汁染成淡淡的粉紅色。手把簾子掀得更開,露出了一張傾國傾城、亦嗔亦喜的嬌面。
“你是……”桓溫看得有些呆了。
那麗人下了牛車,盈盈一禮,“妾乃是李勢之妹。”她說的是洛陽正音,稍稍帶着蜀地的調子。一邊說,秋波一邊在桓溫臉上一轉,“兄長吩咐妾,來服侍桓将軍。”
桓溫不禁哈哈大笑,上前握住了李氏的手。不料李勢如此癡肥,他的妹妹卻如此美貌。
原來,有人建議李勢,桓溫經此一役後,在晉朝必定權重,不如把自家妹子獻給桓溫,與他做個親戚,以後歸晉後,朝中也有人照應。李勢一想也對,便對自己妹子軟硬兼施,道:“不如此的話,誰知以後李氏滿門性命能否保全?”又誇贊桓溫一表人才,英雄了得。李氏無耐,只好答應了。
一個月後,桓溫令益州刺史周撫鎮守彭模,随後率軍返回江陵。幾艘烏篷船,順江而下,押解着李勢及其親族十數人,直赴建康。成漢建國四十五年後,就此滅亡。